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印青柯亭刻本《聊斋志异》序

2023-07-25 18:04邹宗良
蒲松龄研究 2023年2期
关键词:重要价值聊斋志异

摘要:青柯亭刻本的面世,是《聊齋志异》一书传播态势迅猛发展的必然结果,同时也具有重要的个人因素,赵起杲、余集、鲍廷博等人作出了重要贡献。青柯亭刻本对于《聊斋志异》的编次和创作年代的研究具有重要价值,与他本特别是现存手稿本之间存在的文字差异,都是十分重要的版本现象,值得引起高度重视。就《聊斋志异》在后世的传播而言,青柯亭刻本同样具有其他刻本难以替代的重要价值和巨大影响。

关键词:青柯亭刻本;赵起杲;余集;鲍廷博;重要价值;文字差异;传播与影响

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志码:A

清乾隆三十一年(1766)十一月,《聊斋志异》的第一个刻本在浙江严州府(府治在今浙江省建德市。严州在隋至北宋称睦州,故参与刻印活动的余集称此书刻于睦州)问世。这个刻本,就是在《聊斋志异》的传播史上产生了巨大影响的青柯亭刻本。

一、刻书缘起与刻印经过

青柯亭刻本的出现,使得《聊斋志异》由钞写时代一跃而进入到刻印时代,对该书在当时社会的传播、普及具有划时代的历史意义。清代道光年间的进士陆以湉在《冷庐杂识》中写道:“蒲氏松龄《聊斋志异》流播海内,几于家有其书。” [1]310清代的中国有多少个家庭?“几于家有其书”是一个什么概念?而且不仅如此,清代中后期直到民国年间,从通都大邑到穷乡僻壤,从文人士夫到引车卖浆者流,《聊斋志异》都进入到他们阅读或讲说的生活视野之内,已经达到了“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的地步,其传播势头的衮衮之盛,在芸芸大众生活视野中的普及率之高,远远超过了被今人称为中国说部第一的长篇白话小说《红楼梦》。《聊斋志异》在中国社会的文人阶层和普通百姓中普及到这样一种程度,就其传播的介质而言,青柯亭刻本是厥功至伟的。

青柯亭刻本的面世,既是《聊斋志异》一书传播态势迅猛发展的必然结果,同时也具有重要的个人因素在。

在青柯亭刻本出现之前,《聊斋志异》就已经以稿本、钞本的形式在社会上广为流传。就稿本而言,既有作者的初稿本,也有现存半部(全帙八册)的定稿本;特别是《聊斋志异》的初稿本,在作者逝世之后收藏于其长孙蒲立德之手,经友朋的介绍被多人借阅钞写,对该书在雍正和乾隆前期的传播作出了重要贡献。就钞本而论,现在已知在康、雍、乾三朝出现的,就有蒲松龄赠新城王士禛的二册选钞本,赠山东学政黄叔琳的选钞本,淄川唐梦赉藏钞本,济南朱缃钞本,朱缃之子济南朱氏殿春亭钞本,济南张希杰铸雪斋钞本,莱阳周季和赠赵起杲的二册选钞本,福建建安郑方坤钞本,福建侯官黄炎熙选钞本,济南曾氏钞本,甘陵贾氏藏钞本(或即今佚的济南朱氏殿春亭钞本),吴颖思藏钞本,张此亭易名《聊斋杂志》的钞本,传为益都赵执信的钞本,不知钞主的康熙间钞本、二十四卷钞本、《异史》钞本,等等。可以这样说,在青柯亭刻本付梓之前,《聊斋志异》一书已经引发了当时社会的广泛关注,其传播的方式虽然尚限于钞录,却已在蒲松龄逝世后的四五十年间迅速地走出山东一省之地,呈现出流传越来越广的趋势。青柯亭刻本和晚其一年付梓的王金范选刻本、上洋李时宪刻本在乾隆中期出现 ① ,可以说正是这种传播势态迅猛发展的产物。

说到个人因素,则不能不说赵起杲、余集、鲍廷博等人所作的重要贡献。赵起杲在青柯亭刻本《聊斋志异·弁言》中说:

此书之成,出赀勷事者鲍子以文,校雠更正者,则余君蓉裳、郁君佩先暨予弟皋亭也。[2]2456

赵起杲所说的“郁君佩先”,乃浙江钱塘人郁礼。他是鲍廷博的朋友。刘尚恒先生撰《鲍廷博年谱》考得:

郁礼字佩先,一作佩宣,号潜亭。生卒年不详,约乾隆至嘉庆间浙江钱塘人。家有东啸轩,藏书甚富,与鲍廷博过从最密。[3]12

郁礼其人,应该是应友人鲍廷博之邀而参与了青柯亭刻本《聊斋志异》的校雠工作的。

“予弟皋亭”,所指为赵起杲的五弟赵起杭。余集撰《昌化令赵公墓志铭》《严州太守赵公暨两夫人合葬墓志铭》记载,赵起杲兄弟五人,起杲居长,其二弟、三弟早卒;而《清代硃卷集成》载《乾隆乙未科会试赵钧彤硃卷》所附赵钧彤的家世履历,则称其从堂叔赵起杲兄弟四人,依次为起杲、起彬、起棻、起杭。[4]360可见,赵起杲兄弟五人中有一人早夭,以致赵钧彤对这位早夭的从堂叔没有留下什么印象。长大成人的赵氏四兄弟中,赵起杲的二弟起彬、三弟起棻又青年亡故,能跟随赵起杲至其严州官署的兄弟,自然是非其五弟起杭莫属了。

在乾隆四十年乙未(1775)赵钧彤考中进士时,赵起杭并没有取得功名。这位参与了青柯亭刻本《聊斋志异》雠校工作的赵起杲的胞弟,后来的身份也可能只是诸生,所以在《莱阳县志》中没有留下记载。

