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琼
(湖南女子学院 美术与设计学院,湖南 长沙 410004)
商代青铜器上常以“兽面纹”为主纹饰。原本,许多学者将其称作“饕餮纹”,取自《吕氏春秋·先识览》:“周鼎铸饕餮,有首无身,食人未咽,害及自身,以言报更也。”然自宋代以来,亦有学者称其为“兽面纹”,其中,马承源先生为最重要的推广者。他指出,大量的兽面纹都是有首有身,并非有首无身,说它们是饕餮纹,未免名实不符,“兽面纹”这个名词则适用范围更广。(1)上海博物馆青铜器研究组:《商周青铜器纹饰》,文物出版社,1984年,第3页。杭春晓先生也指出,“饕餮纹”的定名原本就没有太多依据,《吕氏春秋》成书于战国末年,不一定能反映殷商之史实。(2)杭春晓:《青铜器饕餮纹研究述评》,《故宫博物院院刊》2005年第1期,第96页。因此,虽然笔者对于这一纹饰的内涵有着更丰富的理解,但为了行文方便,暂且在下文中使用学术界流行的“兽面纹”这一名称。
关于“兽面纹”的研究成果十分丰厚,杭春晓先生《青铜器饕餮纹研究述评》一文已进行了详细的回顾。他概述了中西方学界对于兽面纹的定名、起源、类型和内涵等方面的研究成果,指出用后世文献证前世纹饰的研究路径是错误的。(3)杭春晓:《青铜器饕餮纹研究述评》,第101-102页。这一观点笔者深表赞同。本文试将兽面纹的艺术特征和商代宗教思想结合起来考虑,再探兽面纹的内涵问题,以期厘清这种既具有多变性又具有突出特征的青铜器主纹饰在商周时期大量产生的原因以及与当时人们的意识形态之间的关系。
从诸多商代青铜器实例来看,兽面纹的形象表现出一种整体的相似性,局部设计却又变化多端。有学者曾先后撰文对兽面纹的多种型式进行了分类、梳理和断代。(4)参看杭春晓:《青铜器饕餮纹研究述评》,《故宫博物院院刊》2005年第1期,第105-108页。也有很多学者对兽面纹的含义进行了研究,有龙首说、牛头纹说、虎头说等多种说法,莫衷一是。(5)关于龙首说,参看李零:《说龙,兼及饕餮纹》,《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2017年第3期,第53-70页。关于牛首说,参看李泽厚:《美的历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第37-38页;韩湖初:《略论青铜饕餮的“狰狞美”》,《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4期,第48-55页。关于虎首说,参看冯其庸:《一个持续五千年的文化现象——良渚玉器上神人兽面图形的内涵及其衍变》,《中国文化》1991年第5期,第105-110页。另外,邱诗萤、郭静云认为饕餮代表神目,但它的起源与虎的形象以及虎神崇拜相关联,参看邱诗萤、郭静云:《饕餮神目与华南虎崇拜——饕餮神目形象意义及来源》,《民族艺术》2021年第1期,第59-67页。日本考古学家林巳奈夫先生曾对大量殷周时代的兽面纹的细节和特征进行了分析和比对,他总结说道:“殷周时代典型的大兽面,除去因种类不同而各异的角,各种图纹之间大体相同的是:大大的双眼、大鼻子、两侧卷起的嘴巴、颚,另外,它们都有躯干、足、尾,在中央还有个大大的蕝形。”(6)[日]林巳奈夫著,常耀华、王平、刘晓燕、李环译:《神与兽的纹样学——中国古代诸神》,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年,第47页。因此,可以说,兽面纹不仅在商周时期普遍存在,而且它们特征突出,即使是不同地域出土的青铜器上的兽面纹,也有很大的相似性,这种物质文化特征应该与这一时期突出的宗教文化密不可分。
