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叫多远舟,1960年生人,我妈叫林云,1962年生人,我叫多圆,1989年出生,是他们爱情的结晶。如果我努努力活到111岁,他们的爱情就能以结晶形式,横跨三个世纪。
可惜在我的纪年里,他们的爱情终结在我高三那年。
2007年夏天,高考前三天,我一个人在家备考,天热到34摄氏度,我心焦气躁,躺在爸妈朝北的卧室里,像蛇蜕皮一样扭来拧去。突然“哐当”一声,好像把什么踹倒了,我起来查看,闹钟、父母的结婚照,都立在床头柜上,床头和墙之间的夹缝里,露出一团碎发,我拿拖布杆往出钩,跟着碎发和灰尘一起出来的,是一个硬壳笔记本。
我拍拍灰,翻开笔记本,里面都是我妈记的账:换新房贷款5万,装修花了8000;旧的自行车丢了,新车花了467……翻到最后几页,是我妈的日记。
第一篇写于1996年:三年前,远舟出轨了,我谁都没告诉,自己扛了下来。
第二篇写于2000年:多圆这孩子,自制力强,知道用功,我的希望都在她身上了。
第三篇写于2003年:第五次模拟考,多圆考了年级第一,上次是第三。
我像烫手一样,把日记本塞回夹缝里,窜回我朝南的小屋,背起历史来——我妈的希望都在我身上,我不能让她失望。
直到高考完,我还惊魂未定。我想起刚上幼儿园时,我爸妈的确总吵架,可长大后,我把那些发生在三四岁时的争吵忘了。因为我13岁时,从床底下翻出400多封信,是1983年到1988年间,我两地分隔的爸妈写给彼此的。
从最开始称呼“同志”,彼此问候“您好”,到我爸叫我妈“小云”,我妈在我爸名字前加上“亲爱的”,再到我爸一封信不写正事,通篇都是“想你”“想见你”。13岁、刚看完《情深深雨蒙蒙》的我,觉得我爸妈就是当代的何书桓和陆依萍。
一封写于1987年3月的信,看得我脸红心跳,信很短,当时他们结婚一年整,我妈告诉我爸:“我的月经于22日来了,比过去晚了半个月,对不起,我没有怀孕。”
我爸的回信异常温柔:“小云,等你调到南京后,我们再要孩子,到时你在我身边,我可以更好地照顾你。”
按照两个人的计划,1987年底,我妈就会调到我爸所在的南京军区,随军,或是干她的老本行,去南京的储蓄所继续当出纳员。然而,1987年冬天,我姥爷意外出车祸去世,我媽作为家里的老大,看着家里最小的孩子、只有9岁的我小姨,觉得我姥姥一个农村妇女,无论如何没法拉扯大6个未成年的弟妹。于是,我妈给我爸写信说:“我不想去南京了。”
收到信的第二年,我爸从部队转业,从南京回到我妈的工作地,一个位于东北的小县城,放弃了二线城市、11年军龄、二十几项科研成果、生物制药的老本行,来到我妈身边。
这个故事如此荡气回肠,而我作为男女主人公的女儿,毫无疑问,是爱情的结晶。
13岁的我非常得意,我爸妈和别人的爸妈不一样。同学的爸妈都是相亲认识,谈半年恋爱就结婚,结婚半年就怀孕,生孩子完全是世俗规范的惯性。而我的父母,是自由恋爱的,两个人克服了种种阻碍才在一起,有几千、几万种可能,我都不该出生,我何止是爱情的结晶,简直是爱情的奇迹。
所以,当18岁的我,发现早在1993年我爸就出过轨时,整个人都是蒙的——怎么可能呢?我爸妈好不容易结束了6年的异地,结果团聚了才5年,我爸就去找别的女人了?
1988年,我爸转业回到县里时,全县只有两栋高楼,没有公交车,没有制药厂,更没有军区,我爸作为县里唯一一个大学生,留在县政府组织部,给领导写写讲话稿。
随后5年里,我大舅、二姨和二舅陆续参加高考,三舅留在镇里上高中,小舅来县里上初中,住在我家,看着我出生。小姨小学毕业后,也到县里上初中,姥姥就卖了乡下的老房子,把田地租给同乡,搬到县里,住进我家。
平常日子,我家常住人口6个,分别是我爸妈、我、姥姥、小舅和小姨,到了寒暑假,念大学、中专和技校的大舅、二姨、二舅、三舅都回来后,就是10口人,挤在我爸分的53平方米的房子里。
10岁以前,我没有和父母单独待在一起的经历,家里永远一堆人,永远闹哄哄——我爸总不会是嫌家里太吵,才去别的女人那躲清静吧?
