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雪时晴帖
冬天是在几片雪花悄无声息的飘落中到来的。没等落到地上,一阵风就把懒洋洋的雪片吹到树林里去了。这样的雪当然不能为脚下的世界增加一丝厚度,它们只作为一个轻描淡写的开场白,引领了我们与冬天的又一次重逢。接下来,一场意料之外的大雪,让人顿时振奋,尤其雪过天晴,庭院里尚未凋谢的月季花在灿烂阳光下晶莹剔透,好似一朵一朵的冰雕,“看啊,凛凛冬日仍有花开 / 她们就是沉默的万语千言”,我用两行蹩脚的诗句,表达着我个人“沉默的”兴奋之情。
坐在廊下喝茶。雪地上一行脚印从庭院东南角一路蜿蜒到房间门口,俨然一串动词迤逦而来。这串脚印应该来自那只野猫——黑白相间的花纹,茫然若失的眼神——它经常大摇大摆从栅栏外钻进来,有时转一圈就走,有时在窗台上蜷曲起身子晒太阳,晒够了爬起来,不慌不忙越过栅栏而去。
依山而居,除了天空中飞过的鸟儿,经常看到诸如兔子、野雉、黄鼬、松鼠之类的野生动物光临寒舍,冬天里最常见的即是野猫。
雪地上的脚印在门口消失了,它去了哪里?冰天雪地里寻找食物自然更加困难,除了垃圾箱,对野猫来说,没有更好的去处了。
大雪掩埋了动物们的食物,大雪还足以把人淹没在某种情绪里不能自拔。读书读得心猿意马,随手拿起一本画册乱翻,看到《快雪时晴帖》: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山阴张侯。
《快雪时晴帖》收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我有幸观赏过,王羲之笔下那二十八个字似山蕴玉,可以想见书者气定神闲,意致优逸,在驿馆里给张侯写信的情景。于是我就想着,若是效仿古人踏雪而出,也是一乐。
电话联系了画家大荒,相约去白云阁上对酒赏雪。
自城中至白云阁所在的荞麦岭,直线距离不到十里,跋涉起来却是步步惊心。贴着路边的灌木丛,大荒在前面用军靴踩出一行脚印,我踩着他的脚印一步一步挪上山去。
白云阁主人老丁夫妇早已把火炉烧旺,亭子间热气蒸腾。摘掉口罩、手套,一屁股坐下去,“一生之中,我们究竟能经历几场大雪啊?”大荒发了句感慨。白云阁一面大窗正对山南群峰。只见白雪覆盖的山峦起伏连绵,皑皑山影高低错落,黛溪河则像一条银练,刚从群山中抽出半截身子,就被冻僵在去往县城的路上。
千山载雪,万物清峻,白云山、岑山、鹤伴山、跑马岭、石老人山、王家岭,能叫得出名字的大约十几个山头,我娓娓道来,为大荒指点了一番。我家藏有一本清代的《长白山志》和一幅详细的山区地图,这列山脉的峰岭、谷峪、地质、植被、景观、村落,以及与之相关的人物、事件、诗文、传说,如果时间允许,我甚至能讲个一千零一夜。
炉火越烧越旺,酒意越喝越稠。这么冷的天,大荒也是不喝白酒的,一瓶一瓶的啤酒喝下去,平日里沉默寡言的人更沉默了。
情书
躺在雪地上,雪花一层一层铺下来,铺满了她的全身。缓慢悠长又悲伤难抑的片头曲中,渡边博子面无表情起身,抖掉身上的雪,走下山坡,穿过村子,走向墓地。镜头很长,尾随着她的背影。
未婚夫藤井树三周年祭,渡边博子在他父母家翻看他中学时期的同学录,无意中看到“藤井树”在小樽读书时的地址,便偷偷记了下来,然后写了一封自以为是寄往天国的情书:“藤井树,你好吗?”接下来,让她大吃一惊的事发生了——几天后,她竟然收到一封署名“藤井树”的回信。
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岩井俊二的电影《情书》,看上去单调轻薄,仔细回味就会明白,它并非一部单纯的关于爱情的电影,它想表达的,是一个实现自我理解、或者通过逝者理解自我的故事。影片片尾,一首舒缓而悠扬的钢琴曲《A Winter Story》,传递着制作人对观众深深的安慰,那些没有说出口的告白,我们听到了。
