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时期的爱情》气味书写研究

2023-07-21 07:20邓宇涵
今古文创 2023年24期
关键词:身份认同气味情感

邓宇涵

【摘要】马尔克斯的长篇小说《霍乱时期的愛情》中有丰富且独特的气味书写。本文以小说中频繁出现并令人印象深刻的嗅觉描写为研究对象,剖析其气味书写在情感与欲望、身份与认同方面的深层指向,以全面体味文本的审美意蕴,进而探究马尔克斯对生命本体意识的追寻。

【关键词】气味;情感;身份认同

【中图分类号】I1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24-001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4.004

《霍乱时期的爱情》以穷小子阿里萨和富家女费尔明娜跨越世纪的爱恋为主线,穿插展现了后殖民时代的各种爱情故事。马尔克斯花费诸多笔墨来充实《霍乱》中的感官描写,其中有关嗅觉的独特叙述给人强烈感官刺激和心理印记。在学界对《霍乱》研究中,学者们往往将关注焦点集中于主题研究,即使偶尔有关于嗅觉书写的分析,却仍常局限于苦杏仁气味之中。本文即以《霍乱》中频繁出现并令人印象深刻的嗅觉描写为研究对象,利用文本细读法对《霍乱时期的爱情》中的气味书写进行分析,旨在剖析嗅觉描写在作品中的深刻含义,进而更全面地体味文本的审美意蕴,探究马尔克斯对生命本体意识的追寻。

一、情爱之味:爱欲和情欲的交织与渗透

当人类开始直立行走,视觉对于人类繁衍生息的作用扩大,嗅觉的作用逐渐下降,“人类文明的发展持续性的在嗅觉感宫牺牲的基础上行进着”。[1]但嗅觉感官在人类选择配偶以及爱欲触发上仍然具有不可替代的意义,嗅觉不仅像催情剂,它也和人们的情感变化密切相关。

至于文学作品中关于爱欲的气味书写,在古希腊罗马神话中,阿芙洛狄式用迷人的气味使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海伦与帕里斯发生了爱情。在《恶之花》中,波德莱尔也不遗余力地书写了诸多独特的香气。马尔克斯在《霍乱》中敏感地察觉到了气味在爱情与欲望的触发以及爱欲升华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嗅觉叙述不仅出现在情欲描写的部分,更是贯穿乌尔比诺与费尔明娜、阿里萨与费尔明娜、阿里萨与其情人们的爱情或欲望过程之中。马尔克斯在《霍乱》中的气味书写刷新了嗅觉在爱欲中的定位,使其逐渐趋于爱情与欲望的中心地带。

(一)爱欲气味的升华

阿里萨是船主的私生子,年轻时是其所属阶级里最受欢迎的小伙子,后继承了亲人的公司,成为当地河运事业的佼佼者。虽然青年和中老年时期的他分属于两个阶层,但阿里萨都频繁游走于花柳之地,从最初的小旅馆到后来的灯塔海滩,抑或是情人们的住宅。“不管怎样,他在那所小旅馆中……还初识了那种没有爱情的爱的秘密。”[2]因此,阿里萨对当时加勒比地区各个阶层、各种各样的男女关系之间的牵扯尤为清楚,还有透过朋友的眼睛所观察到的周遭的情爱故事,包括化妆成淫荡女人的贵妇与水手的情感纠葛,图古特与妓女们在秘密天堂的欲望纠缠,以及他本人和其几百位情人之间世俗的激情等。

阿里萨对于爱欲与气味之间的关系启蒙是从第一次恋爱开始的,在他脑海中留下深刻印记的,除了恋人身上散发的馨香,还有栀子花的清新香气和香水的芬芳。阿里萨对于费尔明娜的气味记忆大多和花香息息相关,他的初恋情人是如栀子花般娴雅的“花冠女神”,栀子花的饱满纯洁和初恋的天真美好丝丝相扣。阿里萨对栀子花的倾心从他对费尔明娜的相思开始,“就是在那个时候,他……偷食了……栀子花。他知道了费尔明娜·达萨的味道。”[2]如果说投向费尔明娜的偶然一瞥是这场爱情的源头,那么偷食栀子花的芳香然便是一次如同命运般的奇妙邂逅,这气味的邂逅使这场爱情维持半个多世纪。虽然此时的他和费尔明娜并非恋人,但正是对栀子花和香水的芬芳的肆意攫取,使得醉倒在香气中的阿里萨鼓起勇气向梦中情人迈出了关键一步,二人年少时炙热爱情的见证——厚厚的信纸都散发着白色栀子芳香。甚至从他疗伤失恋之痛的旅程结束回到家乡之日起,他的嗅觉感官似乎有着隔离海湾臭气的作用,因为“从那一刻起,他……只闻到弥漫在城市中的费尔明娜·达萨特有的气息。一切都散发着她的味道。”[2]