对于兽面纹的涵义,许多学者对其进行过推测,但都不曾从宗教研究的角度来深入探讨此问题。例如,林巳奈夫先生认为,兽面纹表示的是族群的至上神——帝,因此,中国殷周时代的至上神——帝并非只有一位。他还指出,不同的兽面纹有不同的动物特征,这是因为各族将各种动物作为图像符号来表示至上神“帝”。(7)[日]林巳奈夫著,常耀华、王平、刘晓燕、李环译:《神与兽的纹样学——中国古代诸神》,第7-51页。然而,作为一名考古学家,林巳奈夫先生的研究主要着力于大量图像的分析和对比,他并未对这一结论作出详细的阐释,也没有涉及商周社会文化的探讨。谢耀亭先生也认为,商代青铜器兽面纹代表的是商人心目中的“上帝”。(8)谢耀亭:《从青铜器纹饰看商周文化剧变——商周青铜器纹饰变化再探》,《兰州学刊》2009年第9期,第214-216页。然而谢先生的重点在于用兽面纹在商代的兴盛和在周代的衰落论证商周之际文化上的变化及人的思维方式的转变。至于兽面纹为何代表的是“上帝”而非“太阳神”“饕餮”之类的其它神灵或神兽,谢先生未作探究。郭静云先生也认为商代的这种纹饰代表着神灵的面目,其蕴含着“神杀”和“升天”信仰的意义,即死者通过被神吞噬、在神的肚腹回归于天。(9)郭静云:《天神与天地之道:巫觋信仰与传统思想渊源》,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47-144页。
笔者以为,商代兽面纹即神面纹这一意见是正确的。商代青铜器上神秘庄严的兽面,其实是神面的象征,其笼统地代表了上帝、自然神和祖先神。在商代神灵谱系中,帝、自然神和祖先都占有重要地位,在甲骨文所反映的占卜和祭祀中也都频频出现。“兽面纹”常常没有清晰的轮廓,给人产生视觉上的错乱感,突出了“神面”的神秘莫测。事实上,商代青铜器的主纹饰不只有兽面纹,也有人面纹。如1959年湖南宁乡出土的人面纹方鼎,就饰有明显的人面纹。并且,许多兽面纹,其实非常类似于人面纹,它常常和人面一样,眉(或说是角)、目、鼻、嘴清晰可见。因此,可以说,兽面纹是人面特征与动物特征的综合体。商代青铜器上的神面既代表了帝和自然神,也代表了商王祖先,他们对于商人而言,在实质上没有区别,都是拥有神力的超自然力量,都对人间事务有着福佑或是破坏性的影响。祖先的形象是人的形象,而自然神的形象则需要想象,这种想象以自然中的动物作为形象元素,并对其进行一定地加工、改造,也是可以理解的。因此,商代青铜器上的神面纹的形象构成既有人面的元素又常常带有自然界动物的特征,甚至有时候直接变成人面纹的形象,也就是祖先的形象。总体而言,神面纹的构图是公式化的,但在具体细节上又是可以有一定的变化和调整的,似乎设计者有一定的自我发挥余地。然而它们总是具有严谨的对称结构、繁缛的配套纹饰和精致的工艺制造,这一切都是因为它们代表的是神灵的形象,是商王族敬畏的、惧怕的、依赖的帝、自然神和祖先神的象征。(10)学者们已指出,人类在较为原始的社会族群中,常在各种与巫术相关的仪式中使用多样化的手段来展现他们所信仰的“神秘力量”,如舞蹈、歌曲、化妆、语言、造型和绘画等,这是人类原始文化较为普遍的一种特征。参看苟波:《早期的象征思维与古代的巫术——仪式和神话》,《宗教学研究》2020年第3期,第159-164页。
兽面纹的一大突出特征是对双眼进行了非常精细的设计,无论是何种类型的兽面纹,都凸显了神之眼的庄严、神秘、目光如炬。马承源先生曾在《商周青铜器纹饰》一书中总结性地说道:“商代早期青铜器的纹饰多是象征性的,兽面的形态相当抽象,只能依稀分辨出某些特点。这一时期青铜器兽面纹的表现以兽目为主,觝角处于次要的部份,往往是一些不大显著的雏形。殷墟早期,兽面纹上的角已相当突出了。到殷墟中期,有些兽面纹觝角的宽度甚至占了兽面纹全部宽度的一半,强调到最大的限度。”(11)上海博物馆青铜器研究组:《商周青铜器纹饰》,第4页。然而事实上,仔细观察我们发现,虽然殷墟兽面纹上的角相对于其它商代青铜器兽面纹较为突出,但仍没有替代“兽目”的视觉中心地位。如妇好墓司母辛鼎上口沿下四面及转角饰兽面纹,其兽面的角较为宽长,但整个构图的中心仍是乳钉状凸起的双目。司母辛方鼎四个粗壮的柱形足上也饰有醒目的兽面纹,其怒目圆睁,高耸的角和张大的嘴配合怒目更加凸显了兽面的狰狞(图一)。