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一雪
摩尔定律与人的信心有关,正是因为存在很多困难,当有很多坎儿迈不过去的时候,业界会迸发出新的活力来突破这个难关,一旦突破之后,摩尔定律又继续前进。
芯片构成了现代社会正常运转的核心控制单元,没有芯片,我们现在所拥有的许多便利都无从谈起。一枚小小的芯片,将几十年技术创新历程浓缩成一面镜子,反映出全球贸易市场的风云变幻。
如何看待芯片在人工智能热潮中所扮演的角色?当前全球芯片产业面临怎样的发展趋势?美国制裁下,中国芯片的机会在哪里?近日,《红周刊》专访资深芯片研究专家、《芯片简史》作者汪波,对芯片技术、摩尔定律、龙头公司等方向进行了探讨。他认为,摩尔定律必然会失效,但科学家们的进取心,会让科学技术不断迈向更高的水平。在他看来,英伟达实现万亿市值很难得,黄仁勋每一次都能踏准风口,这是他的魄力所在。对于国内的芯片公司而言,目前一定要走过一段阵痛期,但一旦实现突破,我们的成本的效率会更高,会具备绝对优势。
《红周刊》:今年以来,ChatGPT引领的人工智能风潮席卷全球,大家热烈讨论的核心在于,人工智能可以辅助很多行业的发展。您怎么看待这一轮AI崛起的机会?
汪波:ChatGPT的出现跟当时iPhone出现的情况有些类似,突然出现在公众面前,很像当初的“iPhone时刻”,在技术上有一个新的突破。
当然,这种突破也是需要技术基础的,看似是一个偶然事件,其实是一种必然。我们知道,人工智能大量应用GPU芯片,这种处理器在这几年刚好达到或者超过了一定阈值,硬件条件可以支持大规模算力。若放在前几年,这个变革就不会发生。
最近十年,人工智能的算法在不断进化,截至目前,硬件和软件条件都做好了准备,才会出现这样的技术突破。未来,随着芯片提供更高的算力,人工智能也会越来越强大。
《红周刊》:您在新书《芯片简史》中提到,摩尔定律终结是一件必然的事情,那么摩尔定律失效之后,芯片的发展将呈现怎样的趋势?
汪波:摩尔定律是指芯片内元件数量不断翻番的规律,从现在的技术发展趋势上看,摩尔定律翻番的节奏已经在放缓了,但只要元件的数量在增长,那么摩尔定律就是有效的。
具体来说,摩尔定律是一个指数定律,不可能趋向无穷大,人们也不可能造出有无穷多个晶体管的芯片,所以将来一定会达到极限。但是摩尔定律与人的信心有关,正是因为存在很多困难,当有很多坎儿迈不过去的时候,业界会迸发出新的活力来突破这个难关,一旦突破之后,摩尔定律又继续前进。
具体来说,当前处于3纳米的工艺节点,未来还会逼近极限。除了缩小尺寸,人们还会通过其他办法来增加元件的数量,比如通过3D叠加的方式做多层的芯片,就像盖楼一样,现在已经有100至200层的芯片,未来可能还会继续增加。
我们总可以通过其他的方式来提高计算的能力,就像一个孩子成长到18至20岁,脑中的神经元数量基本上不会再增加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能继续学习。
《红周刊》:芯片产业最近十年的快速发展,为AI的爆发奠定了基础,我们如何更好地看待二者的关系?
汪波:芯片是硬件基础没错,它提供了规模更大的计算。当然,人工智能作为一种应用,也在拉动芯片的发展。
早期芯片的发展是靠物理基础、技术更新来推动,但是21世纪以来,大部分时候芯片的发展是靠新的应用在驱动。比如,互联网的崛起带动了英特尔CPU的发展,智能手机的崛起需要更多低功耗的芯片,因此有了英国的ARM这样的公司。正是因为有了人工智能最近十年的发展,才使得英伟达这样的公司實现了高速增长。
《红周刊》:英伟达的GPU是它的优势。
汪波:是的。英伟达目前市值已经超过了英特尔,接近一万亿美元。
对于一家做硬件的公司来说,实现一万亿美元市值是非常难得的。
不过,GPU的缺陷是功耗过大,用电量较高,但是由于它的功能太强大,人们暂时还不太在意它的功耗。
如果未来随着算力的增加,电力的成本变得越来越难以忍受的时候,新的低功耗芯片可能就成为未来发展的方向。
《红周刊》:市场认为黄仁勋是伟大的企业家,您对他怎么看?
汪波:黄仁勋是一个很有个性的人,在成立英伟达之前,他曾打电话问咨询公司能不能进入显卡行业?当时咨询公司回复他,这个行业已经有30多家公司,市场混乱、竞争激烈,并劝他不要进来。
但是黄仁勋还是进场了,而且他很有想法,选择跟当时日本的世嘉游戏公司合作研发更适合游戏的显卡,这就避开了和英特尔、AMD这种大公司直接竞争。后来英伟达抓住了游戏机3D显卡的趋势,跟微软的Xbox合作,一年可能有几百万台甚至上千万台的销量,一下子把英伟达产品的销量带了起来。
再后来黄仁勋带领公司跟谷歌的人工智能业务合作,抓住了人工智能的发展机会。我们可以看到英伟达非常擅于抓住技术浪潮带来的新机会,在30年前,很难想象一家做游戏显卡的公司会与人工智能有紧密的联系,但英伟达做到了。
同时,英伟达采用Fabless无厂模式,只做芯片的设计,不做芯片的制造,把芯片的制造和生产都交给台积电,它专注于研发,降低了公司的成本,它和台积电之间也是互惠互利、共同成长的合作伙伴关系。
《红周刊》:您如何看待台积电这家公司呢?
