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尤·奈斯博
我不惧怕坐飞机。对于经常坐飞机的普通乘客来说,死于飞机失事的概率小于千万分之一。换句话说,坐在座位上死于心脏病的概率是这个的八倍。
等飞机升空进入平飞状态后,我朝一旁侧了侧身,用一种令人心安的低沉嗓音把这个统计数据说给靠窗而坐、正在抽泣颤抖的女人听。
“当然,统计数据对害怕的人没多大意义,”我补充道,“我这么说是因为我完全了解你的感受。”
这时,一直盯着窗外的你慢慢转过身来看着我,好像直到现在才发现有人坐在邻座上。这就是商务舱的特点,座位间多了额外几厘米空间,只要注意力稍微集中点,就有一种独处的错觉。商务舱乘客之间有一个共识,即除了简短的礼节性寒暄和必须处理的实际问题外,如“我可以拉下遮光板吗”,不应过多交谈,以免打破这种错觉。同时,由于腿部空间够大,上洗手间或使用头顶行李架时不用和邻座乘客沟通就可以自由出入,所以在实践中,即使飞行时间长达半天,也完全可以忽略邻座的人。
从你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你对我违反了商务舱的第一规则有点惊讶。你穿着休闲却优雅——裤子和多色套头毛衣,我觉得这两种不是很搭,但穿在你身上却没有违和感,所以我想穿衣是看人的。从你的气质来看,就算你坐过经济舱,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一直在哭泣,打破那条潜规则的,不正是你吗?不过,从你转过身去背着我哭来看,很明显你不想与其他乘客分享你的故事。
唉,如果不说点劝慰话似乎显得我太冷漠,希望你能理解我的窘况。
你虽然脸色苍白,眼睛红肿,却依然美得超凡脱俗,引人注目。难道正是苍白的脸色和红肿的眼睛让你如此美丽?我一直对脆弱且多愁善感的人没有抵抗力。我把起飞前空姐放在水杯下面的餐巾取出来递给你。
“谢谢!”你接过餐巾,勉强笑了笑,把餐巾按压在融化了的睫毛膏上,“但我不相信。”你转过身对着舷窗,额头贴在窗玻璃上,好像想躲起来似的,身体抖动着再次抽泣起来。你不相信什么?不相信我了解你的感受?不管怎样,我已经尽力了,从现在起不会再管你了。我打算看半场电影,然后试着睡觉,虽然我估计最多只能睡一个小时——不管飞行时间多长,我很少能睡着,尤其是当我知道我需要睡觉的时候。我只在伦敦待六个小时,然后返回纽约。
标有“系好安全带”字样的指示灯熄灭了,空姐走过来,把放在座椅扶手上的空杯子续满水。起飞前,机长通知我们今晚从纽约飞往伦敦的航班需要5小时10分钟。一些人放低了座椅靠背,把毛毯盖在身上,另一些人则坐在座位上,脸被面前的屏幕照亮,等着空姐送食物。当空姐在起飞前拿着菜单过来时,我和邻座的你都说“不用,谢谢”。我很高兴在经典影片栏中找到了一部电影《火车上的陌生人》。正要戴上耳机时,我听到了你的声音。
“是我的丈夫。”
我手里拿着耳机,转向你。
你眼睛周围的睫毛膏像夸张的舞台妆。“他出轨了我最好的朋友。”
我不知道你自己是否觉得奇怪,称一个背叛了你的人为最好的朋友,不过我没必要指出这点。
“对不起,”我说,“我无意掺和……”
“不用道歉,有人在乎就行,不过这样的人太少了。我们非常害怕任何令人沮丧和悲伤的事。”
“你说得对。”我说,不确定是否该把耳机放下。
“我想他们现在就在滚床单,”你说,“罗伯特总是很饥渴,梅丽莎也是。天哪,在我亲手铺上丝绸床单的床上。”
我脑海里浮现出一对30多岁已婚夫妇的画面。男人负责赚钱,赚了很多钱,而你负责选择床上用品。我们的大脑擅长形成固化刻板的印象,有时错,有时对。
“那太糟了。”我说,尽量让语气听起来不太夸张。
“我想死,”你说,“所以你误会了,我巴不得飞机出事,真的。”
“但我还有好多事没做。”我说,脸上露出担忧的表情。
有那么一会儿,你只是盯着我。也许这句话说得太糟糕了,至少时机不对,在此情此景下可能太轻率了。毕竟你刚说到想死,还给了一个可信的理由,我这么说显得不合时宜且麻木不仁,像一种随意的调侃,以缓和目前确实存在的凄凉氛围,跟人们所说的“喜剧性调剂”——至少在它起作用的时候——效果一样。不管怎样,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你笑了,笑容像泥泞水坑里泛起的一丝涟漪,瞬间消失了,但我又能呼吸了。
“放松,”你平静地说,“我是唯一会死的人。”
我疑惑地看着你,但你避开了我的目光,越过我看向客舱。
“那边第二排有个婴儿,”你说,“商务舱里有个可能会整晚哭闹的婴儿,你怎么看?”