再如殷墟郭家庄50号墓出土的乍册兄鼎,其腹部饰有三组兽面纹。这三组兽面纹的角与目都呈凸起的浮雕状,事实上这样做的效果最终是为了对兽目进行强调,向上扬起的角有助于凸显兽面的狞厉目光(图二)。无论兽面纹的“角”如何夸张、复杂,人们在看向青铜器的时候,目光都会聚焦于神面的双目,而“角”只是一种衬托,衬托出“神之眼”神秘、狰狞、高贵的气质。在许多南方出土的商代青铜器上,“兽面”的表现甚至完全没有“面”,而只有眼,如湖南长沙宁乡县月山铺出土的商代象纹大铜铙(图三)和宁乡县黄材寨子山三亩地出土的兽面纹铜铙(图四)。尤其是黄材的兽面纹铜铙,其器身满饰阴线云雷纹,是为了突出凸起于器表的双目。双目呈菱形状,目上有阴线的涡纹和云雷纹表现眼神。可以说,对商人而言,青铜礼器上饰有神面纹是必不可少的,神面的形式不是一成不变的,但神之眼的刻画永远是核心,也是不可省略的部分。
图一 司母辛鼎(来源:安阳市殷墟博物馆官网)
图二 乍册兄鼎(来源:安阳市殷墟博物馆官网)
图三 商代象纹大铜铙(来源:长沙博物馆官网)
图四 三亩地大铙(来源:“湖南考古”网站)
笔者认为,对于神之眼的刻意凸显,不仅仅是为了表现神灵狞厉的神性特征,也是为了在祭祀活动时,更好地沟通神界与人间,让神灵与祖先能够清晰地目睹为他们举行的繁复庄重的宗教仪式,从而接受祭品以及人们的虔诚,进而给祭祀者带来福佑。中国人自商周直至明清一直从事祭祀天地、崇拜祖先的活动,无不以为天地、神灵、祖先等超自然力量具备与人相同的习性和特征,认为神灵和祖先也需要食物,而向他们供奉食物。如此,我们也不难理解,商代青铜器上神之眼的展现,应该也是基于这种朴素的逻辑,希望神能像人一样清楚地看见祭祀的全过程和供奉给他们的食物,从而心里满意,赐福于祭祀者。
事实上,这种正面的神面形象的纹饰早在新石器时期就已出现在中华大地的许多地方。李学勤先生认为,良渚玉器与商代青铜器的饕餮纹有较密切的联系,山东日照两城镇玉锛纹样和龙山文化玉圭上的纹样,以及二里头文化的青铜牌饰上的纹样,是良渚玉器纹饰和商代饕餮纹之间的中介。(12)李学勤:《良渚文化玉器与饕餮纹的演变》,《东南文化》1991年第5期,第42-48页。1988年天门市石河镇萧家屋脊遗址6号瓮棺、陕西长安县张家坡西周墓第17号墓、陕西岐山县凤雏村甲组西周宗庙基址T25、山西曲沃羊舌村晋侯墓M1、江西新干大洋洲商代大墓都出土了神面纹玉器(图五)。(13)石家河考古队:《萧家屋脊》,文物出版社,1999年,第315页;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丰镐工作队:《1984-85年沣西西周遗址、墓葬发掘报告》,《考古》1987年第1期,第23页;刘云辉:《周原玉器》,中华文物学会,1996年,第189页;国家文物局主编:《2006中国重要考古发现》,文物出版社,2007年,第72页;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新干商代大墓》,文物出版社,1997年,第156-157页,插图79,彩版45。这些玉神面,都属于史前遗玉。(14)关于这些玉神面的断代问题,可参看林继来、马金花:《论晋南曲沃羊舌村出土的史前玉神面》,《考古与文物》2009年第2期,第56-65页。关于张家坡17号墓玉神面的年代研究,参看林巳奈夫著,杨美莉译:《中国古玉研究》,第四章“中国古代遗物上所表示的‘气’之图像性表现”,艺术图书公司,1997年,第203页。它们的形象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都是梭形眼,蒜头鼻,嘴角两边各有一对上下交错的獠牙,戴环形耳环。近年,湖南澧县孙家岗遗址中的一座墓中又出土了一块獠牙神面玉牌饰。其为片状,大体呈方形,残宽7.9厘米,高4.7厘米,厚0.3厘米。正面阳纹,背面有对应阴纹,刻画了一张人面形象,头戴冠,眉目清晰,露齿而笑,四个长长的獠牙十分突出。