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润坤
摘要:文化类电视综艺节目《国家宝藏》借助先进的科技手段,融合戏剧表演、纪录影像、音乐舞蹈、人物访谈等形式,向观众讲述了文物的“前世今生”,为其建立了形象生动的生命档案和赋予了生命意义。作为《国家宝藏》跨媒介叙事延伸的“何以中国”,以线下特展的方式为文物故事世界有机统一体的建构提供了向心力和发散式链接。为了更好地实现让文物活起来,文物故事世界的构建需要通过跨媒介叙事赋予文物生命,还需要加以延伸用来完善以文物为中心的故事世界,实现让文物保护成果更多惠及人民群众。
关键词:故事世界 跨媒介叙事 生命轨迹 线下展览
大型文化类电视综艺节目《国家宝藏》自2017年播出后收获了大批拥趸。该节目通过影像、戏剧、音乐、舞蹈等多样化的文艺形式讲述文物前世今生的故事,让观众了解文物、爱上文物;还以特别策划专题节目《国家宝藏·展演季》,把已展出的国宝“揭榜招贤”,让文物在同一主题中对话共振,并在线下策划布置了《国家宝藏·展演季》的第一场特别展览——“何以中国”。作为故宫2022年的开年大展,“何以中国”集合了各大博物馆的重量级藏品,被网友戏称为“国宝团建”。经过《国家宝藏》和《国家宝藏·展演季》的“赋魅”,许多文物已经成为大众喜爱的“文物明星”。原有的电视节目观众成为此次展览的“自来水”,他们不仅自发传播相关信息,而且针对展览和相关文物进行延伸阐释和再创作,用实际行动为自己喜欢的“明星”应援,为展览和文物带来持续性关注,并吸引了更多新观众回看《国家宝藏》系列节目进行“补课”。
文物通过叙事而获得生命,这里的生命显然不是生物学意义上的生命,而是一种历史生命和精神生命,是通过叙事获得象征身份和符号意义、获得独一无二的“灵韵”。鲍里斯·格罗伊斯(Boris Groys)指出在生命政治时代可以通过对人造物赋予故事(生命周期)并将其写入历史,从而使其获得生命,即人们可以通过叙事赋予客体“一段前历史、一次创生、一个来源”“客体由此获得生命”。格罗伊斯以科幻电影《银翼杀手》(Blade Runner)中的人造人类为例,谈到这些人造之物正是通过一系列虚构的讲述他们“自然出生”的文献档案被记入了生活和历史,从而获得了生命,由物成为了人;莫斯科艺术家弗朗西斯·因方特(Francisco Infante)的行为艺术作品《致敬》(Dedication)赋予马列维奇的绘画一种虚构的“生活”谱系,使得原来的绘画作品如同《银翼杀手》中的复制人一样,走出艺术史,走进生活,获得了生命。生命体之所以拥有生命,是因其独特的、不可重复的生命周期,它们在时间中留下了独一无二的印记。叙事之所以能够赋予人造物以生命,是因为它能够建构生命周期、唤起生命时间的不可复制感。概而言之,叙事是一个创生的过程,它赋予人造物以生命,让人造物可以同生命体一样,在某个历史时空里铭刻印记。
1.“前世”“今生”的叙事再现文物生命轨迹。《国家宝藏》借助先进的科技手段,融合戏剧表演、纪录影像、音乐舞蹈、人物访谈等跨媒介叙事方式,讲述文物故事,为文物建立起生命档案,赋予其在中国五千年历史长河中独特的时间印记和不可复制的生命周期。文物穿越古今,它从历史中走来,拥有传奇的古代生命;又经过当代考古的重新发掘和阐释,迎来新的当代生命。《国家宝藏》以“前世”和“今生”为主要叙事单元,经过主持人、明星守护人、考古文博领域专家的讲述和演绎,文物的古代和当代生命交织激荡,从而使观众建立起对文物的身份认知和情感体验。
例如,《国家宝藏》第二季中展示的长信宫灯,通过“前世”与“今生”的叙事,生成鲜明的生命形象和丰富的身份意义,建构了“中华第一灯”的“人设”。长信宫灯是中国汉代青铜器,恬静优雅的宫女双手执灯跽坐,因灯座底部刻有铭文“长信尚浴”而得名。它最初是一件制作精良的实用器物,灯罩可以调整开合大小和角度,从而调整光照亮度和角度,并能起到挡风的作用;宫女袖筒为排烟管,利用虹吸效应使灯油燃烧的烟尘被吸入并沉积于灯内,从而免于排放到周围的环境中,具有环保性。“前世”讲述文物在原始语境中的用途,及其作为见证者所勾连的历史情境。这一部分以情景剧的形式,通过虚构的宫女“灯灵”视角,讲述这盏灯在窦太后宫中的所见所闻:她见证过物产丰盈的强盛之景,见证过宫中人物的悲欢离合,也见证过血雨腥风的权力斗争。前世故事让这盏灯拥有了皇室家中的摆件、君臣往来的礼物和天子之道的象征等三重身份,这些身份所勾连的历史事件使它充满了神秘性和传奇性。