青柯亭刻本《聊斋志异》的刻印出版,更多地体现在赵起杲、鲍廷博、余集三人的努力和贡献上。这三个人,堪称《聊斋志异》传播史上的三位功臣。

首先是赵起杲。青柯亭刻本《聊斋志异》能够刻印出版,时任严州府知府的赵起杲是起了决定性作用的。

赵起杲的家世与生平,此前仅在朱睦卿先生《书传四海 版刻严陵——赵起杲和青本〈聊斋〉》一文中有过较为具体的考察与勾勒。[5]据朱睦卿文介绍,赵起杲是山东莱阳人,字清曜,号荷村,又号冠峰。他于蒲松龄去世的那一年,清康熙五十四年(1715)八月出生于山东莱阳县一个乡宦之家。莱阳赵氏世居莱阳县莱凤乡凤栖里村,赵起杲的曾祖父赵崙于顺治十四年丁酉(1657)中进士,历任广东琼山县知县、江南学政等职;祖父赵子泗,康熙二十三年甲子(1684)岁贡,早卒;父赵莘,曾任浙江昌化县知县。

赵起杲早年屡试不第,乾隆二十二年(1757)援贡生授官例,拣补福建漳州府南胜县同知,后任连江县、古田县知县,乾隆二十六年(1761)以同知拣发杭州府,第二年署杭州府总捕同知,乾隆三十年(1765)升任严州府知府。次年五月,在主持严州府童生府试时不幸中暑去世,终年五十二岁。

朱睦卿先生对赵起杲家世生平所作的考察与勾勒,依据为相关地方史志和民国年间的《天水赵氏族谱》。在撰写此序的过程中,笔者翻检到了收录在赵起杲友人余集《秋室学古录》卷三的《严州太守赵公暨两夫人合葬墓志铭》和《昌化令赵公墓志铭》《赠太恭人、昌化令赵公配刘太君墓志铭》。这三篇志墓之作,前一篇是赵起杲和他两位夫人的墓志铭,后两篇则是为其父赵莘、其母刘氏撰写的志墓文。此外,民国《莱阳县志》卷三《人事志·艺文·传志》,收录了莱阳人孙熙撰写的《赵太常崙墓表》,赵崙其人,即朱睦卿文所云赵起杲的曾祖父。据以上志墓文献和其他史料,对赵起杲的家世生平可作如下补订:

其一,民国《莱阳县志》卷三《人事志·艺文·传志》载孙熙撰《赵太常崙墓表》云赵崙“丁酉、戊戌联捷成进士”,而朱保烱、谢沛霖编《明清进士题名碑录索引》,也明载赵起杲的曾祖父赵崙为清顺治十五年戊戌(1658)科第三甲第一百四十九名进士。[6]1770,2644可知赵起杲曾祖赵崙于顺治十四年丁酉(1657)乡试中式,次年成进士。顺治十四年丁酉是乡试之年,无进士考试事,赵崙也不可能在这一年登进士第。

其二,据孙熙撰《赵太常崙墓表》等史料,可补充赵崙的仕履如下:清康熙元年(1662)授广东琼山县知县,后历任礼部主事、郎中,江苏按察使司佥事、提督学政,福建按察使司副使、兴泉永道道员,光禄寺少卿,终于太常寺少卿。[7]541-542

其三,据余集《昌化令赵公墓志铭》,赵起杲之父赵莘系以例贡出任山东霑化县儒学教谕,雍正三年(1725)升任浙江昌化县知县,以清廉爱民、不贿上台而罢官。[8]31

其四,云赵起杲“援贡生授官例,拣补福建漳州府南胜县同知”,其说不确。“委署漳州府南胜同知”之说,本见于民国《莱阳县志》卷三《人事志·人物·乡宦》所载赵起杲小传,但南胜为元代至治年间的旧县名,其地在清代属漳州府平和县。康熙《平和县志》卷一《疆域志·沿革》云:

漳郡旧辖六邑,平和乃其新设之疆。元至治中,县宰九围矾山之中,名曰南胜。至元三年,佘寇李胜作乱,陈君用袭杀之,徙县于琯山之阳,名曰南靖……平和其旧属也。明正德间,象湖、箭管等处作乱,提督南赣军门王守仁发二省兵剿平之,于是生员张浩然、乡老曾敦立等呈请设县。守仁……乃奏请于朝,即河头大洋陂地方建设新县……县名平和,取其寇平而民和也。国朝因之。[9]36

又,“同知”为明清时期知府、知州的佐贰官员。县级官员,知县之佐贰为县丞、主簿、典史,无同知一职。余集撰《严州太守赵公暨两夫人合葬墓志铭》云赵起杲“以赀授闽之连江县知县,寻改古田县”,无出任“南胜县同知”的记载。又,光绪《平和县志》载,乾隆年间的平和县,知县的佐贰官员仅有典史一名,乾隆二十二年到任者为湖南安乡人张法曾。大概在张法曾到任之前,赵起杲曾“委署”过几个月的典史。所谓委署,意思是代理而非实授其职。

其五,据余集撰《严州太守赵公暨两夫人合葬墓志铭》并参地方史志,可将赵起杲的生平履历补订如下:赵起杲(1715—1766),山东莱阳人。早年补博士弟子员,数应山东乡试不售。乾隆二十二年纳赀援例为贡生,同年授官福建连江县知县,次年调补古田县知县。乾隆二十六年任浙江杭州府同知(《杭州府志》),乾隆三十年任浙江严州府知府(《严州府志》),次年五月十八日,主持童生府试时因中暑亡故。[8]31-32

其六,关于“青柯亭”。赵起杲主持刻印的《聊斋志异》扉页题署“淄川蒲留仙著 聊斋志异 青柯亭开彫”,世称“青柯亭刻本”或“青柯亭本”“青本”。朱睦卿《书传四海 版刻严陵——赵起杲和青本〈聊斋〉》云:“在荷村先生逝世220年后,当地梅城镇人民政府在他当年编书的严州府衙后院里重建了青柯亭,并辟建了青柯园。” [5]以为青柯亭为浙江严州府衙署中的亭台之名。那么,历史上的青柯亭究竟坐落在什么地方?它与青柯亭刻本刻印的主持者赵起杲究竟具有何种关系?