“能怎么看?”
“你可以说,父母应该明白,乘客之所以愿意花高价坐商务舱,是因为他们需要睡觉。也许一大早下了飞机后,他们得直接去上班或开会。”
“也许吧。但只要航空公司不禁止婴儿乘坐商务舱,你就不能指责父母把婴儿带进来。”
“那航空公司应该为欺骗了我们而受到惩罚,”你小心翼翼地擦了擦另一只眼睛下面,这次你没用我递给你的餐巾,而是换成了一张面巾纸,“他们展示的商务舱广告可都是乘客进入甜美梦乡的照片。”
“从长远来看,航空公司会受到惩罚的。我们不喜欢为得不到的东西付钱。”
“但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父母还是航空公司?”
“父母这么做我能理解,他们付了钱,对婴儿哭闹不会感到愧疚。但如果商务舱提供的服务降级了,航空公司最终会有经济损失的,对吧?”
“但如果他们对小孩不友善,照样会收到差评。”
“小孩哭起来,才不会管是在商务舱还是经济舱呢。”
“是啊,所以我说别同情那些带小孩的父母。”我笑道,“航空公司可能担心不让小孩进商务舱像是一种种族隔离。不过,如果有人哭了,让他和经济舱乘客换座,问題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你笑了,笑得轻柔动人,连眼里也含着笑意。我很自然地想到——我确实是这么想的——真难理解有人竟然会背叛像你这样的美女,但事实确实如此:这与外在美无关,也不关内在美的事。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你问。
“我是心理学家,做研究的。”
“研究什么?”
“人。”
“当然。研究出了什么?”
“弗洛伊德是对的。”
“关于什么?”
“除了少数例外,人没有什么价值。”
你笑了,“但愿你的结论没错。先生怎么称呼?”
“肖恩。”
“我叫玛丽亚。但你并不真的相信这个结论吧,肖恩?”
“除了少数例外,人没有什么价值?我为什么不相信?”
“你的言行表明你富有同情心,而真正的厌世者是没有同情心的。”
“懂了。那我为什么要撒谎?”
“同理,因为你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人。你假装和我一样害怕坐飞机;在我告诉你我遭遇了背叛时,你为了安慰我,就说世上都是坏人。”
“哇!我还以为咱俩中只有我是心理学家。”
“看吧,你的职业素养暴露了你。你还不如承认,你就是反对这个结论的最好证明。你是一个有价值的人。”
“我倒希望如此,玛丽亚,但恐怕我流于表面的同情心只是英国资产阶级教育的结果,除了我自己,我对别人没多大价值。”
你身体往我这边靠了靠,移动幅度几乎难以察觉,“正是教育赋予了你价值,肖恩。是你的所作所为——而不是想法和感受——成就了你,让你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人。”
“太夸张了。受过教育只意味着我不喜欢打破默认的行为规则,但我不会做出任何真正的牺牲。我只是适应规则,以免不愉快。”
“至少,作为一名心理学家,你是有价值的。”
“恐怕作为心理学家我也很失败。我既不聪明也不勤奋,无法找到治愈精神分裂症的方法。如果飞机坠毁了,这个世界失去的不过是一篇发表在学术期刊上,只有几个心理学家会看的关于确认偏差的无聊文章罢了。”
“你喜欢引人注目?”
“是的,非常喜欢出风头,这算是我的缺点。”
你笑了,笑得很灿烂,“如果你消失了,你妻子和孩子不会想你吗?”