冬日漫长。厌倦了所谓的宏大题材,一些反映人类普通情感的电影,反倒让我乐此不疲。比如森淳一执导的《小森林》。偏僻的山村,单调的场景,平淡的叙事,节奏比《情书》更加的缓慢。也许,生活的本来面目就该如此,总会有那么一刻,我们将豁然省悟:日子这样过下去就好。
仲冬的下弦月细若琴弦,鸡鸣声中醒来时,它还在西窗外冷冷地挂着。一阵简短的沉寂过后,白日里的一切重新活跃起来,比如蔷薇篱间的麻雀,它们日日在此啁哳觅食,篱墙下积了厚厚一层粪便。中医书上说,这种白色粪便是一味中药,叫作“白丁香”。我查了《本草纲目》:(白丁香)味苦、性温、有微毒,可治疗积聚和疝气,外用则可治目翳、痈疽及扁桃体炎等症。世界上真是有很多东西,在人类的认知中难以成立,却是客观的存在,造物主让一些相悖且不可调和之物或潜在的相反格局,最终寓于统一性之中。事实上,如果没有天敌的攻击和人类的恶意,鸟儿在我眼中属于最自由的物种。自由是什么?自由是自然而然地活,不害怕,不依恋,不盲从。
天气如此寒冷。蜷缩在窗前一张旧藤椅里,看庭院里的积雪、飞鸟、残枝败叶和刮来刮去的风。如果说遮蔽和阻挡是一所庭院的隐喻,那么,心安与自在,又何尝不是。
相比人类的声音或乐器之声,他之所以更喜欢鸟儿的鸣唱,并不是说前者不能给他带来愉悦,而是因为人类音乐的起承转合会扰乱他的思维,吸引他的注意力,打断他的睡眠。鸟儿的鸣叫则不会带来这般困扰,因为无法模仿的声音不会扰乱心神。——吉尔伯特·怀特在《塞尔伯恩博物志》一书中,引用了“三种灵魂”(植物的灵魂、生命力、推理力)提出者伽桑狄的一段话,以示其对大师的敬意和对大自然的倾慕。他在致戴恩斯·巴林顿的一封信中写道:除霜寒天气外,鹪鹩整个冬天都会啼鸣。
鹪鹩的啼鸣悠扬美妙,我在眼前这个庭院里无数次聆听过。
燃烧的柿子树
我又一次登上山顶。巨大的阴影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瞬间的恍惚凝成一道闪电,聚焦于柿子树丛,橘子红的灯笼一盏一盏被点燃,脚下红火火一片,山间之我渺小如蚁……
整夜都在做梦。梦境总是一些旧场景。下回村是被群山包围的山村之一,村北一座小山叫牵马岭,烈烈寒风中,满山岭红艳艳的柿果,像一盏一盏燃烧的红灯笼,冷艳又热烈的情景令人过目难忘,以至一再进入到我的梦中。
这个冬天,为寻求两棵柿子树,我先后去过下回村两次,其中一次还遇到一场小雪。
下回村附近的牵马岭,阳面山坡被开垦成一层一层的梯田,有的种了果树,苹果、桃、油桃或葡萄之类。大部分梯田闲置着,来年春天应该会种上红薯。红薯耐干旱,适于靠天吃饭的山地。那些柿树就在梯田与梯田之间的岩层上,植物的向光性使得大部分树干斜生出去,树形凌乱不堪。也有几棵树形周正,看上去有些模样。但无论东倒西歪,还是东奔西突,每棵树上橘红的柿果都是密密麻麻缀满枝头,一派超然物外、喜气洋洋的样子。
一直想在家门前种两棵柿树,“好柿成双、柿柿如意”,却一直未能如愿。集市上也有柿树出售,那些树种大多经过人工培育,果实大而甜,但颜色寡淡。我想寻找的,是被山民称作“小柿”的野生品种,柿果小、密、艳,就是在牵马岭上看到的这种,大雪天里一树柿红,别有一番景致,尤其适合观赏。
第一次去下回村,没能找到卖主。第二次赶巧,树主人正在果园里剪枝。当我说明来意,那位憨厚的山民笑了:不用给钱,你喜欢哪棵是哪棵,只要你能挖得出来……我这才明白,那些扎根于岩石间的柿子树,根本挖不出来。何况,运送一棵树下山,也是一个大工程,不动用挖掘机和起重机,只靠人力几乎是做不到的。
站在牵马岭上,从山与山的夹缝处望出去,城郭上空被雾霾笼罩,电厂高大的烟囱冒着白烟,进山路上车流如织,为生计奔波了一天的山里人,都在赶回家的路上。彼时,小小的雪粒自天而降,在我耳边沙沙作响——
在枯草的叶片上,
我摸到一个一个的瞬间;
