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国辉
(北京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875)
宗族秩序是宗族内部亲属成员之间关系的规范化。商周是宗法封建社会,在此社会中,亲族血缘是基础,等级政治是灵魂。宗族族长对宗族内部成员具有制约和领导的权力,承当着维护宗族秩序的职责,在经济和政治上处于主导支配地位,而普通宗族成员则需要遵从族长的权威和领导。宗族族长与其成员之间的这种等级关系的一个重要表现就是君臣关系。在宗族內部,宗族首领既是宗,又是君,而其他宗族成中成员既是亲,又是臣。这种等级上的君臣关系体现在宗族内多重的亲属关系中。朱凤瀚先生较早就西周贵族家族内部亲属等级关系的政治化进行过精彩的讨论,曾举例分析过其中的父子、兄弟之间的君臣关系。(1)朱凤瀚:《商周家族形态研究》,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309页。近年来,伴随金文材料的不断丰富和青铜铭文研究的日益深入,宗族内部亲属关系的政治化问题也表现得愈加丰富,笔者此处在朱凤瀚先生研究的基础上进行补充完善。试析如下:
西周早中期“效尊”(《集成》6009)铭文记:
唯四月初吉甲午,王观于尝,公东宫纳飨于王。王锡公贝五十朋,公锡厥世子效王休贝廿朋。效对公休,用作宝尊彝。呜呼,效不敢不万年夙夜奔走扬公休,亦其子子孙孙永宝。
铭文大意是说,四月初吉甲午这天,周王在尝地游览。事毕,公在东宫招待了周王。周王赏赐给公五十朋贝。公转赐给自己的世子效二十朋。效很感谢公的赏赐,做了这件珍贵的器物。这件“效尊”传出洛阳,现藏日本神户白鹤美术馆。与之同铭的还有一件“效卣”(《集成》5433),现藏上海博物馆。朱凤瀚先生曾指出,世子效(2)“世子”一词当从杨树达先生的考释。见杨树达:《积微居金文说》,中华书局,1997年,第85页。在其父(公)赏赐了王所赐的贝后,要对扬其父之休,并且使用了“万年夙夜奔走扬公休”的语句,而这些词语在西周器铭中多适用于王臣对王、家臣对家主。由此可见,父子关系在西周贵族家族中是严格的等级化,类同于主臣关系。这是宗法性质的父家长权力的升华。(3)朱凤瀚:《商周家族形态研究》,第310页。朱先生是从语句的对比上说明西周贵族家族中父子关系的政治化,结论可信。这里还想补充的是称谓的角度。实际上“公”的称谓也可以说明这一点,青铜铭文中的大部分“公”都应该训为“君”。《尔雅·释诂上》:“公,君也”。“公”就是“君长”的意思。“公”释为“君”在金文中还有类似“公”“君”连用的情况,见后文。“世子效”称自己的父亲为“君长”,正说明了二者关系的政治化。
铭文中“诸子”指的是滕公的子辈,可能包括了滕公的儿子和侄子等,他们也包含在了“朕臣”的范围内,一并受到滕公的赏赐。可见身为父辈的滕公和作为子辈的“诸子”之间不仅有亲缘上的关系,同时更是有着君臣上的等级秩序。
西周中期的“豦簋”(《集成》4167)铭文记:
豦拜稽首,休朕宝君公伯赐其臣弟豦井五粮,赐胄、干戈。豦弗敢望(忘)公伯休,对扬伯休,用作祖考宝尊彝。