“不会。”我答得很干脆。因为我的座位靠过道,所以我不能通过转向舷窗,假装在深夜的大西洋上发现了某些有趣的东西来结束对话。把杂志从前排座位的靠背网袋里拿出来这种举动又似乎太得罪人了。
“对不起。”你小声道。
“没关系,”我说,“你说你要死了是什么意思?”
我们的目光相遇了,这是我们第一次直视对方。虽然可能是后知后觉,但我想我们都在对方眼里瞥见了一些东西。当时的这一瞥告诉我们,这次目光相遇可能会改变一切。事实上,它确实改变了一切。也许你也这么想,你靠在扶手上看向我时我分心了。
你身上的香水味让我想起了她。那是她的气味,她回来了。
“我会自杀。”你低声说。
你靠在座位上,打量着我。
我不知道我脸上是什么表情,但我知道你没说瞎话。
“你打算怎么做?”我只能这么说。
“要我告诉你吗?”你用一种忍俊不禁的神秘语气问道。
我考虑了一下。我想知道吗?
“怎么说呢,这不是真的。”你说,“首先,我不会自杀,我已经自杀过了。其次,实施自杀行动的不是我,是他们。”
“他们?”
“是的,我签了份合同……”你看了看表,是块卡地亚表。我猜是罗伯特送的礼物。在他出軌之前还是之后?应该是之后,这个梅丽莎不是第一个,他一开始就不忠。“四个小时前签的。”
“他们?”我又问了一遍。
“自杀机构。”
“你是说……像在瑞士那种协助自杀的机构?”
“是的,只是更主动地帮你自杀,而且不同点在于,他们会用一种看起来不像是自杀的方式杀死你。”
“真的?”
“看起来你不太相信。”
“我……啊,我相信。我只是很吃惊。”
“我理解。这话就咱俩之间说说,合同有保密条款,实际上我不该跟任何人说起,只是……”你笑了笑,眼泪又涌了上来,“我太寂寞了,而你是陌生人,还是心理学家,你的职业道德要求保密,对吧?”
我清了清嗓子,“对病人的情况,是的。”
“那好吧,我做你的病人,反正你现在也没病人。你怎么收费,医生?”
“恐怕我们不能那样做,玛丽亚。”
“好吧,这会违反你所在行业的游戏规则,但你肯定可以作为一个私人听听吧?”
“你必须明白,如果有自杀倾向的人向我倾诉,而我不采取任何措施,这对我作为一名心理学家来说会带来道德问题。”
“你不明白,现在做什么都来不及了,我已经死了。”
“已经死了?”
“合同是不可撤销的,我会在三周内死去。他们事先说了,一旦在合同上签了字,就没有紧急按钮可以按停,因为如果可以的话,会产生各种法律纠纷。你现在相当于坐在一具尸体旁,肖恩。”你笑了起来,笑声生硬而苦涩,“可以陪我喝一杯,听我说说话吗?”你举起修长的手臂,按下服务按钮,昏暗的客舱中响起了类似声纳脉冲的哔哔声。
“行,”我说,“但我不会给你任何建议。”
“好的。你保证以后不会谈起这件事,即使我死后也不谈?”
“我保证,”我说,“虽然我看不出这对你有什么影响。”
“哦,会的。如果我违反了合同中的保密条款,他们可以起诉,索赔一大笔钱,这样一来,按照遗嘱应该继承我财产的某个组织就得不到什么钱了。”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空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们身旁,问道。你身体倾过来,越过我,给我俩每人点了杯金汤力鸡尾酒。透过微微耷下的套头毛衣领口,我看到了苍白的肌肤。你身上没有她的味道,而是一种淡淡的甜味,带着一股香气,像汽油味儿——对,是汽油——还有一种我记不起名字的树的味儿,像男性的气味。
空姐关掉服务灯离开后,你踢掉鞋子,伸长腿,尼龙袜包裹着的狭窄脚踝让我想起了芭蕾舞。
“自杀机构在曼哈顿的办公场所让人印象深刻,”你说,“那是一家律师事务所,他们声称一切都是合法的,公开透明的,这个我不怀疑,比如,他们不会帮助任何精神失常的人自杀。在签订合同前,你要接受全面的精神鉴定,还要取消所有保单,以免他们被保险公司起诉。还有很多其他条款,最重要的是保密条款。在美国,两个成年人之间有权自愿签订各种合同,这种权利比其他国家的人大得多。但是,自杀机构担心如果大肆宣传他们的做法,让公众知晓的话,肯定会受到政客们的抵制,所以他们从来不做广告,客户都是通过口口相传得知他们存在的有钱人。”
“嗯,可以理解他们为什么这么低调。”
“客户肯定想要谨慎行事,自杀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就像堕胎一样。堕胎诊所是合法的,但他们不会在门头上打广告。”
“确实。”
“所以,这种生意的特点就是行事谨慎,见不得光。客户愿意花大钱,以一种身心愉悦、出乎意料的方式去死。但最重要的是,要让亲朋好友以及其他任何人没有理由怀疑他们是自杀。”
“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这个他们肯定不会告诉我们。我们只知道方法多种多样,而且会在合同簽订后三周内发生。他们也没有透露任何例子,因为那样的话,我们会有意无意地避免某些情况,从而产生不必要的恐惧。他们只是告知我们,死亡将完全没有痛苦,而且我们绝对不会预见到死亡的发生。”
“我能理解有些人会隐瞒他们自杀的事实,因为那对他们很重要,但为什么你也这样想?你不该正好把它当作你的报复方式吗?”