在冰冷的石头上,我摸到的
也不是永恒。
在我深沉的梦里,
山峦拥抱春天,树木
飞向它们的鸟儿。
我放弃了对野生柿树的寻找。它们在山野恣意生长的姿态给予我某种启示:如果不想杀死它们,就不应生出占有之心。
无数雪花选中的夜
新年前夜,辞旧迎新酒会上觥筹交错,最后又是一地狼藉。
回家路上,人们各自闷头赶路,风雪帽、口罩、手套,从头到脚包裹得严实。黛溪三路上的小吃店、书店、土杂店、五金店、文具店、理发店、时装店们,作为消磨日常人生的细节,在一次拆迁运动中悉数消失,代之而来的人工湖、市民公园和拔地而起的住宅楼,把过往岁月洗劫一空。穹苍茫茫,路灯投下的光柱里,有雪花慢条斯理飘下来。
到家时,雪眼见得下密了。“酒后归家,醉不成眠;听雪有声,知在竹林。燃灯起身,披衣出门……”几句打油诗写不下去,干脆站到廊下听雪。“但觉衾裯如泼水,不知庭院已堆盐。”写《雪后书北台壁二首》时,苏轼被贬到密州,正是隆冬时节,他让人绘雪于四壁之间,谓之“雪堂”。苏轼一生颠沛流离,屡遭磨难,心怀依然开朗通达,妥妥的雅趣之人。《红楼梦》里,妙玉则是雅癖。在蟠香寺修行,她收了梅花上的雪,得鬼脸青的花瓮一瓮,埋于地下,五年后取出,滚了水烹茶,用镌有“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的杯子斟了,“宝玉细细吃了,果觉轻浮无比,赏赞不绝”。《红楼梦》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暖香坞雅制春灯谜”,写的是一场大雪后,大观园里举办赛诗会,宝玉忙忙地往芦雪庵去,“原来这芦雪庵盖在傍山临水河滩之上,一带几间,茅檐土壁,槿篱竹牖,推窗便可垂钓,四面都是芦苇掩覆……”宝玉又冒雪转到栊翠庵,折二尺来高红梅一枝,为众人作诗为韵……虽为小说虚构,古人随物赋形、不错自然的闲情逸致,确非今人能及。
庭院里的雪积了厚厚一层。这些经历巨大落差后出现在眼前的精灵,与我此刻盛满酒精和火焰的胃形成强烈反差,但我感觉不到寒冷。记不清有多少次,从外面回来,躲在木廊下,透过海棠树的虬枝观察夜空,内心满是生命的欢愉。被切割成不同光色的夜幕,浑黄的、惨白的或深如枯井的幽蓝,像极了梵高的画——《夜间的露天咖啡座》,一件摹品,就挂在我书桌上方的墙上,日日旁观沉思默想的我,旁观我来来回回焦虑的脚步而不露声色。如果我体内有一支画笔与灵魂一起运行,那眼前这被无数雪花选中的夜,与梵高那深邃无际又安静有序的夜空实在是不一样的。我无法按捺胸中潮汐,稍一翻动,逝去的人就会活过来——
妈妈掀开棉帘出去看天,说一句“雪下得真大呀”,退回屋内,点燃火炉,坐锅烧水;炉子里的火旺起来,锅里的水开了,一大把挂面、几块炸豆腐放进去,一碟豆豉咸菜放在小木桌上,她喊我起床。我要赶最早的一班公共汽车回校上课,从村里到汽车站还有十里泥巴路要走。我在火炉边吃面。她又一次掀开棉帘出去看天,天还是黑的。“我送你去车站吧?”她忙忙地拿围巾戴上。“不用送不用送呢!”青春期的人对父母唠唠叨叨的关爱很不耐烦,年轻的心对世界无所畏惧。深一脚、浅一脚,独自走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其实有些胆怯。雪真厚啊,吱嘎、吱嘎的脚步声中,天光渐渐亮了,不愿示人的对黑夜的恐惧,尽皆散去。长吁一口气,回头看一眼走过来的那条泥巴路,蓦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妈妈一直悄悄地、远远地跟在我身后……
冥冥之中,我深信妈妈一直与我同在。是的,妈妈是我今夜要等的人。她会从天上走下来。她的爱像大雪纷飞,落进我的庭院安慰我,陪伴我,使我在人间不至于太过孤独。可是冰冷的风还是一年一年地吹,需要怎样的一场大雪,才能把情感的裂痕覆盖得严密?