回忆20世纪80年代,笔者在青岛市博物馆考察蒲松龄手稿《鹤轩笔札》时,曾检得赵起杲《青柯亭诗存》与其弟赵起棻所著《青柯亭诗稿》稿本,两人的诗集共为一函。赵起杲《青柯亭诗存》卷首有《青柯亭图》并作者《题青柯亭图》七绝一首,诗曰:

青柯亭上三年别,闽海官衙几日思。

白石山人留粉本,江天春雨正丝丝。

《青柯亭图》之后,有李承祖所撰《序》,其文云:

忆在闽南日,荷邨手一编相示,曰:“此亡弟元睿之诗也,少年夭殁,一生之嗜好存焉。幸一为点定之。”窥其色焦然,其神黯然,不复能共相展视。余悄然伤之,未暇卒业也。比余再过青柯亭,则荷邨卒官严州已□数载,盖不胜西州之恸焉。仲子喈符复出一编相授,则宛然荷邨所示本也。余方愧负宿诺,喈符作而言曰:“此吾父遗诗,吾叔附焉。吾父好为诗,不敢自信于心,随手散弃,不肯辗转,收拾不及什一。舅氏素称莫逆,倘惠赐评骘,殁存不忘也。”余曰:“嗟乎!何父子之存心先后同揆也?余不解为诗,又何能论诗?即此诗之可传与否安未可知,而父子兄弟孝友至性,则断不可浸也。”因为题叙数语卷末,两家子侄,其善藏之。

抱甕生李承祖书

此序之后钤有印章二,一为白地阳文之“李承祖印”四字,一为朱地阴文之“抱瓮生”三字。据余集撰《严州太守赵公暨两夫人合葬墓志铭》,知赵起杲元配夫人李氏为“武定文襄公之曾孙女”。所云“武定文襄公”,即山东济南府武定州(今滨州市)人李之芳。李之芳康熙年间任兵部尚书、文华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卒谥“文襄”。赵起杲“仲子喈符”称李承祖为“舅氏”,知其为赵起杲元配夫人李氏的兄弟或同族兄弟。

赵起杲之弟元睿,《清代硃卷集成》载《乾隆乙未科会试赵钧彤硃卷》所附家世履历载其小传:

起棻,字元睿,以字行。庚午蒙登莱观察沈公荐,举经学,未试卒。[4]360

庚午为乾隆十五年,公元1750年,这一年正好是乡试之年。赵钧彤说其从堂叔赵起棻“庚午蒙登莱观察沈公荐,举经学,未试卒”,可知赵起棻去世于这一年的乡试之前。

赵起棻的《青柯亭诗稿》中有《题〈秋灯丛话〉〈聊斋志异〉》七古一首,当作于赵起杲获赠周季和选钞本《聊斋志异》二册之后,可惜当年因展读时间匆促,未能尽录。

据赵起杲《题青柯亭图》诗与李承祖为其诗集所作的《序》,可知青柯亭不在浙江严州,它是赵起杲莱阳故里的一座私人园亭。

余集为莱阳赵氏撰写的三篇墓志铭中,有两篇数次提及坐落于赵起杲故里的青柯亭。其一为《赠太恭人、昌化令赵公配刘太君墓志铭》,其中有云:

太恭人姓刘氏……自昌化归,养疴于青柯亭别业。后以遭家多故,连丧其两儿,抑沮成疾,竟不起,以乾隆十八年三月十二日卒,春秋五十有九。即以某年月日,葬于西阜之阳,即青柯亭也。初,昌化公兆不吉,太恭人为营南台之阡。仲叔两子殁,即从葬焉。比太恭人卒,日者得佳壤于青柯亭,遂营兆如日者言。后几年,太守殁于官。丧归,从葬于太恭人之封之侧,遂不祔。铭曰:生于是游死是藏,子也妇也况在傍。夫人处之若帏房,灵气来往极大荒,虽不同穴其奚伤。青柯之亭南台冈,幽宫千载遥相望。[8]32-33

其二为《严州太守赵公暨两夫人合葬墓志铭》,中云:

君生于康熙五十四年八月初九日,卒于乾隆三十一年五月十八日,年五十有二。归葬于青柯亭南园先茔之侧,未有铭……李夫人初葬留衣庄,不吉。今以乾隆乙巳年十一月初十日穿太守公之封,而以两夫人祔焉,礼也。[8]32

余集说,赵起杲之母刘氏随其丈夫赵莘自昌化县罢官归里之后,即“养疴于青柯亭别业”,而青柯亭别业的位置在故里的“西阜之阳”。这里所说的“西阜”,大概是坐落于赵起杲故里凤栖里村西边的一座小山丘。

凤栖里即今莱阳市河洛镇赵家疃,其地在莱阳县城以北,今已汇入莱阳市区。赵家的青柯亭别业应该是坐落在赵家疃以西一座小山的南面,所以又称“青柯亭南园”。刘氏去世之后,赵家请来的堪舆者十分看好青柯亭别业的风水,以为是宜葬的宝地,于是刘氏之柩没有与其丈夫赵莘合葬于旧茔地“南台之阡”,而是单独葬在了青柯亭畔。后来赵起杲的灵柩回归故里,同样葬在了青柯亭所在的“西阜之阳”。赵起杲的继室张氏去世后与其合葬,而早年故去的元配夫人李氏也迁葬于此,青柯亭畔的这处别业于是成为赵起杲之母、赵起杲和他的两位夫人的葬地。

综上可知,青柯亭原本是莱阳赵氏别业里的亭台。因为这里风物宜人,被堪舆者看好,后来又成为赵起杲母子的安葬之地。青柯亭本来是莱阳赵氏别业里的代表性建筑,赵起杲生前念兹在兹,于是称他在严州主持刻印的《聊斋志异》为“青柯亭开彫”,但青柯亭其实不在严州。

赵起杲是一位喜欢读书、刻书的人,更是《聊斋志异》的热心读者。余集撰《严州太守赵公暨两夫人合葬墓志铭》称他“衣不重袭,食无兼味,寡所嗜好,而耽于书。宦游来往,卷轴之装浮于私橐,钞胥书贾踵至公庭。鹤料所入,大半给笔札、资梨枣也” [8]32。据赵起杲《聊斋志异·弁言》的叙述,他首先是于乾隆十一年(1746)得到了“自济南解馆归”的莱阳同乡周季和的二册《聊斋志异》选钞本。据笔者指导的研究生付力元考察,周季和名守一,莱阳人,季和是他的字。[10]在福建做官之后,赵起杲又有幸借到了福建建安郑方坤的钞本,让人钞录正副二本。就任严州府知府之后,他又与幕宾余集合作,以周季和钞本、吴颖思藏钞本和张此亭《聊斋杂志》钞本对自己的钞录本作了校勘审定。乾隆三十年(1765),在友人鲍廷博的建议和资助下,喜欢读书、刻书的赵起杲“清俸不足,典质以继之” [11]2458,将《聊斋志异》付梓,并在次年五月其因病去世之前,撰写了《弁言》和《刻〈聊斋志异〉例言》。可以说,没有赵起杲几十年如一日对《聊斋志异》的收藏与钞录、校勘,就不会有青柯亭刻本《聊斋志异》的刻印出版。