“你是说报复罗伯特和梅丽莎?”
“如果你的死看起来明显是自杀,不只会让他们丢脸,罗伯特和梅丽莎还会有负罪感,不仅自责,还会多多少少有意识地相互指责,这种事屡见不鲜。你有没有研究过孩子自杀后,父母的离婚率或者自杀率是多少?”
你只是看着我。
“对不起,”我说,感觉脸有点红,“我把报复的欲望强加给你,因为我觉得如果我是你,我会这样想。”
“你把自己代入角色里了,肖恩。”
“是的。”
你勉强笑了笑,但转瞬即逝,“没什么,我自然是要报复的。但你不了解罗伯特和梅丽莎。如果我自杀了,留下遗书说是因为罗伯特的不忠,他会否认。他会说我有抑郁症,一直在治疗——这是事实,他会说病情发展到最后我有明显的偏执症状。他和梅丽莎一直都很小心谨慎,可能没人知道他俩的关系。我想,在葬礼后六个月左右,为了自然而然地进入罗伯特的生活,梅丽莎会和他圈子里的其他金融才俊约会。他们都垂涎于她的美色,但她不会动心。之后,她和罗伯特会宣布他们结婚了,并解释说,是对我的缅怀让他们走到了一起。”
“好吧,你可能比我更厌恶人类。”
“我不怀疑。真正让人恶心的是,罗伯特在内心深处会感到自豪。”
“自豪?”
“他会想,就因为失去了他,一个女人就不想活了。梅丽莎也会这么想。我的自杀会提升他的价值,让他们更幸福。”
“你真这么觉得?”
“当然。你不知道法国思想家勒内·吉拉尔的欲望模仿理论吗?”
“不知道。”
“吉拉尔的理论是,除了满足基本需求外,我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我们模仿周围的人,重视别人重视的东西。如果你周围有足够多的人说摇滚歌手米克·贾格尔很性感,你最后也会认同这点,即使一开始你觉得他看起来很丑。如果罗伯特的身价因为我的自杀而上涨,梅丽莎会更想要他,他们在一起会更快乐。”
“我明白了。但如果你看起来像死于事故或其他形式的自然死亡呢?”
“那效果就正好相反,我的死就成了意外或宿命。罗伯特对我的死和我这个人都会有不同的看法。慢慢地,但很明显,我会罩上一层圣洁的光环。一旦哪天梅丽莎惹恼了罗伯特——这一天肯定会到来——他就会想起我的各种好,并怀念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两天前我给他写了一封信,告诉他我要离开他,因为我需要自由。”
“这是否意味着他不知道你知道他和梅丽莎的婚外情?”
“我在他手机上看到了他们所有的短信,但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直到现在遇到你。”
“你给他写信的目的是什么?”
“一开始他会觉得轻松,离开的人不是他,这样在协议离婚时不仅可以省下不少钱,还可以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好人——虽然他很快就会和梅丽莎勾搭上。但过一段时间后,那封信种下的种子就会发芽。是的,我给了他自由,但给他自由的原因是我认为可以遇到比他更好的人。这个人甚至可能在我离开前就存在了。当罗伯特想到这点……”
“这么说你也有模仿欲望,这就是你找自杀机构的原因。”
你耸了耸肩,“孩子自杀了,父母的离婚率有多高?”