受到爱情致命打击之后,重新赢得费尔明娜的芳心成为阿里萨半生的追求,光阴流逝几十载,和费尔明娜有关的馨香气味始终萦绕着阿里萨,最后还是停留在了白色栀子花上,即使变得越来越淡,干枯栀子花的余香依然留存在回忆里。在阿里萨和费尔明娜分隔的半个世纪里,关于费尔明娜的气味记忆赋予了阿里萨“在遗忘之中存活下来的勇气”[2]。当二人再次结合,他清楚感觉到她身上老人的酸味,那完全不同于少女的芬芳,但此时的他并未不安,不止因为他比她还要年要四岁,更因为他们的爱情早已超越了本能的情欲之爱,达到精神共鸣而趋向永恒。

阿里萨不仅是用眼睛观察和发现,身体力行地去感受,更是通过嗅觉感官来对这些各式爱情与欲望及其变化进行切心体会,尤其是从初恋费尔明娜到其情人们再回到费尔明娜——阿里萨一生中不同阶段、不同类型的爱情中不同的气味展现。气味,无疑成为阿里萨维系他对费尔明娜的爱情的纽带,他亦以此作为一种抵抗时间的有效方式。

(二)情欲的泥沼

在与费尔明娜的这段初恋暂告一段落之后,马尔克斯插入了对阿里萨接下来几十年的恋情记录,在阿里萨与其几百位情人的情感纠葛中,就不再是栀子花气味一般的明亮与单纯的爱恋关系,其中掺杂着更为原始的性本能欲望。马尔克斯在创作这部分时,也一改阿里萨与费尔明娜之恋中气味书写的干净、清爽与纯洁之感,转向层次更为复杂的气味书写。

当他开始体验和其他人的爱情时,他对爱情的产生、过程等有了不同于他和费尔明娜那一段纯洁的恋情截然不同人生感悟与体验。他后来的那些情人们和费尔明娜都是截然不同的类型,无论相貌、年龄还是出身。换言之,失恋之后的阿里萨逐渐成为大有成就的河运商人,他完全可以选择与之阶层相匹配的上流社会女性作为伴侣。但此时的阿里萨对于猎艳的对象无甚标准可言,对于他来说,这几百段世俗的激情不过是他对于费尔明娜·达萨的缥缈的爱情的替代品,他试图“用一段爱情来取代另一段爱情”[2],所以“公园中的女仆、市场上的黑女人、海滩上风情万种的淑女,新奥尔良船上的外国妞儿,他照单全收。”[2]这种快餐式的爱情填补了费尔明娜带来的精神缺失,使阿里萨得以正常生活,以等待乌尔比诺的死亡和重新得到费尔明娜爱情的时刻。正是因为这样,在阿里萨的这一人生阶段,爱情的降临不能用一般的规律来判断,这也就是为什么尽管这些情人们与他的初恋毫不相同,但仍然占据了他的半生。

不仅爱情的对象与类型截然不同,这些爱情的独特之處还在于与之一同出现的嗅觉书写。这一时期的气味记忆是从“四周爬满青虾的咸水沼泽的味道”开始的,正是随着这股腥咸的气味,阿里萨失去了他的童贞。从咸水沼泽的味道到拿撒勒寡妇身上的兀鹫气味、硝石味儿的海水泡沫、萨拉·诺列加的长毛绒洋玉兰到阿美利加·维库尼亚身上襁褓婴儿的味道,对于阿里萨来说,这些与费尔明娜相去甚远的气味成为一种完全不同于他之前对栀子花、香水、玫瑰、山茶等各种香气认知的新鲜乐趣。即使维库尼亚的稚龄使她和阿里萨的爱情带有初恋般“天真无邪的生涩味道”[2],但二人之间相差甚远的年龄无疑给这段关系蒙上一层堕落的纱幕。