第二位对青柯亭刻本的刻印做出巨大贡献的人是余集。余集(1738—1823)字蓉裳,号秋室,浙江仁和人。他于乾隆三十一年(1766)中进士,乾隆三十八年(1773)入《四库全书》馆任分校之职,后累官至侍读学士,有《秋室学古录》等著述传世。

乾隆三十年(1765)赵起杲出任浙江严州府知府时,余集被赵起杲聘为幕宾,随其前往严州。这样的人生际遇,使得余集责无旁贷地投入到了《聊斋志异》的编刊工作之中。

青柯亭刻本《聊斋志异》卷首有余集《序》一篇,中云:

乙酉(乾隆三十年)三月,山左赵公奉命守睦州,余假馆于郡斋。太守公出淄川蒲柳泉先生《聊斋志异》,请余审定而付之梓。[12]2454

余集《序》末,署作“乾隆三十年岁次乙酉十一月仁和余集撰”,可知余集的“审定”工作前后经历了八九个月。其工作的具体内容,大致有四:其一,如鲍廷博所言,“初先生之梓是书也,与蓉裳悉心酌定,厘卷十二” [11]2459,即将底本十六卷厘定为十二卷;其二,如赵起杲所说,“卷中有单章只句、意味平浅者删之,计四十八条;从张本补入者,凡二条” [13]2458,即从底本中删除被认为篇幅短小、文字不佳者四十八则,又从张此亭《聊斋杂志》钞本中补入底本未见的故事兩篇;其三,做了大量的文字校勘工作。如赵起杲所言,“是书传钞既屡,别风淮雨,触处都有,今悉加校正” [13]2457;其四,做了大量的文字修润性工作。如赵起杲所言,“其中文理不顺者,间为更定一二字” [13]2457。

乾隆三十一年丙戌(1766)是会试年,大约在完成《聊斋志异》的校勘审定之后,余集即公车北上,并于次年春高中进士。虽人处两地,此时的余集仍在参与《聊斋志异》的校勘审定工作。鲍廷博《刻〈聊斋志异〉纪事》云:“《志异》之刻,余君蓉裳在幕中商榷为多。比蓉裳计偕北上,偶一字之疑,亦走函俾予参定焉。” [11]2458

第三位对青柯亭刻本的刻印做出巨大贡献的人是鲍廷博。鲍廷博(1728—1814),字以文,号渌饮,又号通介叟、得闲居士等。远祖自山东南迁安徽歙县,生于浙江杭州,以刻印《知不足斋丛书》而闻名于世,是清代乾嘉年间著名的藏书家和刻书家。

鲍廷博在赵起杲任杭州府同知时与其相识,此时赵起杲已据郑方坤钞本钞录了十六卷的《聊斋志异》全本。正因为如此,鲍廷博在乾隆二十八年(1763)就曾多次建议赵起杲将《聊斋志异》付梓印行,“荷邨先生丞杭时,尝出《聊斋志异》一书相示,且将进梓人焉,予颇怂恿之” [11]2458;赵起杲《弁言》也说,“癸未(乾隆二十八年)冬,官武林,友人鲍以文屡怂恿予付梓,因循未果。” [2]2456赵起杲升任严州府知府后,终于将《聊斋志异》刻印一事付诸实施,鲍廷博则参与了文字的校雠审定并主持了后四卷的刻印工作。

青柯亭刻本《聊斋志异》的刊刻,具体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刊刻前十二卷的阶段,赵起杲主持其事,余集参与校勘审定。此时的鲍廷博,则是解囊出资襄助其事,所谓“此书之成,出赀襄事者鲍子以文” [2]2456,同时他也参与了全书的校雠工作,“初先生之梓是书也,与蓉裳悉心酌定,厘卷十二,予第任雠校之役而已” [11]2459。

第二个阶段为续刻后四卷的阶段。其实在余集赴京师应会试之后,前十二卷尚在刊刻之时,赵起杲即有意请鲍廷博主持刊刻后四卷之事。鲍廷博《刻〈聊斋志异〉纪事》云:

今年(乾隆三十一年,1766)正月,晤先生于吳山之片石居,酒阑闲话,顾谓予曰:‘兹刻甲乙去留,颇惬私意。然半豹得窥,全牛未睹,其如未厌嗜奇者之心何!取四卷重加审定,续而成之,是在吾子矣。’予唯唯。[11]2459

后来变故突起,赵起杲在乾隆三十一年五月十八日府试童生时中暑而亡。赵起杲的五弟起杭在悲痛之余,复请鲍廷博主持完成其兄刊刻《聊斋志异》之事。“先生弟皋亭属予竟其业” [11]2458,鲍廷博则义无反顾,“未竟之绪,予竭蹶踵其后” [11]2459,终于在乾隆三十一年十一月将《聊斋志异》刊刻成书,使自己的老友赵起杲可以含笑九泉。

二、青柯亭刻本的重要价值

青柯亭刻本《聊斋志异》凡十六卷,但这个十六卷,与松龄长孙蒲立德在青柯亭本卷末《跋》文中所说的“《志异》十六卷”,卷次、篇目并不一致,二者不是同一回事。因此,厘清这两个“十六卷”之间的关系,弄明白这两个“十六卷”之所以不同的那些细微之处,不仅对于研究发掘青柯亭刻本的价值十分重要,对于《聊斋志异》的编次和创作年代的研究同样是十分重要的。

青柯亭刻本《聊斋志异》的底本,是福建郑方坤(号荔芗)原藏本。赵起杲在青柯亭刻本《聊斋志异》的《弁言》中说:

