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以昼
11月末,晓芸收到了一封信。
在这个时代,私人信件实在是件稀罕物儿。信的内容很简单,只是询问她现在还好吗,还留下了一个微信号,落款是西柚。
晓芸想了半天,不记得这个人。她又翻了相册,才记起来,是十几年前读初中时班上的一个同学。只记得那时候对方瘦得离奇,又不爱说话,在班上没多少存在感。
晓芸捏着那张信纸,又看了看初中毕业照上那个微低着头的男孩,思索片刻,还是决定加上对方。并没有被立刻通过,晓芸将手机放下,出门去处理一桩村民纠纷。高考填报志愿时,其他同学都填了天南海北的大学,奔赴美丽新世界,唯有她,选了本地学校,毕业后回家乡,考上驻村公务员。
大家都夸晓芸有远见,别人在大城市为房子艰苦卓绝时,她早就住上了带院子的乡村大别墅。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岁月没那么静好,尤其是这一年,相识多年的男友不想异地恋,和她分手;母亲又被诈骗十五万,家中气氛整日压抑似暴雨前夕。
好不容易调解好,已是下午七点,晓芸回到家,揪一把香葱,撕几片白菜叶,下一把面,再煎个土鸡蛋,就是晚餐了。热腾腾的面条出锅,她一边吃一边看微信,西柚已经通过好友申请,还主动说话了,依旧是,“你还好吗?”
并不好。
但不能这么回答,老同学而已,不至于掏心掏肺。她客套地回了句,“还行,你呢,这些年还好吧?”
“不大好。”对方却不客套。
果然如此。晓芸一见苗头不对,决定放大招:“唉,其实我也是,最近家里还被骗了一笔钱,实在有些倒霉。”先把自己的伤口袒露,看你还好意思继续卖惨不。
可没想到,接下来西柚却发出一个邀请,“那要不,你来我这边散散心,我现在在阿坝,这边挺漂亮的。”说完发来定位,是一个叫德格的地方。晓芸搜了一下,发现挨近西藏,确实属于阿坝州。
晓芸正打算婉拒,可对方的下一句话,却让她的拒绝无法说出口。
西柚说:“我得了肝癌。”
晓芸想,应该不会有人这样咒自己。
乡下的夜晚一如既往的沉寂,远远的犬吠声传来,母亲又开始哀叹自己命苦,晓蕓把脑袋闷进被子里。出去一趟也好,正好散心,她连夜查了机票,逃跑似的,离开了。
一路舟车劳顿,方抵达阿坝。12月的天气格外晴朗,坐在车上能远远看到雪山,皑皑一片,将世界割裂成截然不同的两片。
西柚在下车的地方接她。
看到他的第一眼,晓芸觉得陌生,但直觉告诉她这就是西柚。他和以前一样瘦削,脸色黯淡,他快走几步,朝晓芸招手,“你怎么看起来完全没变?”