在阿里萨的这几百段恋情中,气味的来源更加复杂多变,不仅仅只有女性身体上的气味,还有周围不同环境中的气味以及加勒比海岸地区特有的气味等等。而这丰富的嗅觉书写所触发的情感和欲望也更加多样化,而非只是如同栀子花和初恋的爱情之间单一的象征关系,甚至还暗含着对费尔明娜的爱恋情感。这些气味从阿里萨的情欲泥沼中散发出来,奇迹般地减轻了他对费尔明娜的相思之痛,使他过于浓烈的思念得以暂时休歇。

二、主体之味:身份认同的探寻与建构

“身份认同”具有两个方面的含义,一方面是“身份”,如主体的家庭出身、社会阶级等,另一方面是“认同”,指主体“为确证自己的社会身份而在文化上所做的追寻”[3],包括信仰与价值、种族与国家认同等。“气味,已成为一种符码,一个符号化的隐喻,象征着人类精神中的价值和自我认同。”[1]《霍乱》中的气味书写与主人公自我认同密切相关,与阶级、种族、性别等多种权力关系交织着的气味,成为乌尔比诺和费尔明娜实现自我认同的重要中介。

(一)气味流动与阶级认同

身份认同所要处理的,不是孤立或永恒不变的性格基础,而是处于社会关系网中的、相互依存并且易变的个性。[4]所以虽然家境殷实且身居上流社会,但重回故土之后,生于拉美、学于欧洲的乌尔比诺仍然有社会身份的焦虑。他的城市改造和环境卫生改善计划使其在本土环境中像个怪物—— “他在所有方面都和别人格格不入:他的革新精神,他近乎偏执的社会责任感……他的幽默感却异常迟钝,所有这些……引起了年长同事的猜忌和年轻同事暗地里的嘲笑。”[2]但家乡城区的街道、河流、海洋、港口、市场、墓地、食物等的复杂气味都逐渐使乌尔比诺在加勒比地区与法国巴黎、社会、家庭中确认其自身,他慢慢习惯了周围的刺鼻难耐的气味和秋季的闷热,“他对自己说……他属于这里。”[2]

就其社会阶层而言,乌尔比诺在对待他人的态度上逐渐显示出其过于自觉的自我意识。处理好友的自杀事件时,房间里的气味使乌尔比诺足以确定死因,“他命令警官绕过一切程序,以便葬礼能在当天下午举行”“面对警官的犹疑,他用自己典型的方式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他给警官和实习生下的指示明确而迅速”,乌尔比诺作为当地医学界权威的身份正是通过气味得以显现。

此外,虽然切身体会到城市中的恶臭,但乌尔比诺则认为这与他的个人生活没有关联,他习惯在古龙水的香气中整理仪容,他的书房弥漫着与港口的嘈杂和臭气完全不同的幽静气息,不同的嗅觉书写无不彰显出医生的阶级属性。就其家庭身份而言,他对食物的要求总是古怪而严格—— “肉不能有肉味”,“鱼不能有鱼味”,他能在水中感觉到窗户的味道。为了闻到自己尿液中的芬芳气息,他要求吃芦笋,即使那并不是芦笋的季节。当自己对婚姻的不忠由于气味异常而暴露时,作为丈夫的他“常常不无讥讽地说,那两年的痛苦生活并非源于他的过错,而是因为妻子的一种恶习——她喜欢闻家人和自己脱下来的衣服。”[2]271对饮食气味的吹毛求疵,对妻子闻衣服气味这一习惯的无端指责都验证了乌尔比诺是家庭这一“幸福帝国”中“至高无上的君主”,他是一家之长,是家庭的中心和权威。

(二)气味弥漫与性别认同

在漫长而又艰辛的旅途之后,少女费尔明娜变得成熟,她主动放弃了浪漫缥缈的初恋,开始成为她和父亲这一家庭的女主人。父亲将采买生活必需品的任务置于她手中,波伏瓦认为女性在采购的时候,“每个人都从中汲取自己的重要意义,她们感到自己是一个共同体的成员……购买是一件乐事,是一个发现,近乎一个创造”, [5]正是在这个过程中,费尔明娜开始趋近自身。在销售门廊,她闻到了香根草的味道、揉碎的鼠尾草和牛至叶的味道、吸烟后的祛味剂的味道、血肠的甘草味、胡椒味……各种各样的气味都能激起她对生活的渴望,她优雅自如地在市场穿梭,她逐渐发现了自己。

