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面具也是诱饵

2023-07-21 15:29丁业辰
今古文创 2023年27期
关键词:爱伦

【摘要】近年来,“物转向”思潮对文学批评研究产生了重大影响。经典哥特短篇《一桶白葡萄酒》中的核心物质阿芒提拉多书写不仅体现了爱伦·坡对“物”与人关系的深刻反思,更突出了“物”作为具有主体性的行动者对于地窖中盘旋的二人命运走向的作用。本文在新物质主义批评视域下,领略文本中核心之“物”阿芒提拉多呈现的不同形式的“生命”与“活力”,探索在叙事中如何独立影响人物行动与命运、推动叙事进程,以及探究作为“物”的阿芒提拉多如何引导思考未来的“物”人关系。

【关键词】爱伦·坡;《一桶白葡萄酒》;新物质主义;“物”施事能力

【中图分类号】I7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27-002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7.008

“物转向”思潮兴起于20世纪,在后现代的理论大潮中滚滚而来,进一步发展成为新物质主义,已然成为当今的热门理论之一。新物质主义认为,世界由物构成,人类和非人类都是物。物都具有“物质力”,这种力是一个不断生成、繁衍的动态过程,人类与自然界都通过“内在互动”施展物质力。这一理论的意义就如提出新物质主义概念的代表人物库尔和福瑞斯特在《新物质主义:本体论,能动性与政治》中呼吁的那样,人类应当在一个“始终处于各种力量和系统复杂交织”的现象界中“重新思考‘物质力所处的位置以及这一概念所指涉的力量的本质”,重新发现物的物质性,重新审视物所拥有的物质力的地位和能力,进而重新思考人与物质世界的关系。随着外国文学研究视角逐渐向后现代转变,新物质主义在充实作品内涵,拓宽研究视野等方面有着独特的研究前景。

爱伦·坡的《一桶白葡萄酒》讲述的是19世纪一个骄傲且嗜酒的名门望族之士被一个没落贵族后裔诱骗至地窖而死的故事。这一作品从发表距今已有近两百年,《一桶白葡萄酒》的研究多集中在叙事,文本修辞和哥特分析上,少有后现代理论的分析和解读。需要指出的是,《一桶白葡萄酒》本身作为一部经典的哥特文学作品,展现的是一个异彩纷呈、深不可测的神秘世界,即使运用新的理论对其进行阐释,怕是也不能将那个深深的地窖一探究竟。

因此,本文旨在新物质主义批评视域下,从物质的独立性、主体性和不确定性等方面入手,发掘爱伦·坡《一桶白葡萄酒》中作为“物”的阿芒提拉多所呈现的不同形式的“活力”与“生命”,考察它如何影响蒙特利梭和福图纳托的行动,从而更深入地理解“物”的施事能力。

一、诱饵引人垂涎——耐心引导之物

在文本中阿芒提拉多出现多次,每一次象征意义和出场形态都不尽相同。综合来看,作为线索的阿芒提拉多主要作为两种形态示人,即诱饵和面具来串联全文,充分体现物的不确定性。在《物的意义》中,布朗强调,“物”如何对主体施加力量,从而参与主体身份建构是值得关注的一个重点。因此有着不确定性的物阿芒提拉多不论作为诱饵或是面具,都有着作为非人类而不同于人的那份独立性,以及影响人物命运和叙事进程发展的主体性。

阿芒提拉多首先出现在蒙特利梭和福图纳托见面后的第一次对话中。蒙特利梭轻描淡写地提及自己偶然得到一桶阿芒提拉多,此时它作为诱饵出现,没有任何深层意义,仅仅是一个名称和代号,一个福图纳托和蒙特利梭都知晓的酒的名称。然而,正是这个名字激发了福图纳托的兴趣以及跟随蒙特利梭去找酒的动力,推动了情节的继续发展。

紧接着,蒙特利梭给福图纳托介绍自己所拥有的阿芒提拉多时,不停提及一个未在故事中出现的人物:卢切西。在蒙特利梭的口中,卢切西是葡萄酒方面的专家和权威,并称在遇到福图纳托之前,他正赶着去找卢切西鉴定,显然这一看法成为激怒福图纳托的原因之一:一方面可能是急切地想要喝到阿芒提拉多,蒙特利梭嘴中多余的话语减缓了美酒顺利入喉的步伐;另一方面,蒙特利梭一直提及卢切西极度打击了福图纳托的自尊心和好胜心,于是他内心压抑不住的狂妄和自大要求蒙特利梭立即带他前往地窖。殊不知正是他的这份骄傲出卖了自己,狠狠咬紧了钩,诱饵之香直教他撒不开口。且不说后文他的性命因此丢失,他所持有的那份对于葡萄酒精通的咄咄逼人,在他不断要求蒙特利梭去地窖的时候,就已然被击得粉碎:阿芒提拉多应该在避免寒冷和潮湿的环境中保存,他却丝毫未注意到其错误的储存地点和环境“刺骨的寒冷”“地窖里潮湿不堪”,反而不停地嘲讽贬低“卢切西不能分辨阿芒提拉多和雪利酒”。