怎么可能?十几岁时的晓芸明明又矮又胖,和现在天差地别。西柚见她箱子不小,顺手来接。晓芸下意识拉住,“别,不用不用。”西柚忍不住笑,“没事的,我只是生病,又不是完全没有行动能力。”
晓芸只得撒手,任由他将箱子夺过去。她开始没话找话,“严佑熹,你来多久了?怎么会想到跑这边来呢?”严佑熹是他真名,也是他外号的由来。
“考研失败后,我就过来了,有三年了吧。”西柚很自然地讲起自己的过往。当年初中毕业后,他去了另一所高中,费力考上大学,等到毕业后才发现工作难找,在一家车企勉强干了一年,决定边工作边考研。
第一年,西柚差了十分。他不服气,第二年辞掉工作,专心复习,考试那天却突然发烧,结果差了五十分。第三年,西柚还想考,家里人不让,他一气之下,跑去了四川,寄情山水。仅有的积蓄花完后,西柚成了一名导游,每天带领游客去一些小众景点游玩。这样的日子缓慢似水,洗去了他原本的焦灼与不甘。正当西柚以为一切开始变好时,却意外发现自己得了肝癌。
晓芸摇摇头,心绪涌动,怜悯、难过,或是无动于衷?都不是,那种心绪和日暮时分未散尽的晚霞与山的阴影,以及天空的深蓝混杂在一起,浓稠得近乎深沉的夜色。
当晚,西柚安排她住在了朋友开的民宿里,他住在她隔壁。夜风吹得窗户呼呼作响,晓芸闭着眼睛,想起西柚白天说的话,心想这个人实在是倒霉啊。按理说,看到别人倒霉,自己的烦恼应该会得到稀释,可她并没有。
西柚敲门,他提来一壶开水,说这里冬天干燥,方便她半夜醒来喝。晓芸看着他高瘦的身影,一时间,怜惜的思绪蔓延得铺天盖地。
第二天一大早,两人去了当地的滑雪场。
一路上草木凋敝,却不觉得萧瑟,毕竟举目望去都是人,熙熙攘攘,让晓芸以为自己置身镇上集市。
西柚帮她固定好滑雪板的卡扣,又拉了拉,确定不会脱落后,才扶着拄着滑雪杖的她,一摇一晃来到雪道前。看着有些陡的坡度,晓芸不禁害怕起来,正犹豫不决时,一只手在背后轻轻推了推她,伴随“啊”一声尖叫,晓芸向前驰骋而去。
风扑面而来,晓芸看着近处一闪而过的人和枯树,想停下却无法做到,下意识捂住眼睛,旁边一个声音传来,“把脚摆成内八字。”原来西柚跟在身后,紧紧保护着晓芸。
晓芸只得照做,好在很快就开始减速,等到一切平缓后,她才一屁股坐地上,狠狠瞪了西柚一眼,觉得不解气,又用力捶了西柚一拳,大声说,“你知不知道,刚才差点吓死我。”西柚乐不可支,“我是看你一直犹豫,这才帮你的,不然你估计得在那儿站到天黑。”晓芸一想,也是。
刚才由上而下的疾速滑落,仔细回味下,其实蛮爽的,就好像一只鸟从高处往下飞翔,雪托着身子,在地面轻飘飘掠过,一切纷扰都在远离,那一刻,独留下自己,所向披靡,一往无前。这是晓芸从未有过的感觉。
晓芸坐在雪地上和西柚闲聊起来,经过这次,两人总算找回了些老同学的感觉。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呢?为什么不去试着治一治?兴许还有希望。”虽然这话很煞风景,但想到这两天对方的贴心,晓芸还是说了出来。
“我不打算治了。顺其自然吧,不想再费力挣扎了。”西柚说。他还说,他其实给所有认识的同学、分布在五湖四海的朋友都发出了邀请,有的是短信,有的是微信,没有联系方式的就寄信,没想到,最终只有收到信的晓芸过来了。
“我当时想,如果到了12月,一个人都不来,我就找个蹦极的地方,夜晚没人的时候,自己跳下去。”西柚苦笑,顿了顿又说,“但没想到,你来了。”
确实很意外,晓芸想,多年不联系的人,上来就说自己得了癌症,任是谁,都会觉得是个骗局吧。唯有晓芸,来到了这里。但是,她只是想从原本窒息的生活里,找个出口逃出来。想到这里,晓芸更愧疚了,她无意中成了拯救西柚的人,但初心又并不单纯。
晓芸想拉西柚一把,“回家吧,回了家,好歹有父母照顾你。”
“在我离家出走后不久,我给家里打电话,我爸对我说:你就死外边吧。没想到,他果然说中了。”西柚自嘲,脸上看不出悲喜。
晓芸更不知道安慰他什么好,岔开话题,“你说的那个什么蹦极,明天一起去玩吧?”
“行。”
次日,晓芸起床时腰酸背痛,但一想到不能辜负西柚的期待,咬着牙从床上爬了起来。
蹦极的地方在一处悬崖边,下面是汹涌奔腾的江水,一个个游客排着队,从高高的台上纵身一跃,整个人便飞了出去。有人大喊着各种誓言,可更多的人是想告别些什么。
轮到晓芸时,她咬紧牙关,抱着孤注一掷的壮烈感向高台上走去。没想到,西柚突然说,“我和你一起跳。”
“这,这可以吗?”