婚后的费尔明娜自然过渡为她与丈夫新家庭的女主人,她征服了社交圈的其他女人,成为最受爱戴的主妇;她在治家方面对自己要求严格,把偌大的家庭管理得井井有条;她从没有物质的担忧,数次远游巴黎;发现丈夫的不忠后,她毅然出走,直至丈夫向她妥协。但“她与他斗争,为的是捍卫自己的自主,她与世上的其他人斗争,是为了保持使她出于附属地位的‘处境。”[5]正因此,虽然她与乌尔比诺的婚姻长久而幸福,她却称自己为“雍容华贵的女仆”,女仆所附庸的君主无疑是她的丈夫。几十年的婚姻中,少女时期对自己未来的憧憬早已模糊不堪,料理家务、照顾丈夫、抚养子女让费尔明娜无限地远离自身,她只是作为他者而存在。从少女到主妇,费尔明娜没有顺利过渡到被世俗认可的女性的成年状态,反而跌跌撞撞。[6]和丈夫在一起的岁月,费尔明娜真正感兴趣且成为习惯的唯有背着丈夫和孩子在浴室里抽烟。在尼古丁气息缭绕的湿润空间内,她和表姐妹一起谈论男人、发着无名火哭泣、享受偷偷做事情的别样乐趣,香烟气味承载了费尔明娜的喜怒哀乐,将自身归还与她。无论是自由徜徉于市场的丰富气味,还是偷偷任自己被烟草的浓烈气味包围,这都是只属于费尔明娜的诗意与冒险,无关父亲或是丈夫。

成为寡妇一年后,费尔明娜终于适应了丈夫不在的生活,关于丈夫的回忆不再妨碍她的思考,但她的思考零碎而不成章。然而在阿里萨锲而不舍送来的信件中,在泛着山茶花清香的典雅信纸上,费尔明娜看到了自己想要的表达,那是她自己无法完成的想法。阿里萨关于人生与爱情、生命与死亡的思考使她漂浮的心灵安稳落下,也在她的心湖激起了阵阵涟漪。当费尔明娜再次接受阿里萨的爱情,身体的靠近使他们清晰地嗅到对方身上的酸味,但这位散发着人发酵后气味的老人却使她重新记起了自己在新婚之夜就已忘记的笑声。毫无疑问的是,正是阿里萨的陪伴与爱情使费尔明娜找回了在婚姻中远离的自身。

乌尔比诺通过气味得以区分自我与他者,从而确认自身在阶级、职业、家庭的权威,费尔明娜通过吸入各样的气味来摆脱他者的阴霾。气味是医生夫妇生命中是不可忽视的重要存在,他们都借助气味的力量完成了自我的身份认同。

莫言在其《小说的气味》一文中提出:“我认为有气味的小说是最好的小说……它不再是一堆没有生命力的文字,而是一个有气味、有声音、有温度、有形状、有感情的生命活体。”[7]《霍乱时期的爱情》作为被马尔克斯本人称为“写完后整个儿被掏空”的小说,便是具有生命气息的活体。但相比众所周知的苦杏仁气味之外,文本中的其他气味印记总是隐藏在赫赫有名的苦杏仁气味的光芒之下。《霍乱》中的气味书写负荷着无限的深意,作为主人公生命意识的载体而建构起文本的气味王国,活跃着作品的生命情调和艺术意境。

参考文献:

[1]林翠云.嗅觉地景与记忆[D].武汉大学,2017.

[2]加西亚·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M].杨玲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20

[3]杨联芬.新伦理与旧角色:五四新女性身份认同的困境[J].中国社会科学,2010,(05):206-219+224.

[4]赵静蓉.文化记忆与身份认同[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

[5]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Ⅱ[M].郑克鲁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

[6]Laguerta, Loraine.The Conqueror Dominated, the Conquered Seduced: Post-colonial Love in Three Stories by Gabriel Garcia Marquez[D].UNIVERSITY OF CALIFORNIA,2013,(03).

[7]莫言.莫言文集[M].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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