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帅
人类会对巨大的伤痛存有长久的记忆。
著名心理学家弗洛伊德认为,一场创伤结束后,它的直接影响会被个体遗忘,但创伤所带来的心理后遗症仍将持续。中国古话“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经历过大灾大难后,人们的行为会不自觉地发生变化。比如,有研究发现,在印度尼西亚,那些经历过地震或海啸的人,在之后的3年中性格会明显变得更加保守,做出冒险行为的可能性会比其他人群的低41%。同样,在日本,大地震后的5年时间内,震区居民会变得更加厌恶风险。
人们会因为一次重大事件永久性地改变自己的行为模式。比如,即使之后一切回归正常,经历过重大危机的消费者也未必愿意大胆花钱,企业未必愿意正常投资、生产,暂时关门的小微个体未必能够重新开张。美国哥伦比亚大学金融学教授劳拉·维尔德坎普用“疤痕效应”来描述这种现象。
历史经验的产物
每个人对未来的预期,都是其自身历史经验的产物。比如,中国的“80后”“90后”“95后”这几代人生活在国家快速向上发展的时期,繁荣和增长就是他们的历史经验。所以,他们会认为所谓的经济危机、大萧条,离自己很遥远。但是,如果经历了一场重大的、长期的冲击,人们就会被现实教育,从而生长出新的历史经验。比如,在经历过一次持续性饥荒事件后,人们就经常会担心将来再次发生粮食危机。又比如,在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任何银行的流动性危机,都会被市场反复解读。2022年,金融巨头瑞士信贷的流动性出现问题后,市场马上变得风声鹤唳,担心它会成为下一个雷曼兄弟,引发新的金融危机。在长久的冲击事件影响下,人们可能会被教育得过度悲观,更厌恶风险,更追求稳定。个人和家庭会更多地存钱,企业会攥紧现金,这些都是疤痕效应的体现。
所谓正态分布,就是在正常状态下,一般事物总体呈现出的一种数据分布规律,即处于平均值水平的最多,处于极端值水平的极少。在正态分布下,越偏离均值的数据出现的可能性越小,所以数据是呈“细尾”分布的。比如在我们上学时,大部分同学的学习成绩是中等水平,满分和不及格的比较少。
但是,在感受过一次重大尾部事件冲击后,人们的思维模式会受到影响,觉得尾部事件并非黑天鹅事件,偏离均值的尾部事件发生的概率因此会被人为放大。人们倾向于认为“细尾”会变成“肥尾”。在这种预期下,人们自然会在行为上做出反馈,比如存留余钱,行为趋向于保守;抑或是觉得人生“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不如及时行乐,从而走向另一个极端。
疤痕效应
从美国的相关数据里,我们能够清晰地看到疤痕效应正在持久地重挫长期产出。比如,经济数据显示,在疫情补贴停止之后,美国消费者的支出跟过去相比显著减少。对感染病毒的恐惧,让文娱、旅游等服务行业很难完全复苏。学者预测,从长期来看,疫情后的经济产出可能会比疫情前的水平低3%~4%。
劳动力市场的“疤痕”更深。疫情前,美国的劳动参与率一直保持在63%以上,最高曾达到67%左右。疫情中,劳动参与率一度跌到60.2%,此后一直没有恢复元气。
截至2022年10月,美国的劳动参与率为62.2%,尽管经济增速已经到了5.9%的历史高点,但劳动参与率仍然没有恢复到疫情之前的水平。63%和62.2%,看上去仅仅不到一个百分点的差距,但实际对应的劳动力缺口高达160万人。劳动力缺口大,会导致工资水平难以降低,从而影响美国控制通货膨胀的节奏,对货币政策、资本市场都将产生连带影响。
为什么劳动力市场的缺口这么大?原因很复杂,但疤痕效应一定是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很多资深劳动者在暂时离开劳动市场后,会因为“疲倦感”而就此永久离开,很多公司也选择永久性歇业。研究发现,2020年3—5月,有43%的美国公司选择了暂时停业。而在疫情后的恢复期内,有超过10万家公司永久关闭,它们之前提供的劳动岗位也就永远消失了。