“什么?”
“还有,父母两人中谁会寻死?是母亲,对吧?”
“对。”我说,把目光落在前排座位的靠背上,但我能感觉到你在看着我,希望我能给出一个更长的答案。这时,两个玻璃杯拯救了我,它们仿佛是黑暗中变出的魔法,落在我俩座位间的扶手上。
我清了清嗓子,“等这么久会不会受不了?每天早上醒来都会想,也许我今天就没命了?”
你犹豫了。你不想轻易放过我,但最后还是妥协了,回答道:“如果今天我不会死的想法让我感觉更糟的话,就不会。当然,有时想到死也会恐慌,会本能地涌起一股想活下去的冲动。但尽管怕死,我更缺乏活下去的勇气。你作为心理学家应该很了解这点。”在说到心理学家这个词时,你稍稍加重了语气。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是对的,”我说,“有人曾研究过巴拉圭的游牧部落,一旦有人到了风烛残年,成为部落的负担,部落里管事的机构就有权决定处死这个人。即将被处死的人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也不知道怎么死去,但他们接受这种规则。毕竟,要在食物匮乏和长期艰苦的流浪环境中生存下去,只能优胜劣汰。这些被处死的人,也许就是年轻时,被迫趁着月黑风高,在野外用棍棒击杀过虚弱老人的那批人。研究还表明,对部落成员来说,不知道什么时候丧命这种不确定性会给人很大的压力,这可能也是这些部落预期寿命较短的原因。”
“当然有压力,”你打着哈欠,伸长穿着袜子的脚,碰到了我的膝盖,“我希望能用不到三周的时间,但要找到最好和最安全的方法是需要时间的。如何让死亡看起来像一场事故,同时又没有痛苦,可能需要很多周密的计划。”
“如果我们乘坐的飞机坠毁了,你能拿回你的钱吗?”我问道,喝了一口鸡尾酒。
“拿不回来。他们说,给每位客户策划自杀的成本很高,加上客户有自杀意向,所以他们要确保万无一失,防止客户有意无意地抢在他们行动之前死去。”
“嗯。所以,你现在最多还有21天可以活。”
“很快就是20天加半天了。”
“正确。你打算用这段时间来做什么?”
“做以前没做过的事,和陌生人喝酒聊天。”
你一口气把杯里的酒喝光了。我的心开始怦怦直跳,好像它知道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你放下酒杯,把手放在我胳膊上,“我想和你做爱。”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
“我现在去洗手间,”你说,“如果你两分钟内进去的话,我会在那里。”
我感觉到有什么事发生了。我内心泛起一种喜悦,不只是欲望,而是一种影响我全身的东西,一种我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的重生的感觉。说实话,我从没想过会再次感受到这种感觉。你把手掌放在扶手上,好像要从座位上站起来,但你仍然坐着。
“唉,我想我没那么坚强,”你叹了口气,“我要知道你是否真的要去。”
我喝了一口酒,想争取点时间。你在等待我回答时看着我的杯子。
“如果我有女朋友呢?”我说,声音听起来很沙哑。
“你没有。”
“如果我觉得你没有吸引力呢?或者我是同性恋?”
“你害怕了?”
“是的,在性爱上采取主动的女人让我害怕。”
你打量着我的脸,好像在寻找什么。“好吧,”你说,“我信。对不起,这不是我的风格,真的,但我没时间扭扭捏捏了。那我们该怎么做呢?”
我感觉到自己平静下来。我的心跳仍然很快,但恐慌和逃离的想法消失了。我转动着手中的玻璃杯,“飞机在伦敦落地后,你会直接转机吗?”
你点点头,“这趟航班着陆一小时后,我会转机去冰岛首都雷克雅未克。你在想什么?”
“伦敦的一家酒店。”
“哪家?”
“兰登酒店。”
“兰登酒店很好。在那里入住超过一天,员工就会知道你的名字。但除非他们怀疑你在做不正当的事,否则不会记得太牢。不管怎样,我们不会在那里逗留超过24小时。”
“你的意思是……”
“我可以重新订明天去雷克雅未克的航班。”
“你确定?”
“是的。你满意吗?”
我想了想。我不满意。“但是如果……”我说了个开头,却停了下来。
“你担心他们会趁我俩在一起的时候动手?”你问道,用你的杯子轻轻碰了碰我的杯子,“这样一来,如果我死了,你就成了嫌疑人?”