汪波:芯片领域有一个洛克定律,即芯片制造厂商的成本每4年会增加一倍,这意味着越晚进入芯片制造领域,越难自己开办一个晶圆加工厂。英特尔在1968年成立时只需要250万美元,所以英特尔可以自己设计、自己制造,但是到了上世纪90年代,开一家芯片制造厂的成本就已经很高了,所以像英伟达、高通等公司只能找别人代工。
成立于1987年的台积电就是靠着这种模式异军突起的,它的出现迎合了产业的发展。当时涌现了很多芯片设计公司,但他们没有足够的资金开办自己的加工厂,台积电的代工模式正好与之匹配,而且避开了与英特尔的竞争。
台积电的优势是不存在旺季和淡季,比如英伟达刚成立时是和欧洲一家芯片制造商意法半导体合作,但是这家公司有自己的设计和制造,只有淡季才能为英伟达做代工。
而台积电面向全球市场,它只做代工,与客户不存在竞争关系,台积电的发展会带动芯片公司共同成长,如阿斯麦、高通、英伟达等,这些设计公司反过来也会把更多订单交给台积电。所以台积电了解全世界芯片发展的趋势,他们会提前做好技术上的准备。
《红周刊》:我们发现在芯片领域,很多优秀的科学家、企业家乃至企业都来自中国台湾,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汪波:一方面是政策上的支持,上世纪70年代中国台湾开始把半导体当作支柱性产业来发展。
另一方面,他们对人才的培养一直没有中断,在80年代发展半导体时,人才就可以直接填充进去。当时很多中国台湾的青年,例如胡正明,在美国读研究生后把最新的技术和风潮带回来,回来的人再培养本地的学生,他们不断跟世界进行开放式交流,从世界吸收新的东西、新的技术,所以后來赶超了当时的先进技术。
《红周刊》:中国国产替代的芯片厂商,目前的供需结构怎么样?
汪波:此前芯片短缺的时候,芯片价格飙升了几十倍都有可能拿不到货,2020年很多公司的晶圆加工订单要排到几年后,到了2021年就缓解了一点,到了2022年、2023年就不用排队了。
当前较为明显的趋势是,全球消费电子表现疲软导致对芯片的需求减少。前段时间OPPO解散哲库,终止芯片自研也跟这个有关,因为它看不到全球消费电子市场的重新振兴,如果还有一点点希望,我想哲库都不会轻易关掉他们的手机芯片研发部门。
实际上,上层应用对芯片有很大影响。比如,在2000年前后,互联网泡沫带动了电脑的发展,从而带动了CPU的需求量,后来互联网泡沫破裂,那几年也有很多芯片公司破产。
到了2007年,苹果发布iPhone后,带动了手机的崛起,对芯片的需求再次提升,所以每隔几年就会有一个变化,这个行业的发展还是需要一些新的需求引领。现在人工智能可能是一个新的需求,但这个需求主要集中在大公司,像中国的百度、腾讯、华为等公司,国外就是微软、谷歌、苹果等公司,他们会大量采购人工智能芯片。
有另外一方面值得关注,新能源汽车这几年发展得比较迅猛,一台车里面可能有1000多颗芯片,新能源汽车的发展,也会拉动车用芯片的需求。而且车用芯片的要求是耐高温、耐压,能在恶劣环境下正常工作。它不要求最先进的工艺,但要求稳定可靠,所以28纳米或45纳米就已足够。这对中国企业来说是一个优势,未来随着比亚迪等中国新能源汽车厂商的崛起,对这种成熟、安全芯片的需求会越来越多。
《红周刊》:以中芯国际为例,由于美国的制裁,中国芯片企业的发展困难重重。
汪波:中芯国际也是以晶圆片代工为主,在过去十几年的发展中基本上比全球先进技术落后两代左右,但最近几年由于美国的制裁,中芯国际没办法引进最先进的光刻机,这一点对它的影响比较大,所以它现在只能生产成熟工艺的芯片。
中芯国际的光刻机是从荷兰的阿斯麦进口,但是美国实施长臂管辖政策限制荷兰向中国出口最先进的光刻机,如今还把这个螺丝越拧越紧,一开始不允许出口最先进的EUV光刻机,这样5纳米及以下尺寸工艺的芯片就无法生产;去年开始,又限制出口可以生产14纳米成熟工艺的光刻机,因为美国现在想把中国芯片的工艺节点卡在14纳米,所以中芯国际现在处于一个比较困难的时期。
《红周刊》:我们需要正视这些技术难题,同时加大技术研发力度。
汪波:是的。以EUV光刻机为例,荷兰的阿斯麦也花了二十多年的时间才取得研发上的突破,他们也在一些关键节点卡住了很久。我们现在没有办法去获取最先进的技术,就要靠自己去研发,就算我们更聪明、更努力一点,也得花相当多的时间,不是三五年就能度过的。
以前我们靠进口,把最先进的芯片买过来就行,现在我们没有退路了,从任何一个渠道都买不到最先进的设备和材料,就只能是靠自己研发。
但是,一旦将来我们取得技术上的突破,中国芯片的生产成本会更低,比如制造一台EUV光刻机可能会低于2亿美元,而且制造速度也会更快,但前提是我们需要忍受一段时间的阵痛,在这些“卡脖子”技术上只能背水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