(15)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澧县博物馆:《湖南澧县孙家岗遗址墓地2016-2018年发掘简报》,《考古》2020年第6期,第61页。与商代青铜器上的兽面纹相比,新石器时代玉器上的神面纹最大的特征是有上下交错的獠牙。但大体上来讲,这种表现神的形象的方式与“兽面纹”还是基本一致的,即都是刻画神的正脸五官,并且这种“正脸”虽在一定程度上具备动物的特征,但也与人面极为相似。因此,我们可以推测,中国在新石器时代早已有了刻画神面的传统,而商代继承了这一传统的神灵表现方式,这些因素促使了商代青铜器上神面纹的诞生。
图五 江西新干大洋洲商墓出土玉神面(来源:江西省博物馆官网)
商代青铜器上经常装饰有动物纹,而兽面纹也常是由两个对称的夔龙的侧面形象拼合而成。因此,要理解兽面纹的涵义,也必须理解青铜器上动物纹的涵义。它们是相互关联的两个概念。我们可以很明显地看到,到了西周中期,在兽面纹逐渐退出历史舞台的同时,动物纹也几乎消失了,直到东周时期蟠螭纹等动物纹饰再度兴起,但俨然与商代青铜器上动物庄严的形象判然有别。东周时期的动物纹多追求表现动物形体的生动活泼,是另一种审美情趣的体现。
那么,商代和西周早期青铜器上的动物纹究竟有何涵义呢?与代表神面的“兽面纹”又有什么关联呢?张光直先生提出,商和西周早期青铜器上的动物是沟通神灵祖先和人类世界之间的媒介,它们能够帮助巫师达成沟通天和地、死者和活人的任务。(16)K. C. Chang, The Animal in Shang and Zhou Bronze Art, Ha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No.2, 1981, pp. 527-554.他引用《左传》王孙满的话:“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之知神、奸。故民入川泽山林,不逢不若,螭魅魍魉,莫能逢之。用能协于上下,以承天休。”在张先生看来,这段文字的意思是说,夏铸造了青铜鼎并将“物”的图像放在上面,这样一来,人们就知道了哪些动物将会帮助人们从人间到达天界,哪些动物没有这样的作用或者甚至是有害的。张先生将“物”理解为“动物”是十分正确的。“百物而为之备,使民之知神、奸”,不仅仅是指有些动物可以帮助人到达神界而有些则有害,而是指有些动物是神,有些动物是奸(用后世民间信仰的概念,也可以称之为“妖”,即不是正神、对人类有害的超自然力量)。英国学者迈克尔·苏立文(Michael Sullivan)在谈到商代青铜器装饰时曾总结道:“装饰商代青铜器并赋予它们无穷活力的动物形母题看起来不可计数,但就其主要的组成部分和组合而言,仅仅只是少数要素——如虎、水牛、象、兔、鹿、猫头鹰、鹦鹉、鱼和蚕等——的变形和组合。”(17)[英]迈克尔·苏立文著,徐坚译:《中国艺术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34-35页。这说明,在上古时期,被奉为神灵的,可能只是部分动物。
笔者以为,商代是一个持有万物有灵观的社会,在这个社会中,大量的自然现象,包括风雨、雷电、山川、河流等都是有各自的神性的,这一点从甲骨文卜辞就可以看出。著名文化人类学家爱德华·泰勒(Edward Tylor)在其代表性作品《原始文化》(Primitive Culture)中就有大量文字讨论到这种万物有灵的观念在很多族群发展的早期阶段中普遍存在。(18)Edward Burnett Tylor, Primitive Culture: Researches into the Development of Mythology Philosophy, Religion, Art, and Custo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0, Chapter Ⅺ.商代崇拜自然神,虽对动物神提及不多,但也不难理解,像在商代那样的原始宗教社会,人对于动物神性的崇拜。而商代青铜器上的那些庄严神秘的动物,其实是动物神的表现,它们的形象被塑造得十分庄重肃穆。例如妇好墓出土的鸮尊,其形象为双翅并拢,昂首挺胸,宽尾下垂,十分端庄威严(图六)。再如著名国宝级文物四羊方尊,其上四个羊头严谨地排列在青铜尊腰部的四个角上,形象十分写实端正,表情也很凝重,并不似一般的羊有憨态或是柔弱之感(图七)。