最后一个节气
“小寒后十五日,斗指癸,为大寒。时大寒栗烈已极,故名大寒也。”《历书》上是这么写的,但在鲁中地区,大寒并不是最寒冷的节气,刚刚过去的小寒才是。
最后一个节气到了,另一场期待中的雪没有降临,情绪里生出倦怠。前面村庄里司晨之鸡叫了一遍又一遍,我賴在床上不想起来。古罗马诗人贺拉斯说:
我的愿望是:不大的一块田地,
宅旁有一座花园,一个水声潺潺的泉眼,再加上一片小树林。
这只是物质方面的事,达成愿望并不困难。但他接着说:“而诸神所创造的,当然不止于此。”现实的东西消失了,形而上的问题浮现出来。起身倚着床头,开始想些天花乱坠的事,比如AI研发、宗教信仰问题。床头柜上放着一本《薄伽梵歌》,七百节的对话精炼简洁,领悟起来却需要人生经验和智慧。还记得书中阿朱那王子与黑天对话的那幅插图,下面写着五个词:自在、存在、元素、职责、时间——黑天阐释“真理”的五大概念。“薄伽梵歌”英译作:Song Of God,意为“神之歌”。其实在我的理解里,《薄伽梵歌》就是一本关于宇宙演化的哲学著作,它的撰成,意味着诸神的岁月已然堙灭。
起身拉开窗帘。庭院里枝叶乱飞,一个红色塑料袋凌空而来,打著旋落进东南角的鱼池里。院墙边几杆箭竹摇晃得厉害。隔着双层玻璃,听不到外面的风声,旭日把东边的天空染成胭脂色。又是一个难得的晴天丽日。
早饭后到院子里转了一圈。鱼池里的冰层依然坚不可摧。我再次挥动斧锤试图凿穿冰面,为鱼儿们打开一扇天窗,好让它们呼吸一点新鲜空气。碎冰碴在斧锤下飞花四溅,溅了我满头满脸,凝固的水凛然如昨。
紧靠鱼池的篱笆墙现在是最稀疏的时候,透进来的阳光碎花般撒在冰面上,星星点点的暖意来不及停留,就被风带走了。天气依然是冷的。两种鸟鸣在篱间婉转,可惜我不是鸟类学家,说不出它们的名字。
海棠树上遗留的浆果看上去别有一番情致,剪了几枝插进玻璃瓶,放在书桌一角,倒也好看。
即使周日,家里人也是各忙各的。人这一辈子,其实主要还是与自己相处。心灵上或许一直就是与自己相处。
打开台灯,继续看《威尔特郡的乡野生灵》。理查德·杰弗里斯说,他最喜欢的鸟是乌鸫,他认为乌鸫身上有一种英国人的果敢和独立,它们对自己的美丽有着粗野的自信与傲慢。书中还写了一位牧羊人,他把羊群放进洼地里吃草,自己坐在斜坡上等着,一等就是几个小时,除了发呆几乎无事可做,只有忧郁的风来来回回陪伴他。“一个人应该如何生活,这是人生在世的根本大事。”我们或许以为哲学离我们的生活非常遥远,但它正如苏格拉底的判断:哲学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我们的生活。
腊月初八,遵从古老的美意,动手为家人准备腊八粥。红枣、核桃、桂圆,作为干果,属于厨房常备食材;薏米、赤小豆、麦仁、绿豆、莲子之类,平时很少用到,在冰柜里放着,每样取出一点,外加一勺香米,淘洗干净,入锅熬煮。如果喜欢吃甜,还可加入冰糖。普通人的日子顺应节气,即是与天地万物相谐。
冬日昼短,日头朝西边的山峰走去。地上的枯草叶在风中飞起又落下。一只云雀贴着树梢冲上天空,嘹亮的一声鸣叫直入云端。
寒冷的日子似乎走到了尽头。这时节总有几天会刮起大风,林子里不时传来树枝断裂的声响。阳光被远方飘来的云朵遮挡,地上满是斑驳光影。南山里的朋友打来电话说,过来看梅花吧,今年又添了新品……一阵暖意浮上心头,就像书上写的:和煦春风,荡尽了那些旮旯里的隐晦之物,人身轻盈,犹如燕子。
(米兰,山东邹平人,出版有散文集《花布》《一朵非虚构之花》等。曾获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散文奖、《芳草》作品优秀奖等。)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