1968年,伴随着河北满城汉墓的发现,长信宫灯被挖掘出土,从此开启今生故事,迎来第二次生命。今生故事通过专题短片和现场人物访谈的形式,呈现这盏灯在新中国考古和外交史上独特经历。在专题短片当中,“灯灵”的叙事视角转为第一人称,象征着在新的生命当中,它不再是一个注脚和旁观者,而是成为了伟大事业的主角。经由中国文物交流中心外展专家的讲述,观众了解到,伴随着新中国外交事业的发展,长信宫灯飞往世界各地进行展览,成为中华文明与世界文明交流的使者。可以說,对长信宫灯而言,1963年的出土如同重生,新时代赋予它新的使命和身份——向世界展示中国形象。1980年,长信宫灯受邀赴美展览,这是中美正式建交之后的第一场文物跨国展览,观展人数超过百万,在当地引起巨大轰动。长信宫灯作为大展图册的“封面女郎”,成为当时备受关注的中国“面孔”:静坐的“灯灵”不发一语,却讲述着这个东方古国的传奇历史,讲述着中国人的生活智慧和精妙工艺,讲述着现代中国渴望点亮文明交流之光的美好愿望。
2.“前世”“今生”的叙事赋予文物生命意义。“前世”与“今生”的叙事对于文物的创生而言具有双重意义:一是发掘并讲述其勾连的真实历史,激活其蕴含的历史记忆,这是文物的古代生命;二是建构并呈现当下语境,使其具有时代性,从而创造其当代生命。文物的生命,正是在古今激荡中交汇而成的。由于承载真实历史,因此文物本身就具有古老的、原始的古代生命。需要指出的是,古代生命必须经由当代讲述方能获得激活,正如历史学家克罗齐(Benedetto Croce)所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美学家朱光潜在《克罗齐的历史学》一文中对这一命题做出如下阐发:“没有一个过去史真正是历史,如果它不引起现实的思索,打动现实的兴趣,和现实的心灵生活打成一片。过去史在我的现时思想活动中才能复苏,才获得它的历史性。”同时,当代生命也必须以古代生命为基础,这是文物生命的独特性所在。古代生命关联着中华文明悠久灿烂的历史,没有了古代生命及其勾连的丰富历史文化内涵,文物就如同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与其它器物并无二致,失去了阐释的价值和必要性。只有在古代生命厚重的根基之上,当代生命才能够茁壮蓬勃、富有生机。
叙事为文物创造生命,它的任务并未就此终结,因为叙事终止就意味着生命的结束。要让生命保持鲜活,必须持续叙事,也就是说,关于文物的叙事应当永远处于现在进行时。持续叙事并不等同于重复叙事,它不是同一故事被不断重讲,而是通过跨媒介叙事的形式,有所衍生、有所发展并源源不断地创造新故事,最终建构起一个故事世界的过程。跨媒介叙事是亨利·詹金斯在《融合文化:新媒体和旧媒体的冲突地带》一书中提出的概念,指的是在数字时代,艺术生产者通过各种媒介手段进行叙事,并且形成故事世界文化现象。故事世界是一个间性的世界,每一个元素、每一重文本都像是一个超链接,拥有无穷的链接潜能。这种超链接是向心性和发散性的统一。向心性链接指向世界内部,即故事世界内部文本或要素的互文,例如,同一人物在不同故事中来回穿越,一个文本中的元素在其他文本中不断重复等。发散性链接指向故事世界外部,意味着内部和外部之间的互文。一个可以被持续讲述的故事应当是两种指向的有机统一:只有向心性而没有发散性,故事会逐渐丧失丰富性、趣味性和互动性;只有发散性而没有向心性,故事就会崩塌解体,不复存在。因此,如何在既有语境之中恰当处理两者之间的关系是建设故事世界的首要课题。作为特展的“何以中国”是《国家宝藏》跨媒介叙事的延伸,它建构起的向心性和发散性叙事,让文物的故事世界成为有机联系的统一体,并获得持续的讲述。