图六 妇好墓出土鸮尊(来源:河南博物院官网)
图七 四羊方尊(来源:中国国家博物馆官网)
动物神与帝、山川等自然神、祖先神的关系为何,这一点尚不明确,但动物神是天命的传达者,是神界的一份子却是清楚的。《诗经·玄鸟》云:“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说的就是玄鸟听受天命,来到人间帮助建立商民族的故事。商代青铜器上的动物纹,多出现在提梁、盖钮、器耳等部位,又或者是以整体形象或身体某个部位的形象构成神面的一部分,如用对称的夔龙形成神的双眼,这也许是因为这些动物相当于帝、自然神和祖先神的侍从,在很大程度上发挥着沟通人神的作用吧。
动物纹的流行时间为商代和西周早期,显然为商文化的特色,与商宗教有关联。西周时期宗教观念淡化,各种动物纹便不再流行。直至春秋战国时期,日用青铜器上的动物纹复兴,但多是表现动物生动活泼的形象,有很强的动态感,表现了一种对于动物异常充沛的生命活力的欣赏态度。而商代青铜器上的动物形象则比较庄严、肃穆,因为在殷人眼里,它们代表的是高高在上的神灵,而非客观的动物。
要透彻地理解兽面纹的功能与内涵,以及商代青铜器的装饰风格背后的文化根源,就必须通晓商朝宗教思想的整个体系。然而迄今为止,系统地阐释商代宗教思想体系的学术作品还比较少。2011年,美国学者罗伯特·贝拉(Robert Bellah)出版了一本名为Religion in Human Evolution: From the Paleolithic to the Axial Age的专著。这本学术著作引起了西方学界的广泛关注,尤其是在早期宗教、人类学以及哲学领域内产生了较大反响。这本书以世界范围内的大量史实为依据,分析早期宗教与政权的起源与发展历程,其中也涵盖了中国商王朝的案例。贝拉对于商宗教的分析并不是详尽的,但其对于商宗教文化重点的把握还是非常准确的。他的论述大体来说可以概括如下:商宗教是人类历史上典型的早期宗教(archaic religion)。在像商朝这样的早期社会(archaic society)中,宗教是核心概念,它将王权和神界紧密相连,商王是惟一的能够沟通人间与神界的人,因而地位特别崇高。这种政治宗教体的形成,与商王族(尤其是商王朝的建立者)在战争中表现出的强大军事能力息息相关。商王作为杰出的军事领袖在人群中散发着一种威望,甚至给人一种拥有神力的感觉。和之前的部族社会(tribal society)相比,早期社会(archaic society)的特征是:包罗更为广大的人群,鲜明的等级制度,以及出现了众多神灵。此时的社会需要一个宏大的宇宙观来作为意识形态支撑,并且这个宇宙观是以政权为关键要素的。与西周不同的是,商宗教不具备伦理性,神对于商王没有伦理要求。在商人心中,神对商王赐福或是降灾,并不是由商王的德行来决定的。这一时期的宗教信仰和活动非常突出。占卜与祭祀非常频繁,且大多数时候是以商王的名义来进行。与其他地区的早期文明不同的是,商宗教特别重视祖先崇拜,祖先的核心地位很突出。祖先自己是神,同时也是商王与更高地位的神以及“帝”沟通的不可或缺的中介。(19)Robert N. Bellah, Religion in Human Evolution:From the Paleolithic to the Axial Age, Bost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1, pp. 210-265.