后予宦闽中,晤郑荔芗先生令嗣。因忆先生昔年曾宦吾乡,性喜储书,或有藏本。果丐得之。命侍史录正副二本……后三年,再至都门,闰轩出原钞本细加校对,又从吴君颖思假钞本勘定,各有异同,始知荔芗当年得于其家者,实原稿也。[2]2456

笔者的研究生付力元曾在其硕士学位论文《〈聊斋志异〉青柯亭刻本研究》中考察,郑方坤为雍正元年(1723)进士,乾隆四年(1739)自河间府同知升任山东登州府知府,乾隆五年(1740)调任沂州府知府,乾隆七年(1742)任武定府知府,乾隆十三年(1748)改任兖州府知府,乾隆二十年(1755)免官归里。他得到《聊斋志异》的钞本,当即在其居官山东期间。因为蒲立德的《跋》文所署日期为“大清乾隆五年岁次庚申春日孙立德谨识”,而蒲立德《跋》见于青柯亭本,显然是从郑方坤钞本过录而来的,那么郑方坤得到淄川蒲氏家藏的《聊斋志异》并钞录的时间,应在乾隆五年或其后不久。

刊载于青柯亭刻本卷首的赵起杲《刻〈聊斋志异〉例言》,明确道出了青柯亭刻本与底本分卷的不同之处:

原本凡十六卷。初但选其尤雅者厘为十二卷;刊既竣,再阅其馀,复爱莫能舍,遂续刻之,卷目一如其旧云。 [13]2457

说是“卷目一如其旧”,但青柯亭刻本的这个“十六卷”已经不是底本的原册原目了。具体说来,就是经过赵起杲和余集的一番努力编辑,底本十六卷的大部分篇目和编次面貌,被压缩在了青柯亭刻本的前十二卷里;而在前十二卷刊刻之后,编辑者“再阅其馀,复爱莫能舍”,又从刊落的篇目中选出后四卷的篇目,经过“续刻”而形成了全书十六卷的规模。所以,虽然底本和青柯亭刻本都是十六卷,但这两个十六卷卷次、篇目各异,二者之间是不能画等号的。

虽然如此,青柯亭刻本前十二卷的卷次、篇目仍然值得我们高度重视。可以这样说,对于《聊斋志异》册次、编次的研究而言,青柯亭刻本(特别是其前十二卷的编次)依然具有《聊斋志异》其他版本不可替代的独特价值。

一九七七年,章培恒先生为上海古籍出版社新版的《〈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写了《新序》 [14]1-20;一九八○年,章先生又在《蒲松龄研究集刊》第一辑发表了《〈聊斋志异〉写作年代考》一文。[15]183-197这两篇论文都牵涉到几个颇为重要的问题,即《聊斋志异》的册次、编次,以及在此基础上考订《聊斋志异》各册、各篇的写作年代等问题。

章先生认为,现存半部的《聊斋志异》手稿全帙八册,这八册作品和每册的内部编次,都是按写作的先后顺序排列的。至于册次,则第一册为手稿本卷首有《聊斋自志》的一册;第二册为手稿本以《鸦头》起首的一册,第三册为铸雪斋钞本中自卷六《大人》篇起至大约卷七末的一册,第四册为铸雪斋钞本中自卷二《某公》起至卷三《鸲鹆》篇止的一册,第五册为手稿本中以《云萝公主》起首的一册,第六册为手稿本中以《刘海石》起首的一册,第七册为铸雪斋钞本中自卷十一《王者》起至卷十二末的一册,第八册为铸雪斋钞本中自大约卷八《画马》起至卷九《沅俗》篇止的一册。以此为前提,他对《聊斋志异》手稿本各册的写作年代作了推考。

章先生的结论引发了研究者的商榷,几位相关的研究者认为章先生考察的结果与史实未符。如王枝忠先生指出:手稿本第一册第三十四篇《新郎》,写的是发生于康熙二十年秋后的事;但同一册第三十篇《青凤》,写作的时间则在这一年的秋日之前。按照章先生考察得出的结论,《青凤》应该排列在《新郎》之前,但事实却并非如此。王枝忠先生例举大量的证据,以说明现存半部的《聊斋志异》手稿,并不是按照写作时间的先后次序排列的。[16]113-125

20世纪90年代初,笔者赴故里淄博市参加首届国际聊斋学研讨会时,提交过一篇题为《初稿本〈聊斋志异〉考》的论文。此论文提出了在现存半部的《聊斋志异》手稿之外,还曾存在过另一部《聊斋志异》稿本的问题。笔者认为,现存半部的八册本《聊斋志异》手稿是作者的定稿、清稿,而十六册本的《聊斋志异》手稿则是作者在日积月累的创作过程中形成的初稿。[17]

随着《聊斋志异》版本研究的深入,事实已经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在研究者面前:《聊斋志异》确实存在一部十六册装的初稿本。在蒲松龄逝世之后,这部初稿本由其长孙蒲立德收藏,并且多次被钞录者借出钞录。铸雪斋钞本的祖本济南朱氏殿春亭钞本,就是以作者的十六册初稿本为底本钞录的,不过在钞录的过程中,由于钞主殿春亭主人同样做了一些“编次”的工作,现在保存下来的据殿春亭钞本过录的济南张希杰的铸雪斋钞本,已经不是作者十六册初稿本的本来面目了。

在《初稿本〈聊斋志异〉考》一文中,笔者曾就两种《聊斋志异》手稿的关系提出了一些值得思考的问题:

推《聊斋志异》的初稿本为十六册,今存手稿的全帙是在十六册初稿的基础上改订而成的,那么就前后两种手稿的关系而言,在《聊斋志异》的研究中也就出现了一些应予重新考虑的情况。比如就册次而言,初稿本十六册与改订本八册的对应关系如何?改订本是不是按原本各册的次序合为八册的?有没有册次被打乱的情况?在作者最后修改定稿的过程中,初稿本各册内部的先后次序有没有被打乱?究竟被打乱至何种程度?有没有可能恢复或大致恢复初稿本原来的内部编次?如果这些问题或者其中的一些关键问题不能解决,则我们就无法进一步探讨《聊斋志异》原稿的每一册和全书各篇的写作年代问题,也无法通过写作的先后顺序全面考察《聊斋志异》各个不同时期的创作。[18]356-357