由此可见,这是一场人对于物的那份自以为是导致的悲剧,因为但凡福图纳托对于阿芒提拉多持有多一分的尊重和了解,便能识破蒙特利梭的诡计,也不会为了一口贪欲轻言答应并跟随蒙特利梭进入那死亡之窖,至此阿芒提拉多的主体性尽数体现。

接下来的几次阿芒提拉多是从福图纳托嘴中说出的,且不停地打断蒙特利梭的话,表现出福图纳托对阿芒提拉多的热烈渴望和想要喝到酒的迫不及待,也进一步证明阿芒提拉多这个诱饵捕获猎物上钩的成功。

如前所述,在福图纳托得知蒙特利梭有阿芒提拉多开始到进入地窖为止,阿芒提拉多一直都是作为诱饵存在,它带有的那种如人一般的绝对耐心和极度热忱,一步步引导福图纳托走进深渊。而福图纳托一路垂涎的模态,成为接下来蒙特利梭坚定戴好面具的一剂动力十足、胜券在握的强心剂。

二、面具步步为营——神秘进攻之物

当福图纳托被诱骗至地窖以后,阿芒提拉多作為诱饵的使命就结束了,摇身一变成为一张面具。它不断变换其背后的意义,谨慎试探,大胆前进,步步为营,促使福图纳托行至地窖更深处。

首先,在他们刚进入地窖的时候,福图纳托就开始不停咳嗽,蒙特利梭表面上甚是担忧,两次假意劝返:“我们回去吧,你的健康重要”“我们回去吧,你如果生病了,我可担待不起”。实际上阿芒提拉多这张面具已经被蒙特利梭用得如鱼得水,他心中清楚,这么一说不但不会劝返福图纳托,反而会更加激起福图纳托对阿芒提拉多的渴望和追求,想要更快得到自己的梦中情酒,是可谓第一步。

其次,这回荡在狭小空荡地窖里的咳嗽声,让蒙特利梭对福图纳托的身体状况有了清晰的把握,此时趁热打铁递上一瓶梅多克酒,表面是作为好友在寻酒的过程中送上好酒先尝为快,福图纳托在光芒四射的面具的吸引下喝上美酒,实际上是加剧他病情的毒药。这便在漫不经心和笑里藏刀中走出了第二步。

接着,当福图纳托感叹酒窖之大,蒙特利梭借此机会介绍自己的家族想要一雪前耻之时,前者对物的漠视态度延续至此: “我不记得你家族的徽章了” ,体现出福图纳托对于蒙特利梭引以为傲的身份所表现出极大的轻视和不屑,更是坚定了蒙特利梭杀害福图纳托的决心,这一小小插曲便为走稳第三步打下了基础。

于是,蒙特利梭加快进程,开始第三次劝返: “我们回去吧,已经太晚了,你看你咳的”,并再一次送上美酒德格雷夫,得到的却是福图纳托对蒙特利梭的再次羞辱:“你不是兄弟会的人。”此次羞辱让蒙特利梭的怒气达到顶峰,各种客观条件也表明最好的时机已经到来:福图纳托想要喝酒的心更加急切,但他本人已经步伐不稳“后退几步”,体力不支“他仿佛整个身子都靠过来似的”,地窖的空气也愈发浑浊“空气污浊”,甚至已经看不清了,“地窖里的光已经虚弱到我们看不清前路”。此时,蒙特利梭走出了第三步,这是最关键的一步也是最后一步:趁福图纳托到达所谓的目的地,在兴奋寻酒之时,立刻将其困于死地。这里是全篇高潮,是阿芒提拉多作为面具大放异彩,蒙特利梭大功告成之时,也是福图纳托落入死地,这出步步为营好戏的收官时刻。

最后,在意识到自己已被束缚,梦中的阿芒提拉多也纯属子虚乌有之时,福图纳托发出一声呼喊:“阿芒提拉多”,这是他的疑惑和不解;蒙特利梭马上以同样的词回复他,包含的却是满满的讽刺和对福图纳托疑惑的确认。蒙特利梭随后的一句“阿芒提拉多”,看似简单的重复,正是他最后撕下面具的时刻。他是在告诉福图纳托:阿芒提拉多不是什么你梦寐以求的葡萄酒,只是一个一步步诱导你来这里赴死的面具罢了。

在福图纳托后知后觉、逐渐清醒意识到蒙特利梭的真正意图时,开始跟着蒙特利梭重复“阿芒提拉多”,并两次重复“我们走吧”,这正是之前蒙特利梭假情假意劝说福图纳托回去的话,此时的福图纳托却在饱含真诚地请求命运的饶恕,前后惊人地呼应,读来却甚是哀叹与唏嘘。