贝拉的论述重点在于强调商代宗教观念与政治合理性之间的关系。商族王权的建立,与他们的宗教观念息息相关。商王族认为,他们之所以成为王者,是因为王权天授,即所谓的“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商王族注定比其他民族更加强大,更加高贵,因为这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是上天赐予商族神力,使其在战争征伐中屡屡获胜。商王有大量沟通人神的行为和祭祀行为,这一点已被安阳出土的大量祭祀遗址和甲骨文所证实。商王在很多大事上都依赖于神灵和祖先的旨意,以神为本,而非以人为本。商宗教是没有伦理性的,神对于人没有道德上的规范,没有强调行为的准则,即怎样做是对的,怎样做又是错的。神灵和祖先,在商人的心目中的形象是高高在上的,对人间生活具有破坏力的,是喜怒无常难以捉摸的。因此,青铜器上神面的形象是严肃的,狞厉的,这一方面是出于商人对于神的“敬”,另一方面也是出于他们对神的“畏”。
商代青铜礼器神秘、狞厉的装饰风格,可以在祭祀的场合里很好的烘托出宗教气氛。试想,当商代贵族正在用青铜鼎等容器供奉给神灵和祖先食物时,青铜器上的神面圆睁的双眼也仿佛在凝望着祭祀者。神之眼的刻画目的就在这里,为了更好地促进人神沟通,使神灵和祖先能够目睹人们对他们的虔诚和供奉。
苏立文指出,兽面纹的纹样不仅仅是与青铜礼器捆绑在一起,也应是商人日常生活中普遍应用的装饰纹样:“如果时光倒流,我们有幸亲身参观一些富足的安阳贵族的豪宅的话,就可以看到,在房梁上,画着饕餮、蝉纹、龙纹、虎纹,同样的纹饰也施加在房中悬挂的皮革和帐篷上,甚至绣在丝袍上。”(20)[英]迈克尔·苏立文著,徐坚译:《中国艺术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39页。他的这一推断是以考古发现为基础的。比如,妇好墓中出土了兽面纹为饰的象牙杯,上面刻有几层纹饰带,每一层纹饰带上都有一个“兽面纹”作为主纹饰。并且,兽面的重点部位:眉毛、眼睛、嘴巴,都镶嵌了绿松石(图八)。郑州附近也发现了兽面纹青铜建筑构件,其上用阴线刻画了“兽面纹”。与青铜礼器上的“兽面纹”一样,建筑构件上的“兽面纹”也凸出了“兽面”的眼睛,使其更为炯然有神(图九)。这些都表明,在商人的日常生活中,“兽面纹”应是非常吉祥的纹饰,可以为商王和贵族带来福佑。
图八 嵌绿松石象牙杯(来源:“中国考古”网站)
图九 兽面纹青铜建筑构件(来源:河南省博物院官网)
“兽面纹”在青铜礼器上常呈现出狰狞的模样,为什么又是吉祥的纹饰呢?这是因为,虽然神灵和祖先偶尔会作祟于活人的世界,为商人带来灾祸,(21)参看刘源:《商周祭祖礼研究》,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239-249页。但总体上是以护佑为主的。在商人的思想意识中,王族是天生被上帝神灵赋予统治权利和至高优越性的族类。“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这句话的意思是,商族是承载着上天特殊的使命而降生于世的。商王不仅仅是高高在上的统治者,也是沟通神界与人类世界的重要媒介。那些带有占卜记录的商代甲骨,只来自于一个地方,那就是商晚期的都城——今天的安阳。(22)陈梦家:《殷虚卜辞综述》,中华书局,1988年,第636页。