解决这样一些问题,前提是必须设法恢复十六册作者初稿本的面目。如前所说,青柯亭刻本的工作底本同样是依据十六册的作者初稿本钞录而成的,只是在付刻之前,赵起杲等人把十六册的初稿压缩为青柯亭刻本的前十二卷,在十二卷刻成之后,“再阅其馀,复爱莫能舍”,于是把已经删除的作品重加选择,刻成了后四卷。这样,就十六册作者初稿本册次和每册编次的恢复而言,青柯亭刻本前十二卷的存在,它们的卷次和每卷的内部编次,也就具有了十分重要的意义。

笔者有这样一种设想,以青柯亭刻本前十二卷的卷次和内部编次为据进行深入细致的考察,或不能完全恢复十六册作者初稿本的本来面目,但不否认有恢复初稿本的基本面目或大致轮廓的可能性。

由于作者的初稿本才是按照写作的顺序逐年积累而成的稿本,如果能够恢复作者初稿本的基本面目或大致轮廓,那么接下来,考察《聊斋志异》十六册作者初稿本各册顺序和每一册作品的写作年代,也就不像目前这样无所凭借,仅仅是存在一种空想了。

三、关于青柯亭刻本与今存手稿本的文字差异

蒲松龄的半部《聊斋志异》手稿(四册,全帙应为八册)于1950年冬天在辽东省西丰县(今属辽宁省)被发现,今存辽宁省图书馆。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这半部手稿被多次影印出版。张友鹤先生辑校《〈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和任笃行先生辑校《全校会注集评〈聊斋志异〉》的校勘记,都清楚地记载了青柯亭刻本和现存手稿本文字的不同之处。

那么,應该如何看待青柯亭刻本和现存手稿本之间的文字差异?下面谈谈笔者对这一问题的一些认识。

首先,存在文字差异的第一个原因,是底本的来源不同、性质不同。现存四册的《聊斋志异》手稿本,是作者晚年形成的清稿本、定稿本,而青柯亭刻本的底本是福建郑方坤原藏本,其祖本是松龄长孙蒲立德收藏并供人借阅钞写的十六卷(十六册)本。这个十六卷(十六册)本虽然今日已无法见到,但极有可能就是蒲松龄《聊斋志异》的初稿本。

蒲松龄大半生都在创作和修改《聊斋志异》,他的创作态度是极为认真的。从初稿文字到定稿的文字,很多地方经过了作者的反复修改,有些篇甚至是大段重写。如果能通过青柯亭刻本、多种钞本与现存手稿本文字的比勘,确认前者出自作者的初稿本的话,那么问题就很容易理解,保存了初稿本文字的青柯亭刻本和多种钞本,在文字内容上肯定会与清稿本、定稿本存在较大的差异。

须要指出的是,就《聊斋志异》不同版本的文字而言,数量甚夥的钞本和刻本,绝大多数都是不能以其文字与现存手稿本是否接近来定其优劣的。那些与定稿本性质的现存手稿本文字差异较多的钞本和刻本,有些文字间的差异所反映的,正是《聊斋志异》不同创作阶段的文本面貌。

其次,前文提到,在得到郑方坤的钞本并出任严州府知府之后,编辑者赵起杲和余集还依据他们所见到的周季和钞本、吴颖思藏钞本和张此亭《聊斋杂志》钞本,对自己钞录的郑方坤钞本进行了校勘审定的工作。周季和钞本只有二册,是一个选钞本;吴颖思藏钞本卷帙不知;张此亭的钞本,赵起杲介绍说:“有名《聊斋杂志》者,乃张此亭臆改,且多删汰,非原书矣。” [13]2457可见亦非全本。或许这三个钞本中有全本,也可能它们都是选钞本,无论情况如何,这几个钞本与底本不同的文字经过校勘酌定进入到工作文本,也会产生一些异文。

其三,是青柯亭刻本的编辑者有意识地对底本中的一些文字作了改动。数年前笔者指导研究生付力元考察青柯亭刻本,曾让她从几个不同的角度来考察其中的异文,其考察的成果体现在她的学位论文《〈聊斋志异〉青柯亭刻本研究》中。概括起来说,编辑者有意识地进行的文字改动大致分为以下三种情况:

一是编辑者出于时忌的原因,对避讳字所作的改动。如为避康熙帝名讳,改“玄”字为“元”(《耳中人》),避雍正帝名讳,改“胤”字为“嗣”(《罗刹海市》),避乾隆帝名讳,改“弘”字为“宏”(《画壁》《青凤》《考弊司》);为避清代独有的官爵称呼,改“大亲王”为“某王者”(《王成》),将对统治中原的满族人不尊重的说法“类满制”(《夜叉国》)直接删去,等等。

此外,如《五通》篇出现的人物赵弘,因其事尴尬,对小说中的人物而言极不光彩,独有青柯亭刻本将人物姓名“赵弘”改为了“邵弧”。后一字自然是因避乾隆帝名讳而改,而前一字的改动,则应该是赵起杲考虑到这个赵弘与自己属于同宗关系,不想让同姓之人身涉尴尬而作出的改动。

二是编辑者出于文从字顺或事理自然的考虑,对一些文字作了改动。如起首第一篇《考城隍》的第一句“予姊丈之祖宋公”,青柯亭刻本独作“予姊夫之祖宋公”,应该是考虑到对普通读者而言,“姊夫”较“姊丈”更容易理解;《刘姓》篇“苗至,细陈所以,因哀李为之解免”,“因哀”二字,青柯亭刻本独作“哀”,可能是觉得删去“因”字更为简洁;《白秋练》篇“媪不实信,务要盟约”,青柯亭刻本独改“实信”为“信”,应该是觉得单用“信”字更加文从字顺;《辛十四娘》篇“生乘醉遽问曰”,青柯亭刻本独删“遽”字,可能以为删去“遽”字,事理更趋自然,等等。

