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西·张梅
真正仔细打量父亲的手,是他永远安静地躺在那里。那是一只长满老茧、粗糙而宽大的手,食指头留下些淡黄色烟草的痕迹,握着一记空拳和他所经历的蹉跎岁月。我轻轻掰开他的无名指,套上他最喜欢戴的戒指,触碰到的却是透骨的冰凉和寒彻心肺的疼。
那一刻,我才努力说服自已,父亲是真的离我们而去了,天人永隔!
小时候,我从不会刻意去瞧父亲的手。当他轻触我的小脑袋,问我想不想上学识字;当下大雨时他举着伞接我放学,用有力的胳膊夹着我过深深的水沟;当他俯身用手轻触我发烧的额头……我理所当然地接受,理所当然地认为那是父亲该做的。
父亲年轻时长得很俊,戴副眼镜显得文质彬彬,可是他常年在外为了生存奔波。那时候,盼能牵到父亲的手就像盼过年过节一样。
待我上学会识字了,就给父亲写信,告诉他家里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没想到父亲在回信的同时,把我的信也一并寄回,纠正了信上的错别字。这让我高兴的同时又觉得不好意思,于是我总在下次写信的时候争取写到最好。其实父亲因各种原因并没读过多少书,但当时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父亲的信就好比他的手,教我一笔一画用文字表达内心,一直牵着我前行。
父亲当过工艺篾匠。他的手把一根根粗粗长长的山竹破整分开,又把竹子的表层用薄的工艺刀分离出来,再用专门的手摇绞篾机把竹皮分离出来。那个小小的绞篾机固定在长凳的一端,分离出来的篾皮像蛇一样舞动着,带着清洌香甜的气息。父亲的手仿佛拥有无限魔法,晾好的篾皮经他的手,会变成各种各样的工艺品和日常用器,整个过程娴熟、优美、流畅!那时候看父亲编织篾皮制品,就是一种视觉享受。但父亲的手有时也会失去“魔法保护”,经常会被挂毛刺的篾皮划破。父亲总是不慌不忙,把划破的地方放在嘴边吮吸一下,若无其事地继续干活。
时光清浅,我慢慢长大的同时,父亲也逐渐变老,他的双手在常年的辛苦劳作中显得更加粗糙,而且关节略显弯曲,青筋纵横。
成家后,我去了很远的大城市工作,偶尔回几次家总能远远地望见父亲在站台等候的身影。他一看到我乘坐的大巴车停下来,就赶忙把我携带的大包小包拎下来,笑着问这问那。后来有了私家车,父亲依然会在站台附近的路口等我。返城时他又乐此不疲地用那双青筋纵横的手把大包小包给我装上车。父亲从不挥手道别,但那双手却传递着无言的父爱。
伴随着大城市的快节奏,我越来越忙碌,回家看望父亲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有一次父亲专门打电话问我,过节的时候回不回家,我却浇灭了他内心的希冀。直到父亲突发中风,我才意识到自己缺失了对他的陪伴。
父亲中风后,右半边身体不能动,嘴巴也无法说话。病中的父亲见到我如小孩般放声痛哭,我劝父亲坚强点,他用左手擦了擦眼泪,那只干瘦无力的手交代着病魔对他的折磨,让我心碎无力。
与父亲共处的最后一刻,是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有限的探望时间里,父亲紧紧抓住我的手,亦如我小时候抓他的手那般用力。他示意护土拿下呼吸面罩,对我“啊啊”地喊了几声,我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从他眼中的痛苦和眷恋,我意会了他的心语。我的心剧烈地紧缩着,再也控制不住情感,握着父亲瘦弱的手放声痛哭,直至被护土催促着赶出去。
我回头,父亲向我挥了挥左手,吊点滴的皮管子随着他的手在空中晃荡……
那是父亲对我惟一的一次挥手,也是父亲最后的告别。
失去父亲之后,很长时间我都无法安然入睡,父亲饱受病痛折磨的样子让我的心沉重自责而又无能为力。我时不时听些禅乐,希望能让自己的心禅静下来。闭目,我的心随禅意幻化成一双手,托起一朵圣洁无瑕的白莲,递送到父亲那双尚存余温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