“没问题。”
系好安全绳之后,西柚对她张开双臂,晓芸和他抱在一起。“没什么,”她告诉自己,“这只是玩游戏而已。”可是西柚却很认真地对她说:“待会儿记得抱紧我,别撒手。”晓芸看了他一眼,深吸一口气,接着,他们被工作人员推了下去。
身体快速失重,心脏飘了起来,晓芸感觉自己成了一片羽毛,外界一切都无法着力,她的整个世界只有眼前的西柚。她把他抱得很紧,紧闭着眼睛,在他耳边说话,“别怕,西柚,你不孤独。”明明在坠落,风很大,可她分明感受到了对方的泪水。
两人被拉上去后,西柚坐在一边嚎哭。晓芸想,这也算是一次向死而生的体验吧,好在,西柚不是一个人踏上坠落的旅程,他还有她,经历过坠落与拥抱,他也许会生出不一样的感受,生命应该能换一种方式打开。
这晚,他们住在山下一间民宿,西柚订好的。刚进房间,晓芸就“哇”地一声,因为床的上方,是一块巨大的圆形玻璃,晚上可以直接看到星空。晚上,两人一起躺在床上聊天。突然,西柚说:“你知道吗,其实初中时我喜欢过你?”果然如此,所有的浪漫与悲壮,都将走向俗套。晓芸在心里叹气,正准备说点什么,西柚又说:“但现在想想,那也许称不上喜欢,只能算是有好感。不過,我还是觉得要和你说一声,免得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可爱。”
晓芸心里一阵暖流与酸楚,只好“嗯”了一声,想了想,她加了一句,“你还是去医院治疗吧,有一点希望都不要放弃。需要钱,我可以借你的。”
“不用啦,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谢谢你!”西柚笑了,他的脸在夜色中模糊一片。
不知是谢谢她的关心,还是谢谢她千里迢迢来看他,晓芸没再问。周遭彻底静下来,偌大的世界,好像只剩下彼此。一片缄默中,他们睁眼看星星、望月亮,直到合眼睡去,什么都没做。
第二天早上六点多,晓芸醒来,外面还是昏暗一片。
她拎着昨夜收拾好的行李,准备离开。只是开门前,她亲了一下西柚的脸。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爱上了他,也不打算去思考,他如同她做的一个梦,凄然动人,但终究只是梦,没人能够在梦境里生活一辈子。
晓芸带上门,发现天边开始泛白。
如果这时她回一下头,就会发现,西柚眼皮在抖动,可她没有,她沉浸在高原壮阔雄美的晨曦之中。
回到村里后,晓芸依旧整日面对调解不完的纠纷,好在光阴冲淡一切,母亲逐渐从被骗的漩涡中走出,开始有了笑脸。
转眼到了5月,春日将尽之时,晓芸路过镇上邮局,被人叫住,“有你一张明信片。”
明信片?是他吗?
自她回来后,两人就没再联系过,西柚似乎删除了她,朋友圈只剩下蓝色背景。她没发消息去确认,只是偶尔在想,不知他长胖一点没有,有没有乖乖去治病。
明信片是从北京寄来的,没写寄件人,只有一句话,“我很好,希望你也一样。”她捏着那张薄薄的明信片,有片刻的失神,等到再仔细看了一遍后,才发现寄出地址是某家著名的肿瘤医院。
从邮局到家的路上,两旁种满了凤凰木,晓芸发现,眼下它们又萌出了新芽,一片片嫩黄细叶,缀在枝干上,星星一般悦目。她嘴角微弯,真是神奇啊,生命不会消亡,它们只会不断瓦解再重组,叶子枯萎凋落,化作腐泥,春日里又变成草木的生命源泉。
看着摇晃的树影,晓芸不禁想,是否要回一封信,将这些细细说给西柚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