三是因补订原文的情节而对一些文字进行了改动。其中最具典型意义的,是对《促织》一篇所作的几处改订。

《促织》原来的故事是这样的:明代宣德年间,宫里喜欢斗蟋蟀,每年向民间征收善斗的蟋蟀。陕西华阴县的成名被派做里正,征蟋蟀的事落到他的头上。成名不敢征敛百姓,也没有钱高价购买蟋蟀去顶缸,被衙役打得皮开肉绽。在巫者的指点下,他捉到了一头俊健蟋蟀,一家人珍爱异常,养在盆里留待应征。成名的儿子九岁了,小孩子好奇心重,揭开盆盖看蟋蟀,这蟋蟀就跳了出来。孩子手下无轻重,捕捉时失了手,把蟋蟀扑死了。这真是塌天大祸!成名儿子在极度恐惧中跳了井。把孩子捞起来,幸而未死。愁闷之中,听到门外蟋蟀叫。成名捉得一头黑蟋蟀,貌不惊人,却能斗败别的蟋蟀和公鸡。成名将这蟋蟀应命上交知县,知县又上交巡抚,由巡抚进献宫中。这蟋蟀果然身手不凡,在宫里斗败天下蟋蟀无敌手。天子龙颜大悦,重赏陕西巡抚。巡抚赏识知县,同样赏赉成名。几年之间,成名田地百顷,楼阁万椽,牛羊上千,成了当地富户。

青柯亭刻本对《促织》原文作了三处重要修改。

先是成名的儿子惧祸投井,被救之后,现存手稿本、《异史》钞本、二十四卷钞本、黄炎熙选钞本、铸雪斋钞本俱作:

但蟋蟀笼虚,顾之则气断声吞,亦不敢复究儿。

青柯亭本改为:

但儿神气痴木,奄奄思睡。成顾蟋蟀笼虚,则气断声吞,亦不复以儿为念。

青柯亭刻本在这里独加了“但儿神气痴木,奄奄思睡”二句。这两句补缀,正是为原文中那只“短小,黑赤色”,斗起来“无出其右者”的蟋蟀是成名的儿子魂化而成的情节订补的伏笔。

前有伏笔,则后有应照。黑蟋蟀在宫中斗胜之后,诸本是这样叙事的:

由此以善养虫名,屡得抚军殊宠。

青柯亭本则改为以下文字:

后岁馀,成子精神复旧,自言身化促织,轻捷善斗,今始苏耳。抚军亦厚赉成。

有研究者认为,是青柯亭刻本为《促织》篇增加了成名的儿子身化促织,或云魂化促织的新的情节。笔者以为不然。细读原文文本我们发现,成名的儿子投井被救,“半夜复苏”,他本中此后确实再也没有关于此子的任何叙述文字。但是接下来蒲松龄写道:

忽闻门外虫鸣,惊起觇视,虫宛然尚在。喜而捕之。一鸣辄跃去,行且速。覆之以掌,虚若无物;手裁举,则又超忽而跃。

就原文的背景而言,蟋蟀本是十分难寻的,因为“此物故非西产”,只是由于华阴知县“欲媚上官,以一头进”,才揽到了“常供”宫廷的佞幸活儿。然则渺渺難寻之物,何以自己来到寻它千百度的人家门外?作者没有交代,给文本的意义留下了空白;这只蟋蟀也和别的蟋蟀不同,为什么将其覆于掌下竟然“虚若无物”?难道它没有实体吗?作者没有交代,又给文本的意义留下了空白。所以笔者认为,青柯亭刻本的编辑者赵起杲等人,所做的实际上是为作者“填白补罅”的工作,其性质是补充修订,以进一步完善原文缺漏的情节和细节。这就像西方诠释学者所说的那样,青柯亭刻本的编辑者补订的是文本中本来就隐含着的意义,他们所作的诠释是一种变粗为细的诠释,而不是没有文本基础的过度诠释。

青柯亭刻本对《促织》篇所作的第三处重大修改,是对文后“异史氏曰”的删改。诸本的“异史氏曰”如下:

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过此已忘,而奉行者即为定例。加之官贪吏虐,民日贴妇卖儿,更无休止。故天子一跬步皆关民命,不可忽也。独是成氏子以蠹贫,以促织富,裘马扬扬。当其为里正受扑责时,岂意其至此哉?天将以酬长厚者,遂使抚臣、令尹,并受促织恩荫。闻之:一人飞升,仙及鸡犬。信夫!

由于乾隆年间文字狱风刀雪剑严相逼的社会环境,青柯亭刻本的编辑者删去了“异史氏曰”自起首的“天子”至“独是”的五十一个字。笔者以为,这同样是可以理解的。

总之,青柯亭刻本与他本特别是现存手稿本之间存在的文字差异,都是十分重要的版本现象,值得引起高度重视。对这些版本现象进行深入细致的考察,有可能解决许多现在尚不明确、尚未解决的问题。如通过对青柯亭刻本和同出一源的黄炎熙选钞本诸多与他本不同的文字的考察,可以进一步认识它们共同的祖本福建郑方坤藏钞本的情况,也可以更加深入地了解松龄长孙蒲立德收藏的十六卷(十六册)本的情况;而青柯亭刻本和其他同类性质的钞本与现存手稿本文字的比较考察,则有可能更为清楚地认识《聊斋志异》不同阶段的创作面貌。随着青柯亭刻本的影印出版,我们期待着更多相关研究成果的出现。

四、青柯亭刻本的巨大影响

就《聊斋志异》在后世的传播而言,青柯亭刻本同样具有其他刻本难以替代的重要价值和巨大影响。

《聊斋志异》的不同刻本,前后发现的大约有五十馀种。这五十馀种刻本可以归为三个系统,即青柯亭刻本系统、选刻本系统和辑佚本系统。

就选刻本系统而言,王金范选刻本《聊斋志异》晚于青柯亭刻本一年(乾隆三十二年,1767)在山东长山县周村镇(今淄博市周村区区治)刊印,全书18卷,收文275篇。据袁世硕先生撰文考察,此275篇包括从原本析出的附文11篇,又有合二篇为一刊出者3篇。恢复原本面貌之后,实收文267篇。[19]418-441乾隆五十年(1785)刊印的郁文堂重刻本以及在此本上进行评点的王芑孙评点本,光绪年间改题《〈聊斋志异〉新本》的王毓英重刻本,都属于王金范选刻本一系。