这表明以甲骨占卜为代表的沟通神灵祖先的宗教活动,是商朝贵族的特权。不仅如此,商人还将自己的祖先与自然神联结起来,认为他们之间有某种关联。例如,“河”在二期卜辞中就被称作“高祖河”。(23)David Keightley, The Making of Ancestors: Late Shang Religion and Its Legacy, Religion and Chinese Society. Hong Kong: The Chines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p. 3-63.而商王自己,其实在一定程度上也被贴上了“神性”或者“半神性”的标签,成为天人沟通的主要渠道,人间至高在上的“余一人”。也正是这种宗教观念成为了商朝王权合理性的基础。
因此,在商人的心目中,商族之所以能在战争中屡屡获胜成为王者,其根本原因就是“天”或“上帝”的护佑。这就是为什么商人信神重鬼,多占卜,在很大程度上依赖神灵祖先,也愿意多与神灵祖先保持沟通联络的原因。在此基础上,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何商代青铜器上普遍饰有神面纹,甚至是在商族的日常器具上也普遍饰有神面纹的原因了。
李学勤先生指出:“饕餮纹在周初仍然流行,到西周中期以后便归于衰落了。这是中国青铜器艺术史上的一大转折,必然有着深刻的文化史背景。”(24)李学勤:《良渚文化玉器与饕餮纹的演变》,《东南文化》1991年第5期,第48页。神面纹在西周时期逐渐消失,与西周时期宗教观念的转变息息相关。西周时,人们从对鬼神的敬畏转变为更强调对人事的注重和对道德伦理的追求。在祭祀时,不仅仅是供给祖先食物,还强调“承祖先之志”。因此,虽然神面纹在西周早期仍然存在,但却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模糊淡化,最后消失于历史的舞台。
正如许多学者已指出的那样,“兽面纹”是承载着宗教文化意义的符号。然而,这一符号具体承载着怎样的宗教文化意义,却是一个需要通过宗教学研究来深入探讨的问题。解决这一问题的关键,在于理解商宗教的思想体系和祭祀仪式中的思维方式。
总的来说,商宗教文化属于比较原始的宗教文化。它的神灵谱系由帝、自然神和祖先神构成。其中,祖先神主要是商王族祖先,他们是商王与诸神灵交流的媒介,是商王族之所以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的支撑力量。在商人看来,商代青铜器上的神面纹,代表的就是上帝、自然神、王族祖先这些主宰着他们命运的超自然力量,是商族的贵族身份的来源。神面纹的广泛流行,体现了商宗教文化作为那个时代政治核心文化的重要地位。兽面纹的纹样设计,以正面头像为主体,以双目为表现重点,承袭了新石器时期以来的神像表现方式。兽面纹出现于祭祀用的青铜鼎等重器之上,是因为商人以为神灵和祖先具备与人相同的习性和特征,需要食物,并且通过双眼可以看到商人向他们供奉食物并且态度虔诚,以此来满足于神,取悦于神,从而获得福佑。商代青铜器上神面纹的狰狞恐怖,从一个侧面体现了神灵的喜怒无常,没有一定的伦理标准。这些都与我们已知的商宗教思想体系的知识完全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