当然,还有一种更可怕的可能——我爸后悔了。他出轨,是为了报复我妈,为了这个女人,他放弃了自己的科学家生涯。
我爸是恢复高考后第一批大学生,1977年高考,他的第一志愿是吉林大学化学系(当时全国排名第一的院系),结果阴差阳错,提前被解放军某军医大学录取了,体检完连家都没让回,直接上军车拉走,换火车,到学校已经是三天后了。报平安的信邮到奶奶手里时,我爸已经在实验室养了一个月的猴子,他就读的生物制药专业,和化学隔了十万八千里。
这是第一次,命运和我爸开了个玩笑。
他大概没想到,第二个玩笑,放弃科研、变成一个耍笔杆子的人,是他和命运开的。
18岁的我想不出来,我4岁那年,我爸的出轨对象是谁。因为3岁以后,我上幼儿园,我爸管接管送。幼儿园下午3点就放学了,我爸每天把我带到单位里,下了班再带回家。我很难想象,他是用什么时间出轨的。
我也不清楚,我爸的婚外情,持续了多长时间。不知道我10岁时,我妈坚持让我转学,坚持我们一家三口,搬到她单位分的房子里住,跟这段婚外情有没有关系。
我一直以为,搬入两室一厅的新家,是我们家庭生活的小高峰,我有了自己的卧室,我和爸妈三个人,终于有了专属于我们的私密空间。
在我的印象里,爸妈感情一直很好,吵架从来都是因为钱:二姨上大学花了多少钱,三舅找工作花了多少钱。等我的舅舅和阿姨们陆续成家,吵架的内容渐渐变成了,姥姥该去谁家养老。吵架最常见的开头,都是我爸说:“过节分的鸡和鱼,你为啥要拿到你弟弟家?”
我上初中那年,我妈给姥姥买了房子,分了什么东西,干脆不让我爸看见,直接送到姥姥家。那一年,我妈升了县支行的行长,而我爸,还只是县政府一个边缘科室的副科长,小小的股级干部。
此后近10年,我妈都是家里的经济支柱。而我爸愈发阴郁,从花钱小抠,发展到万事看不顺眼。如果我一次考试没考好,第二天晚上开灯学习,都要被他骂费电。
于是,他们俩的争吵,除了钱之外,又多了一项,我的教育。吵架的结尾,往往是我妈冲他喊:“多远舟你记住了,我女儿不用你管!”
再后来,我爸跟我妈说话,都用“你女儿”来指代我。
我爸大概是想不通,他这个恢复高考后光荣的首批大学生,怎么反而到头来混得不如我妈,这个高考考了三次,才考上一个中专的人。
在18岁以前,我从他们的爱情里,得到的唯一启示是:永远不要让男人为你付出。
在意外发现我爸出过轨后,这一启示进一步升华为:不论做过怎样的自我牺牲,都要管住自己的臭嘴、坏脾气和该死的欲望。
我唯一的遗憾是,我再也没法知道,如果我爸当年没有牺牲自己,如果他留在南京搞科研,他會不会成为一个爽朗的男人,一个令人尊敬的学者,一个乐天宽仁的师长。
高考完两个月,我就到南方上大学了,不是南京。毕业后,我爸也从来没有要求过我,去南京找工作。
我研究生毕业后,爸妈又搬了一次家,那张老床不要了,那本日记,也不知道是留在原地,还是被我妈藏到了新的地方。我没有跟我妈求证过,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看她那样子,早就忘了,也许中间有过赌气,但她真的从来没想过离婚。不知道是为了我,还是为了她的弟妹,抑或只是为了我爸当年那个决定。
当年我妈留下来,是为了照顾6个弟妹,而我爸,也帮她完成了这个使命,弟妹们一个个长大成人,念了书、成了家。
等我也结了婚,我妈偷偷埋怨我:“你也不想着去南京买个房子。”见我没说话,她又说:“要是现在我跟你爸离婚,你爸多可怜啊,没有同学、没有亲人、没有故乡,南京他也回不去了。”
听起来,她是不怕跟我爸离婚了,而且好像对付着跟他过日子,就是为了可怜我爸。
而我眼睛看见的,是两个人双双退了休,每天早上,即使买两根黄瓜,我爸也会跟着我妈上菜场。每天晚上,两个人一横一竖,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剧,头抵着头,时而还拉下手。
也许,当我妈完成了当大姐的使命,当我爸从社会评价体系里退场,两个人终于可以回到少年时代,像从来没爱过那样,重新爱一次了。
(摘自2023年第9期《今日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