除了王金范选刻本及其重刻本,还有乾隆五十九年(1720)刊印的小芝山樵选刻本,凡6卷,58篇;乾隆六十年刊印的步云阁选刻本,11卷,140篇,都应归入选刻本的系统。须要指出的是,步云阁刻本虽属于选刻本,却是在青柯亭刻本的基础上选刻而成的。

辑佚本系统的刻本,包括道光四年(1824)黎阳段瑮刊印的《〈聊斋志异〉遗稿》和光绪十年(1884)长白荣誉辑校的得月簃丛书刻本《〈聊斋志异〉拾遗》,此外还有民国三年(1914)肇东刘滋桂辑刊的《〈聊斋志异〉逸编》。它们都是为补青柯亭刻本之缺失而出现的。

青柯亭刻本系统显然要比选刻本系统和辑佚本系统重要得多。其一,虽然从严格的意义上说,青柯亭刻本也是一个《聊斋志异》的选刻本,但因为它只是删除了底本中“单章只句、意味平浅者”四十八则,又从张此亭本补入二则,收文达到430馀篇,保存了《聊斋志异》原本的大致风貌,可以说是诸种刻本中收文篇数最多的一个。其二,青柯亭刻本是《聊斋志异》的第一个刻本,它的出现,使得《聊斋志异》的接受者由借阅传钞的少数友朋跨越到了社会的整个读书人阶层,传播方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乾隆三十一年初刊之后,很快就出现了乾隆三十二年(1767)上洋李时宪刻本、乾隆五十年(1785)杭州油局桥陈氏刻本、乾隆六十年(1795)刻本、道光八年(1828)刻本等诸多的重刻本,特别是在其刊刻的第二年就出现的上洋李时宪的重刻本,足可以见出青柯亭刻本在当时社会受欢迎的程度。其三,后世通行的吕湛恩、何垠两种注本,刊印的王士禛、王东序、冯镇峦、何守奇、但明伦、方舒岩诸家的评点本,以及一版再版的《详注〈聊斋志异〉图咏》本,皆以青柯亭系统的刻本为底本。

由青柯亭刻本问世之后被一再翻刻,且被加评加注、插图题咏的历史事实,可知陆以湉所说的“流播海内,几于家有其书”,无疑指的是青柯亭刻本系统各种刻本的《聊斋志异》,而段瑮在《重抄〈聊斋志异遗稿〉序》中所说的“留仙《志异》一书,脍炙人口久矣。余自髫龄迄今,身之所经,无论名会之区,即僻陬十室,靡不家置一册” [20]2465,同样指的是青柯亭系统各种刻本的《聊斋志异》。

就《聊斋志异》在海外的传播而言,到目前为止,《聊斋志异》起码被译成了英、法、俄、德、意大利、西班牙、丹麦、捷克、波兰、罗马尼亚、保加利亚、乌克兰、越南、朝鲜、日本等二十馀个外文語种,是在海外流传最广的中国古典小说之一。

《聊斋志异》传播到西方是中国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国门大开之后的事。如英文版的翻译,美国汉学家卫三畏最早翻译了《聊斋志异》中的《种梨》和《骂鸭》两篇作品,发表在1848年出版的两卷本《中国总论》第一卷中;1880年,英国汉学家翟理斯出版了英译本《聊斋志异》,收录了他翻译的164个聊斋故事。如俄文版的翻译,1883年,俄国汉学家瓦西里耶夫翻译了《阿宝》《庚娘》《水莽草》《曾友于》《毛狐》五篇小说,收录在这一年出版的《中国文选》中。如德文版的翻译,德国人威廉·格鲁贝的《中国文学史》收录了他翻译的聊斋故事《红玉》,于1902年在莱比锡出版,这是最早的聊斋故事的德译本。这里要说的是,这些不同外文语种的最早翻译文本以及其后出现的更多更全的《聊斋志异》译本,举凡在20世纪60年代之前出现的,几乎都是以青柯亭系统的刻本为底本进行翻译传播的。我们在追溯这些外文译本的底本的时候,毫无疑问地要去翻检青柯亭刻本系统的《聊斋志异》。

齐鲁书社自成立以来即十分重视聊斋学的研究与普及工作,先后出版了《二十四卷抄本〈聊斋志异〉》的影印本与排印本、山东大学蒲松龄研究室编《蒲松龄研究集刊》一至四辑、路大荒先生著《蒲松龄年谱》、袁世硕先生著《蒲松龄事迹著述新考》、任笃行先生辑校《全校会注集评〈聊斋志异〉》等一大批重要的聊斋学论著与原典,可谓聊斋学著作出版的一方重镇。近来,齐鲁书社又计划影印出版《聊斋志异》的系列版本,这对于聊斋学界和广大读者而言实在是一大喜事与幸事。其《聊斋志异》系列版本的影印出版规划将于近期实施,在《聊斋志异》出版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青柯亭刻本被列为第一种,同样是一件值得高兴与祝贺的事。我们期待《聊斋志异》系列版本的影印出版嘉惠学林,嘉惠广大读者。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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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清]段瑮.重抄《〈聊斋志异〉遗稿》序[M]//[清]蒲松龄,著.任笃行.辑校.全校会注集评    《聊斋志异》.济南:齐鲁书社,2000.

A Preface for Photocopied Qingketing Block-printed

Version of Liaozhai Zhiyi

ZOU Zong-liang

(Shandong University,School of Literature,Ji'nan 250100,China)

Abstract: The publishment of Qingketing block-printed version is an inevitable result of the rapid development of Liaozhai Zhiyi’s circulation. Simultaneously,the individual editors and publishers also played a vital role in the publishing process of this version. Particularly,Zhao Qigao,Yu Ji and Bao Tingbo etc. made great contributions for this. In the terms of alignment order and written time,Qingketing version is of great value. The textual differences among this version and other versions and the manuscripts of Pu Songling are a type of version phenomenon with irreplaceable importance,which is deserved a high level attention. In the terms of Liaozhai’s circulation in the later generations,Qingketing version is also more valuable and more influential than other block-printed versions.

Key words: Qingketing Block-printed Version;Zhao Qigao;Yu Ji;Bao Tingbo;Substantial Value;Textual Differences;Circulation and Influences

(責任编辑:李汉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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