“不。”我笑了,“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坠入爱河怎么办?你都签了死亡合同,一份不可撤销的合同。”
“现在已经太晚了。”你把手放在我搭在座位扶手的手上。
“是的,这就是我要说的。”
“不,我说的是另一件事太晚了。我们已经坠入爱河了。”
“我们有吗?”
“一点点,但足够了。”你捏了捏我的手,站起身,说一会儿就回来,“我很高兴我可能还有三周的时间。”
你去洗手间的这段时间,空姐过来收走了我们的杯子,我顺便问她是否可以给我们多加两个枕头。
你回来时,已经补过妆了。
“不是因为你的原因,”你看透了我的心思,“你喜欢妆有点花的样子,对吧?”
“两种都喜欢,”我说,“那妆是给谁化的?”
“你觉得呢?”
“给他们化的?”我朝舱内方向点点头,问道。
你摇了摇头,“我最近委托别人做了项调查,大多数女性回答说她们化妆是为了感觉良好。但她们所说的感觉良好是什么意思?仅仅是没有不舒服的感觉吗?被人看到真实面目会感到不舒服吗?化妆真的只是我们强加给自己的罩袍吗?”
“化妆为的不就是突出而不是隐藏吗?”我问。
“在突出某些东西的同时,隐藏了另外一些东西。所有的美化,在引人注目的同时,都是在掩盖缺点。化妆的女人想吸引人们注意她可爱的眼睛,这样就不会有人注意到她的鼻子太大了。”
“化妆是罩袍?难道我们不想被人看到?”
“当然不想,没人愿意以真面目示人。對了,你知道吗,在以色列和韩国,女性一生中花在化妆上的时间与男性服兵役的时间一样多?”
“不知道,听起来像是把随机收集到的信息组合在一起。”
“确实,不过不是随便的组合。”
“不是?”
“是我把选择的信息组合在一起,形成一个论断。假新闻不一定是虚假的事实,可能只是人为编辑过。这种对比说明了我对不同性别角色的看法是什么呢?男人的职责是舍生取义,保家卫国,女人则是用化妆来伪装自己吗?可能是这样。但是,换种说法,也可以这样理解:女性害怕被人看到真面目的恐惧,跟国家害怕被敌人征服的恐惧一样大。”
“你是记者吗?”我问。
“我是编辑,编辑着一份不值得出版的杂志。”
“女性杂志?”
“是的,内容毫无意义。你有行李吗?”
我犹豫了。
“我的意思是,等在伦敦降落后,我们可以直接打辆出租车走吗?”
“只有随身行李,”我说,“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化妆。”
你举起一只手,用食指抚摸着我眼睛下方的脸颊,好像我也刚哭过一样。
“我还有另一组数据的对比,”你说,“每年自杀的人数,超过死于战争、恐怖袭击、毒品交易和激情犯罪的总数,也就是说,自杀多于谋杀。所以,最有可能杀死你的凶手就是你自己。这就是我化妆的原因。我不能忍受照镜子时看到我这个自杀者的裸脸,而不是因为我恋爱了。”
我们面面相觑。我伸手过去想握住你的手,你接受了。我们的手指交织在一起。
“我们不能做点什么吗?”我低声说,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好像在跑步,“不能出钱让合同作废吗?”
你把头偏向一边,好像在从另一个角度观察我。“如果能的话,我们也许就不会坠入爱河了。”你说,“你不觉得正是因为咱俩不可能在一起这个事实,才让我们觉得彼此有吸引力吗?她也死了吗?”
“什么?”
“那个女的。就是我问你有没有妻子和孩子时,你不想说的那个人。失去了她,让你害怕再次爱上你将要失去的人。所以当我问你有没有行李时,你犹豫了。你想谈谈这个吗?”
我看着你。我想吗?
“你确定你想……”
“是的,我想听。”你说。
“你还有很多时间?”
“哈哈。”
我们重新点了饮料,我讲了我的故事。
当我讲完时,舷窗外已经亮了,因为我们正朝着太阳飞去,飞向新的一天。你又哭了。
“真让人难过。”你把头靠在我肩上。
“是的。”我说。
“还疼吗?”
“不是一直都疼。我告诉自己,既然她不想活了,她做出这样的选择可能更好。”
“你相信吗?”
