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是中国历史上国力最为强盛、經济文化最为繁荣的王朝,特别是风行于初盛唐时期的“胡风胡韵”,更彰显出大唐帝国“中国既安,四夷自服”的文化自信,也正是这种高度的自信,使“胡文化”几乎浸入到其时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如胡酒、胡食、胡姬、胡帽、胡乐、胡舞等,使初盛唐文化呈现出“胡意”勃勃盎然,“胡韵”氤氲流岚之状貌。“胡服”乃至于成为其时的社会时尚,如“太常乐尚胡曲,贵人御馔,尽供胡食,士女皆竟衣胡服”。开元时期的张守节甚至称胡服为“今时服也”。多元的文化风貌和多彩的异域情调,将大唐“涵育无垠”的自豪感展现无遗。
“羃?”正是在初盛唐时期受到了广泛的青睐,并成为其时重要的首服样式之一,见证了丝路文化交流的炽盛。而“羃?”从流行至消落的过程,又恰与初盛唐时期女性自我意识的提升和审美观念的演变轨迹一致,彰显出大唐社会风气开明兼蓄之气度。
“羃?”本为蔽面之巾,是一种始于西北少数民族的服饰习俗,一般以黑色纱罗制成。佩戴时上覆于顶,下垂于背,近脸处开有小孔,以露出眼鼻,具有良好的防风、遮阳效果。
关于“羃?”最早的记载见于《晋书》,在《晋书·四夷传》中记述了其时活跃于西北的吐谷浑的服饰样式:“男子通服长裙,帽或戴羃?”。《周书》则为“其行丈夫衣服略同于华夏,多以羃?为冠,亦以缯为帽”。其后的《隋书·附国传》中亦记有当时分布于昌都地区的附国人“其俗以皮为帽,形圆如钵,或带羃?”。“羃?”在当时西北少数民族服饰文化中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羃?”在南北朝时期传入中原,因其样式可以满足封建礼制不欲使妇女抛头露面的目的而受到普及,在隋代逐渐流行,《北史·隋文帝四王·秦王俊传》谓:“俊有巧思,每亲运斤斧,工巧之器,饰以珠玉。为妃作七宝羃?,重不可载,以马负之而行。”初唐时期,“羃?”已被作为礼制中“女子出门,必拥蔽其面”的重要表征,纳入到舆服制度之中。《旧唐书·舆服志》载:“武德、贞观之时,官人骑马者,依齐隋旧制,多著羃?,虽发自戎夷,而全身障蔽,不欲途路窥之。王公之家,亦同此制。”
但至唐高宗永徽年间,因受制于其功能性的约束,女性佩戴羃?者日益减少,而代之以帷帽,拖裙到颈,渐为浅露。为此,朝廷敕令禁断,咸亨二年又下敕曰:“百官家口,咸预士流,至于衢路之间,岂可全无障蔽。比来多著帷帽,遂弃羃?……递相仿效,浸成风俗,过为轻率,深失礼容……此并乖于仪式,理须禁断,自今已后,勿使更然”。不过禁令的成效并不显著,至武周时期,随着女性自我意识的进一步觉醒,“帷帽大行”,而“全身障蔽”的“羃?”已不能满足女性的审美需求,“羃?遂废”;至中宗时期,已不再有“羃?”之制。
虽然“羃?”在唐代的舆服制度中如昙花一现,但在民间却并没有完全消失,且在后世文人的诗句中对其多有描述,如北宋梅尧臣的“自身买马箠,为妇置羃?”“素手搴羃?,柔纤明春荑”,对“羃?”进行了非常唯美的描绘;同时期的苏辙亦有“白马貂裘锦羃?,离觞潋滟手亲持”的诗句,南宋陆游同样也留下了“黄金络马照路光,自护羃?观海棠”的诗句,使“羃?”依旧散发出独具特色的异域风情。
从文化交流的角度考量,“羃?”现象的出现,表面上是丝路交流中的“胡风东渐”、胡汉文化双向互动的结果,实质是初盛唐时期国家层面主动推行以华夏传统文明为主导、兼蓄周边民族文化的主体性清晰的行为体现,具有着明确的基于构建文化共同体的主导性意识。
再者,“羃?”风气的嬗变,不仅是初盛唐时期文化认同意识下的多维交融,还是初盛唐时期女性“利身”“便事”等自我意识觉醒在服饰审美观中的映射,女性的首服也从“全身障蔽”的羃?,到檐坠丝网的帷帽,再到无所障蔽、靓妆露面的胡帽,直至不戴冠帽而“露髻驰骋”。样式的嬗变,与初盛唐时期社会观念的开放程度完全对应,反映出女性社会地位从初唐至盛唐逐步提升的事实。这是初盛唐时期自我文化高度自信的体现,也反映出初盛唐时期在对于外来文化吸收和转化方面所具有的强大的主体能力,展现出大唐文化“涵育无垠”之博大气度。
窥斑知豹,“胡风胡韵”在初盛唐时期的广泛流行,与初盛唐时期对于中华礼教化成天下的强烈自信密不可分,但“胡风”绝非“胡化”,国家层面对于主体精神的坚定意志从没有发生动摇,由此擘画而出的多元绚烂的文化景观,奏响了宏远的盛唐之音。
追古抚今,大唐时代所怀具的高度的文化自信和对于主体精神的充分坚守,对于当今的盛世中国如何探索增强自身文化软实力的途径,实现新时代“涵育无垠”的愿景,无疑是具有着非常积极的借鉴意义的。
(本文是2021年度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项目《西部氐、羌造物文献整理与研究》阶段性成果,作者系南京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