朱凤瀚先生指出,豦称其兄为“君”,而豦又自称“臣弟”,在接受公伯赏赐后“对扬伯休”,亦表明贵族家族内作为宗子的长兄对于作为小宗的诸兄弟之间的宗法等级关系,已采取了政治上的君臣隶属关系的形式。(6)朱凤瀚:《商周家族形态研究》,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310页。这是很可信的。需要补充说明的是,除了“臣弟”以外,这里“宝君公伯”的称呼很值得注意,“宝”,贵重之意。“君”“公”同义,是就其作为君长的政治地位而言的。“伯”,长也,是就其作为宗族首领的地位而言的。可见,豦和宗族长的关系依然是双重的。身为宗族长的“公伯”既为君,又为宗;而作为族人的豦既是子弟,又是臣子。
商代晚期的“麋妇觚”(《集成》7312)铭文记:
铭文大意指,在五月丁亥,“庚姬”受到“帝后”的赏赐,并因此做了珍贵器物来祭祀她日名为丁的丈夫。类似的铜器在西周时期也可以见到,如现藏国家博物馆的西周早中期青铜器“南姞甗”(《铭图》3355)记:
铭文大意是说,南姞为她的丈夫伯氏做了件珍贵的器物,用来祭祀祈福。
“辟”训为“君”,训为“长”,在商周时期往往也是臣子对自己上级君长的常用称呼,完全能够体现政治上的等级关系。这种情况无论是在出土文献还是典籍材料中都是较为常见的,兹不赘引。作为妻子,商周时期的女性却经常用“辟”(君也)这种尊称来称呼自己的丈夫,表现出夫妇之间在等级上的尊卑关系。
西周早期的“荣簋”(集成05997)铭文记:
唯正月甲申,荣格,王休赐厥臣父荣瓒、玉祼、贝百朋。对扬天子休,用作宝尊彝。
铭文大意是说,在正月甲申这天,荣来了,王赏赐给他瓒、玉祼和百朋贝等,荣因此做了这件珍贵的器物。在“荣簋”中,王称荣为“臣父”,可见作器者荣当是周王的父辈,或为叔父,或为伯父。但他相对于王来说,又必须自称臣。王虽是荣的侄儿,但同时也是他的君上。亲缘关系之外笼罩着厚厚的君臣之间的等级关系。
西周晚期的“师克盨”(《集成》4467)铭文记:
本段铭文中,“经”,典范也。“克令臣先王”中的“克”不是器主“师克”,应当是“能够”的意思,主语仍然是前文的“王”。“令”,善也。“王曰:克,余唯经乃先祖考,克令臣先王”这句话的大意指,王说:师克,我要以你的祖考们为典范,我要学习他们能够很好的作先王的臣子。这句铭文中的“臣”字非常重要,它不仅体现出生前作为臣子的师克祖先们在死后仍然要和时王故去先祖之间保持这种君臣关系,同时也表明即便作为在世的“王”对于自己故去的祖考先王,仍然要俯首称“臣”,所以“王”才会说自己要像师克的祖先们那样,臣事自己的先王。对于自己故去的祖先来说,时王是子是孙。这也就是说,亲属之间这种生前的“君臣”关系,可以一直延续到死后。
商末时器“小子省卣”(《集成》05394)记:
甲寅,子赏小子省贝五朋,省扬君,用作父己宝彝。
“子”指的是宗族首领,“小子省”是他的宗族子弟。铭文大意是说,甲寅这天,作为宗族首领的“子”赏赐给身为宗族子弟的“小子省”五朋贝,“小子省”因此做这件器物,用来祭祀自己日名为己的父亲。作为宗族子弟的“小子省”在受到宗主的赏赐后称他的宗主为“君”。可见,对于宗主来说,族内的子弟既是其族人,又是其臣。反之,对于宗主子弟来说,他的族长既是宗,又是君。
以上材料包括了王室、诸侯和普通贵族的情况,上及商代,下到西周晚期,涉及到家族中多个方面的关系,为我们研究商周宗法的变迁提供了宝贵资料。(8)需要说明的是,以上材料主要体现的是宗主和其他家族成员之间的亲缘关系和政治关系。除宗主以外,宗族内部其他成员之间的关系是否存在这种等级的政治关系,我们目前没有发现明确的证据。以下笔者分普通家族(包括贵族家族)和王室家族两个层次来讨论。试析如下:
笔者以为,商周宗法制度的一个重要变迁就是君臣关系逐渐走出家族的范围,(9)这里的“家族”主要是指普通家族(包括贵族家族),王室家族情况特殊,见后文。趋向为国君与其国人之间的等级称谓。从上述资料中,我们可以看到在贵族宗族内部,宗统和君统是合二为一的。宗主和其他家族成员之间既有亲缘关系,又有等级政治关系,二者是明显共存的。君长没有排斥自己作为家族首领的身份,而作为普通家族成员的臣子也可以积极标明自己和君主之间的亲缘关系。亲缘关系的政治化非常显著。但在后世家族中,这种显著的宗法关系逐渐发生转变,亲缘关系的政治化大为弱化,用于宗主与其家族成员之间的君臣称谓逐渐消失。战国以后,古代中国的社会结构发生剧烈变动,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游离于宗族之外,同时伴随着战国以后君权的日益强大,尤其是编户齐民以后,国家逐渐取代宗族,对普通民众的控制日益加强,君臣关系逐渐固化为国君与其他成员之间的等级称谓。即便是在贵族家族,宗主和普通家族成员之间也不再像商周时候可以君臣相称。君臣称谓走出宗族的籓篱,逐渐固化为君王和其他成员之间的等级称谓,这是后世君权发展的必然。后世宗族虽在,在某些特殊的历史阶段,甚至依然强大,但其间的宗法关系却已经大大的弱化了。
与上述普通宗族不同的是,在王室家族内部,这种亲缘关系的政治化却变得更为强烈,形成了更为森严的等级秩序。晚出的《礼记·大传》记:“君有合族之道,族人不得以其戚戚君,位也。”郑玄注:“君恩可以下施,而族人皆臣也,不得以父兄子弟之亲自戚于君。位,谓齿列也。所以尊君别嫌也。”孔颖达疏:“此一经明人君既尊,族人不以戚戚君,明君有绝宗之道也。”“族人不得以其戚属上戚于君位,皆不得以父兄子弟之亲上亲君位也。”“不敢计己亲戚,与君齿列,是尊君也。兄弟相属,多有篡代之嫌,今远自卑退,是别嫌疑也。”
这是说君主可以用亲情对待自己的家族成员,但家族成员却不能反过来以亲情来对待宗主,而只能是以臣子侍奉君主之道来对待自己的宗主。所有的族人都是宗主的臣子。再如《榖梁传》中多次谈到:“诸侯之尊,弟兄不得以属通”。这些观念和前文所见商西周时候的情况显然不同,亲缘关系的等级政治化愈加森严。最为著名的例子见于《汉书·高帝纪》,其文记:
上归栎阳,五日一朝太公。太公家令说太公曰:“天亡二日,土亡二王。皇帝虽子,人主也;太公虽父,人臣也。奈何令人主拜人臣!如此,则威重不行。”后上朝,太公拥彗,迎门却行。上大惊,下扶太公。太公曰:“帝,人主,奈何以我乱天下法!”于是上心善家令言,赐黄金五百斤。
刘邦夺得天下以后,最初仍然是以子侍其父,五日一朝太公。太公家臣就告诉太公说,皇帝虽然是儿子,但却是人主。你虽然是他的父亲,但也是人臣。应该是身为人臣的你朝拜身为皇帝的刘邦才是合理的。太公听从了家臣的劝告,等到刘邦再来时,太公以人臣之礼拜见。刘邦在了解事情以后,就重重赏赐了劝告太公的家臣。可见,在帝王家中,所有人之于皇帝一人,无一例外都只能是臣子的身份,即便是身为刘邦父亲的太公也不例外。
实际上,我们不难看出,无论是君臣关系走出宗族的籓篱,固化为君王和其他成员之间的等级称谓,还是王室家族内部亲缘关系政治化的显著加强,都和后世君权的不断强化密切相关。亲缘关系与政治秩序的日益分离,无论是对于旧有宗族秩序还是旧有君臣关系来说,都是一种显著的变革,都意味着一种新的社会秩序的再建构,而在这个新的秩序中,君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更加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