“你也相信,不是吗?”
“也许吧,”你说,“但我真的不知道。我就像哈姆雷特,是一个怀疑论者。也许死后去的地方是一个更为糟糕的悲伤之处。”
“说说你自己。”
“你想知道什么?”
“全部。你只管讲,有什么我想了解的细节,我会问的。”
“好的。”
你开始讲起了你的故事。随着你的讲述,我脑中逐渐勾勒出一幅关于你的清晰画面,比眼前靠在我身上,手夹在我胳膊下的你更清晰。有一次,飞机穿过一股气流时发生了颠簸,像骑马穿过一连串短促却汹涌的波浪,你的声音发出很多滑稽的颤音,我们都笑了起来。
“我们可以私奔。”你说完后我说。
你看着我,“怎么做?”
“你在兰登酒店订一个单人间。今晚在前台给酒店经理留张字条,说你要去泰晤士河投河自杀。晚上你去那里,找个没人能看到你的地方,脱下鞋子留在河堤上。我租个车来接你。我们开车去法国,然后从巴黎乘飞机去开普敦。”
“护照。”你只说了一句。
“我来安排。”
“你行吗?”你继续盯着我,“你究竟是哪种心理学家?”
“我不是心理学家。”
“你不是?”
“不是。”
“那你是做什么的?”
“你觉得呢?”
“你是那个来杀我的人。”你说。
“是的。”我说。
“在我来纽约签合同之前,你就已经预订了我旁边的座位。”
“是的。”
“但你真的爱上我了吗?”
“是的。”
你缓缓点头,生怕摔倒似的紧紧抓住我的胳膊。
“你本打算怎么做?”
“等下了飞机,排队查验护照时,给你扎上一针。活性成分会在一小时内完全消失或溶解于血液中。尸检结果将表明你死于普通心脏病发作。心脏病一直是你家族中最常见的死因,我们所做的测试表明你也有患同样疾病的风险。”
你点点头,“如果我们跑了,他们会追寻你的踪迹吗?”
“会的。因为合同各方,包括我们这些具体执行的人,都涉及不菲的费用,所以他们要求我们也签署一份合同,但是没有三周这个期限。”
“自杀合同?”
“根据合同,他们可以随时杀死我们,而且不负任何法律责任。据了解,只要我们不忠诚,他们随时会让该条款生效。”
“他们会在开普敦找到我们吗?”
“会的,他们是这方面的专家。他们会去开普敦,但我们不会在那里。”
“我们会在哪里?”
“等一下再告诉你可以吗?我保证那是个好地方。有阳光有雨露,天气不冷不热,而且那里的人大多懂英语。”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和你一样的原因。”
“但你没有自杀意愿,你本可以通过做你该做的事赚一笔钱,现在你得冒生命危险了。”
我试着微笑,“没了你,要什么命?”
你环顾四周,倾身在我唇上吻了一下,“如果你不喜欢我们做爱怎么办?”
“那我就把你丢到泰晤士河里。”我说。
你笑着又吻了我一下。这次时间长了一点,嘴唇分开了一点。
“你会喜欢的。”你在我耳边低语。
“是的,恐怕我会的。”我说。
你睡着了,头靠在我肩上。我把你的座位靠背往后调了调,给你盖上毛毯。然后我把自己的座位也往后调了调,关掉头顶灯,准备睡上一觉。
飞机在伦敦降落时,我已把你的座椅靠背调直并帮你系好了安全带。你看起来像是个在平安夜熟睡的小孩,嘴角挂着一丝浅笑。空姐过来收走了我俩座位间扶手上的那个水杯。飞机在肯尼迪国际机场起飞前水杯就放在那里了,那时,你正凝视着舷窗外哭泣;那时,我们还是陌生人。
我站在6号检查窗口的海关官员面前时,看到一群穿着带有红十字标志的反光夹克的人,推着担架车朝入境口跑来。我看了看表。飞机起飞前我倒进你杯子里的粉末见效虽慢,但很可靠,你现在已经死了将近两个小时,尸检将表明死因是心脏病发作而不是其他。我想哭,几乎每次都是这样,但同时我也很高兴。这是一项有意义的工作。我不会忘记你的,永远不会,你是那么特别。
“請看摄像头。”海关官员对我说。
我用力眨眨眼,把眼泪憋了回去。
“欢迎来到伦敦。”海关官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