包慧怡
“我尚未出生。我开口说话。”
Ⅰ
女人
肚皮隆起的女人
肚脐突出如一朵四叶草的长发女人
每夜捧着肚子艰难翻身
手肘着力,再是手腕,竹节虫般屈伸
世上最庞大竹节虫的臃肿腹腔
(“最”,一个需要谨慎处理的字节
不确定是否用对,但我愿意练习;
还有“如”,还有“般”,这些字表示
一种崎岖的对等—是我总结的
女人不谙语法,只向我低吟神话:
酒蓝色的大海,无脊椎的银河)
我的家,一片液态的寂静,自洪荒起
我无须呼吸,一根血亮的琴弦
连接我和她,史前的幽蓝音波
晃动我赤金的梦,我什么都能看见
包括她看不见的:不再年轻、疲于占卜的
有至少三颗子宫肌瘤的长发胖女人—
我是她以至深处的肉磨成的水晶球。
Ⅱ
辛苦,辛辛苦苦,今天我学会了使用
叠词,操练它们如蝴蝶翩跹
女人不知道这些,缺席了她体内
元音小剧场的奠基礼,她有许多
许许多多需要操心的事:第六周
我初次在音波中显形,一尊卵形小神
来自缥缈异域,女人看来很困惑,我的降临
固然是个意外;第九周,自深深处
虚空中叩击肉鼓的,我原始的心跳
初次被她聆听—女人哭了,她说基督
决定赎下全人类的罪时,一定也听到了
体内每一个具体人类的心跳。我安全了
至少在她那里如此:那时她仍小腹平坦
前路会趋于平坦,她想,为什么不?
那时她还不是无法翻身的巨型竹节虫
世界尚未比昨日更疯狂
她仍能相信隧道尽头
会有光。
Ⅲ
叶酸、多维、DHA
女人尽可能虔诚地修习
吞药的日课,被药丸划分的白昼
被呕吐催起的长夜。戴上口罩
女人画下我的第一张超声肖像
松节油之味令我蜷缩,墨黑的画布上
她用钛白书写:起初,神创造天地……
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第十二周的NT和增强版无创DNA筛查
排除了可能导致我成为怪物的
90种基因序列;第十六周排除
地中海贫血,从此每天忍着恶心
吃满一巴掌红肉(之前她食素);
第二十周大排畸,我腾挪翻滚
超声师看不见我的性器,但仍用红蓝荧光
标记我脚趾的个数、心室的开阖、脊柱的
曲度。
Ⅳ
第二十四周,禁食的女人
通过了最担心的糖耐测试
过五关斩六将,“已经走了这么多路”
但她只经历了三秒轻松:病毒
开始在城中肆虐,医护倒下大半
女人陷入焦虑,我知道不是为她自己:
病毒可会穿透胎盘?高烧可会令我窒息?
她本可以安居于“专家建议”的粉红泡泡
(就像前三年)可她偏偏要去
胎心飙升、宫内窘迫、羊水污染
紧急剖腹、母婴分离、NICU……
漆黑的子宫是摇篮也可以是坟墓
人类能承受的两种极限之痛
叠于一日,随每一声咳嗽反复开裂的
产后伤口,悬崖上的女普罗米修斯们
无力诘问鹰的名字,失神的眼白
斜对着青空,偶然割入虹膜的
是凉风。
Ⅴ
我本可以告诉她
我并没有那么盼望出生
并不想学习用肺呼吸
人世间污浊的空气
但我的自我意识尚未彻底形成
就连此刻用语言向你们诉说
也不过是对翻译的翻译
我不过是一种木瓜大小的前生命
习惯了旁观,解读不了我见到的
锦灰堆与热春光,更未学会共情
除非真如希腊人所说,共情的词源
是“一起受苦”。不是所有苦难都有意义
我希望她明白,苦难不是苦难终止的先决
寰宇中,苦难的萬花筒瞬息万转
翻飞着匪夷所思的新纹路
丧失对受难的想象力,他人的,自身的
是堕落的第一步。
Ⅵ
女人哭累了,睡了
自深深处,我习得更多
珠玑之词,但不知是否有望
喊出最初那一对朴素的叠音。
“如果所有人的软肋产生共振
这必将是一支宏大的杠杆……”
或许它们将谱成骨的安魂曲
深雪中击壤,飘拂人世的徵羽
包 慧 怡 似骨针串起泪珠,换来年的沧海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