1.“何以中国”为文物故事世界提供了基础性叙事的向心力。一个故事世界如何获得向心力?布伦达·劳雷尔给出的答案是“基础性叙事”:“一个神话、或者一组故事、历史或年表。”跨媒介叙事并非新时代的产物,而是古已有之。中世纪西方的诸多文化形式,如彩绘玻璃窗、挂毯、圣歌、布道、戏剧表演等,在不同的文本当中反复出现,它们相互指涉、关联,每一个文化元素都是一个向心性的超链接,将它们聚合在一起的,是一个基础性叙事——耶稣故事。这是中世纪西方社会跨媒介叙事的“基础性叙事”,也是建构西方神圣世界的向心力。类似地,每一种文明、每一个民族、每一个国家都有一个“基础性叙事”,或者说“元神话”,它蕴含着一个文明世界观和精神信仰,结构着基本的文化元素和叙事范式。在数字时代,好莱坞以全新的方式把西方诸种元神话融合在一起,建构起好莱坞故事世界的基础性叙事,一个典型的案例是犹太教和基督教共有的救世主耶稣神话之于经典的英雄救世电影。丰富多样的跨媒介叙事唤起观众对这些古老故事的记忆和情感,引导人们进入故事世界内部,更加深入地了解西方传统,可见基础性叙事的强大向心力。向心性链接在故事世界内部各文本之间的重复、互文和穿越,正是这种向心力的具体表现。
对于文物世界来说,基础性叙事是什么呢?“何以中国”给出的答案是,一个关于“中国”的故事。也就是说,“何以中国”通过对“中国”的追问,建构起文物世界的“基础性叙事”,以及关于中华文明的“元神话”。
“何以中国”展示了自石器时代至清代的130余件文物,以意象化的表达,把中国比作一条大河,把中华文明的起源、传承和发展比作源、流、汇,分别以生、和、民为主题,根据文华殿的工字型布局依次展开。源乃水之本,这是中华文明的“创世神话”。这一部分以生为关键词,既指中华文明的发生,又指先民的生业、生活和生息。青铜太阳轮、人头型器口彩陶瓶、皿方罍、五星出东方利中国护膊等文物渐次展出,讲述着一个人与天地万物互动之中始生作、兴百业、建礼制的起源故事。这个世界并非神造,而是由先民在生产劳动中创造的,以生产推动社会发展和思想启蒙,体现了鲜明的唯物史观。中华民族天人合一、道法自然、自强不息的民族性格就从这天地之间的劳作之中萌发。流乃多源之水,聚而成流,这是对中华文明发展之路的诗意表达。这一部分通过晋归内羌侯印、步辇图、巴思八文虎符圆牌、长沙窑执壶、胡人吃饼骑驼俑、龙泉窑凤尾樽和游春图等文物讲述了中华民族血脉相依、中外文化交融互鉴、以及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文明发展故事,刻画了一个古老文明在构建中华民族共同体、人类命运共同体和地球生命共同体的道路上奔流不息,奋勇向前的励志图景,体现了中华民族和而不同、天下为公、和谐共生的胸襟和理想。汇乃百川拢、万流聚,中华文明万古江河终汇成浩荡洪流,福泽万民。这一部分通过青铜器商周十供、三圣图、颜氏家碑、政在养民印、乐民之乐印、金瓯永固杯、长信宫灯、四库全书等文物,讲述了中华民族汇多元于一体,终于“崇民本以固金瓯、惠民生以格万物、聚民智以成典籍”的发展故事,体现了文明由人民创造、又惠及人民的人民史观。
中华文明是大河文明,从古至今的艺术作品中以河流隐喻中国的经典不胜枚举,“何以中国”是对这些经典的创新性发展,它诗意化、形象化地讲述了文明发生、传承、发展的宏伟故事,让文物世界拥有精神内核,进而建构起以中国为主题的“基础性叙事”。这个叙事建立在一个宏大的体系之上,以百川汇聚、绵延不断、奔涌向前的大河为叙事意象,以唯物史观和人民史观为世界观,传承天人合一、道法自然古老智慧,以中华民族共同体、人类命运共同体和地球生命共同体为价值旨归。《国家宝藏》讲述的每件国宝前世和今生故事,都如同涓滴汇入江河,融进“何以中国”的“基础性叙事”之中,拥有了更加宏大的主题和更加深远的意义。中央展区的何尊北向通道尽头是第三单元的长信宫灯,二者隔空对望,将今生故事延展到北京冬奥会。它们分别作为冬奥火种台和火种灯的设计原型,《国家宝藏》赋予长信宫灯的古代与当代生命此交汇,又为当代生命赋予新的维度:承奥运圣火,燃智慧之灯。熄灭两千多年的灯火被再次点燃,照亮地球生命共同體和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前进之路。
从《国家宝藏》到“何以中国”,文物的个体生命汇入“中国”这一主题性叙事当中,零散的单个叙事为更为宏大的整体叙事做出贡献,形成“超级连续”的叙事景观。因此可以说,以“何以中国”的展出为标志,文物世界终于建构起来。“何以中国”所建构的“基础性叙事”源源不断地为这个以中国为主题的故事世界提供向心力,形塑世界的基本形态和价值内核,成为所有衍生叙事的基础所在和意义来源。
2.“何以中国”为文物故事世界提供了发散性链接的新契机。经过从《国家宝藏》到“何以中国”的跨媒介叙事,文物的故事世界得以更加完整,并为其扩散提供新契机。明星文物催生的网络传播热点,使它们成为发散性链接,让文物世界不断向外扩展,延伸到生活领域。