除了劳动参与率,劳动者在遭遇创伤后的疤痕效应可能更严重。
人们往往认为生不逢时是最悲惨的事,其实“毕业不逢时”也一样。
美国斯坦福大学劳工经济学教授保罗·欧耶尔发现,在经济衰退期毕业的MBA(工商管理硕士)学生,会因为起点低,导致终生收入比经济繁荣期进入职场的个体低150万~500万美元(约合人民币1000万~3500万元)。就业市场的“摩擦”是极大的。
如果一个人读完MBA,因为大环境不好,没能去华尔街工作,那么他之后再到华尔街工作的难度就会更大。
中国这几届在疫情中毕业的大学生,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可能也需要花费很大精力来使这个疤痕愈合。不过,疫情只是2022年众多疤痕中的一道而已。中美贸易摩擦、俄乌冲突、欧洲能源危机等,无一不在造成长期的创伤。
漫长的愈合之路
美联储前主席艾伦·格林斯潘和《经济学人》前编辑、现彭博社专栏作家阿德里安·伍尔德里奇在他们合著的《繁荣与衰退》一书中写道:“金融周期的下行区间总是比上行区间更容易凸显,因为恐惧是一种比贪婪更有力量的情绪——当人们担心自己一生的努力会化为泡影时,这种恐惧会促使他们用尽一切手段来保护自己不受这场危机的侵害。”换句话说,疤痕会渐渐变淡,但很难完全消退。
2021年的前两个月,武汉的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比2019年同期下降了3.6%,而全国的数据是增长6.4%。和武汉经济规模相差不大的其他几个城市,苏州是13.1%,成都是8.9%,南京是15.7%。疫情前,成都与武汉的发展条件最为相似,而且这两个城市的相对经济增速具有长期稳定性。从消费看,武汉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的恢复程度远远落后于成都,也落后于全国平均水平。
武汉不是特例,全球多个国家都有过类似“疤痕”:英国伦敦国王学院金融学教授大卫·艾克曼等人观测了巴西等5个新兴国家,以及美国等19个发达国家自1970年以来经历各种危机后的经济恢复情况,分析了50年(1970—2019年)的数据,发现这些国家从“疤痕”中恢复的速度比人们想象的要慢得多,一次重大冲击的拖累时间可能长达10年。
而受影响的经济体在10年间的实际GDP增长率会下降4.25%。比如,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美国的储蓄率持续10余年一路上升,英国持续了6年,欧盟持续了4年。
为什么在遭受巨大创伤后疤痕难以彻底愈合呢?大概有以下几方面原因:
第一,在经济严重衰退期间,社会整体利润率大幅下降,会给一部分刚进入市场但未来可能有更大潜力的新企业造成伤害,导致这部分企业被“错杀”,进而阻碍新企业进入市场和创新的速度。衰退时间越长,对企业的扼杀越彻底。其实,繁荣经常是和冗余相连的。
第二,长期、大面积的失业问题会影响社会的人力资本积累。就像一个优秀的外科医生必须通过完成足够多的手术才能被培养出来一样,人力资本的积累也需要在干中学,没有干的机会,人力资本会迅速折旧。同时,高失业率还会导致人力资本的错配,导致“能搞原子弹的去卖茶叶蛋”。虽然从个人角度来说职业无贵贱,但从社会角度来说,人力资本的错配会导致整个社会的生产效率下降。
第三,在充满不确定性的环境中,企业和居民都会丧失投资和消费的动力,更不要说增加在创新上的投入。尤其像新冠病毒疫情这样的重大冲击,改变的是人们长远的心理预期,这将造成长期总需求的重大缺口。如果没有强有力的政策支持,这个缺口很难自然愈合。
中國经济在2023—2024年可能会面临一个带疤的恢复期,和一般经济周期下行的负向冲击不同,疫情冲击对中低收入人群、小企业和新企业的影响更大。如果面对疤痕效应,政策层面不能有清晰的认识,不能对症下药的话,这个恢复期可能会更长。相应地,不管是企业、家庭还是个人,可能都需要对此有更清醒的认识。
(摘自新星出版社《钱从哪里来4:岛链化经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