总之,阿芒提拉多从始至终作为诱饵或面具在故事中稳步前行,但其实物从未出现,不见其物,只见其名。它是蒙特利梭手中牢牢握紧的武器,也将福图纳托紧紧套住,引领他一步一步走向深渊。梅洛庞蒂说,生命不是灵魂的力量之源,而是把灵魂安置在肉体中;而物以其呈现的形式将自己组织起来。作为物的阿芒提拉多始终运用自身的意义不断变身,那桶能用肉眼看见的白葡萄酒即使未曾出现过,它也已经将自身的意义通过多次出场展现出来了:它是诱饵,让福图纳托一步步走向深渊;它是面具,让蒙特利梭的计划大功告成。跳出这个故事的世界观,它又可能是某对情人晚餐上独特的浪漫,是一剂爱情的催化剂。阿芒提拉多的主体性到底如何存在,全靠它不受外界左右的自身所展现的意义,周身环境与它全然无关。好似只是冷漠傲然地颔首抚琴,所有伴奏都成了它的和音而已。

三、面具还是诱饵——把握未来之物

最后,再次回归哥特文学本身,可以通过关注物在世界中的位置,探索关于物人关系未来的终极意义与奥秘。

就《一桶白葡萄酒》来说,阿芒提拉多的主体性已在前文得到分析与论述,因此绝不可再被随意定义为故事中人的工具或介质,而是有着独立主体性从而主导叙事进程的物。在文本形式上,它作为全文线索,是蒙特利梭行凶的面具,也是福图纳托上钩的诱饵,因而成为文本中不可或缺的极重要的组成部分,紧密串联起整个叙事使文章结构完整;在文本内容中,它用来分析与探索其自身不同层次的意义,与克里斯蒂娃眼中的崭新主体的定义相呼应,“崭新主体拥有更加丰富内涵和更模糊色彩的主体”,阿芒提拉多无论是作为引人垂涎的引导之物,还是步步为营的神秘进攻之物,任一层面来看都是无时无刻不在绽放着诠释之花不同的色彩,可谓是正践行着后现代的原则与信条。《一桶白葡萄酒》中的阿芒提拉多,不仅拥有在本文中关于诱饵和面具的解读,还可从更多读者的眼中拥有其他独特的见解。阿芒提拉多不仅在《一桶白葡萄酒》中有巨大的解读空间,超出这个故事之外可解读的意义空间更是无限。

作为一部典型的哥特文学,凶杀事件是不可忽视的哥特元素,因此《一桶白葡萄酒》中这一凶杀案的始作俑者蒙特利梭对于自己杀人一事的心有余悸同样值得关注与思考。

在收尾工作中,他短暂地感受到了一阵恐懼,“有那么一瞬间我犹豫了——我在颤抖”,得知被骗真相后福图纳托的笑声也让他汗毛竖立:“一声低沉的冷笑让我头皮直发麻”,在听不见福图纳托的回音时,他甚至感到阵阵不适:“我心里开始犯恶心”。在这恶事做尽的之后时刻,蒙特利梭竟少有地展现出他向善的一面,可能是他仅存的人性与善在呼唤他,可能是他体内的潜能在冲击他。至此蒙特利梭人格的矛盾开始激发伦理学的思考:蒙特利梭究竟是善还是恶?究竟是什么激发他的这种与人设不符的思考和反应?他是否有改变所作之恶的能力和余地?他后知后觉对于自己行为的思考又有何意义?这一连串对于人性的追问,不禁让人重新审视蒙特利梭的心理变化:蒙特利梭与福图纳托之间的恩怨情仇可能并不是导致他心理变化的唯一导火索,不妨将目光移向那桶神秘的阿芒提拉多,去追溯它那足以扭转乾坤的物性去。在关注物的视域下的研究者仍需稳健立足此刻,坚定展望未来:每一次对于物的思索又何尝不是对人本身的思索,因为从物身上能看得到人自己的样子。传统视角下所谓的外部世界仍需继续探索,携手把物搬到聚光灯下吧,人内心的声音也需认真聆听,那一颗颗炽热跳动且滚烫的心亟待剖析。

四、结语

最近兴起的新物质主义掀起一股新的文学研究浪潮,显然为哥特文学研究开辟了独特的研究视角,使哥特文学不断被发现和探索,收获新解读的同时,也不断焕发着新的生机。新物质主义不断向读者发问:人们所看到的物是否仅仅是它想让人看到的物?彼此间是否互通相连?它同样关注世间万物的状态以及它们对于此刻和今后的世界所赋予的意义:在这个并不围绕人类运转,人类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将要面对什么多元复杂的世界,物与物,人与人,人与物之间存在万能等式吗?《一桶白葡萄酒》中的核心物质阿芒提拉多书写分别从三个特点出发,充分体现出其作为“物”的独立性,即不依附于任何人或物的主导;主体性,即以自己为中心,以“物”独特的施事能力主导故事走向;不确定性,是面具也是诱饵,阿芒提拉多到底是什么直教人捉摸不透。这几个特点不仅体现了爱伦·坡对“物”人关系的深刻反思,更突出了“物”作为具有主体性的行动者在这个19世纪的地窖中盘旋的二人命运走向中的作用。它呈现出了不同形式的“活力”与“生命”,在叙事中独立影响人物行动与命运、推动叙事进程,并引导思考未来的“物”人关系,共同探索构建物人世界的未来。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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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丁业辰,女,汉族,安徽芜湖人,安徽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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