发散性链接主要有两种指向,一是日常生活叙事,二是认知癖式叙事。日常生活叙事主要是发现或制造文物和当代人的日常生活的互文,获得某种挪用或模仿的快感。例如,三星堆青铜太阳轮,由于和某品牌汽车标志形态相似而被网友戏称为“方向盘”;胡人吃饼骑驼俑,由于呈现出胡人吃饼时幸福满足的神态,被戏称为“1400年前的吃货”,有网友将其和北京冬奥会运动员吃馅饼的图片拼贴在一起;长信宫灯的执灯宫女成为美妆博主创意灵感,她们照此创作的仿妆引发网友啧啧称叹。认知癖式叙事的参与者主要是一些比较资深的文博爱好者,他们不满足与拼贴和戏仿,而是从各个方面对文物进行细致入微的考据。例如,围绕着长信宫灯,有博主从实用器物设计史的角度,考据单管缸灯和双管缸灯在历史上的诞生、发展过程以及材料、形态变化;有博主从服饰和文化史的角度,考据汉代服饰的主要特征、类型及其勾连的文化气氛。
网友的戏仿、拼贴和考据,让文物成为发散性的超链接,制作方通过电视节目和展览叙事创造的文物生命得以走向当代人的生活。文物和日常生活发生对话,成为公众可以交流、可以亲近的古代朋友。制作方的向心性叙事和网友的发散性叙事互动共振,形成复调叙事的文化景观。一件文物,既是通往远古世界的入口,也是通往现实生活的入口,叙事由此绵延,文物生机不断。
文物承载着中华民族丰富的历史记忆和灿烂的精神文明,是民族基因的传承者、中国故事的讲述者和国家形象的塑造者。准确提炼并展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精神标识,更好体现文物的历史价值、文化价值、审美价值、科技价值、时代价值是时代赋予文物保护与传播工作的重要使命,习近平总书记在主持中央全面深化改革委员会第二十二次会议时强调“要加强文物保护利用和文化遗产保护传承,提高文物的研究阐释和展示水平,让文物真正活起來”。挖掘文物的多维价值,使其成为加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深厚滋养、扩大中华文化影响力的重要名片,进而发挥传承民族基因、讲好中国故事和塑造国家形象的重要作用,是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应有之义。从文化类电视综艺节目《国家宝藏》,到《国家宝藏·展演季》的第一场线下文物特展——“何以中国”,不仅是从节目到展览、从线上到线下的传播形态转换,还是以通过跨媒介叙事的方式,赋予文物生命,并且建立起以文物为中心的故事世界,从而让文物保护成果更多惠及人民群众,真正实现让文物活起来。
在这个以中国为主题的故事世界当中,文物成为当之无愧的明星,电视节目和线下展览的策划者、运营者如同明星的经纪团队,节目观众则是具有参与性的粉丝。文物明星在拥有与粉丝文化类似的模式和潜能的同时,又由于其主流意识形态的属性,能够避免粉丝文化“饭圈化”的弊端,从而有效调动各方能动性,为文物源源不断地注入生命力,生成情感健康、互动和谐、意义积极的文化景观。
作者单位 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以文艺作品质量提升为导向的数字时代文艺批评机制研究”(项目编号:21AZD053)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参考文献
[1][德]鲍里斯·格罗伊斯.艺术力[M].杜可柯,胡新宇,译.长春:吉林出版集团,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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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美]亨利·詹金斯.融合文化:新媒体和旧媒体的冲突地带[M].杜永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编辑:杨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