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湘平
我喜欢书画,是儿时玩出来的。
大约五岁时,在我家阁楼上偶然发现一只祖父盛绘画颜料的小木箱,里面五颜六色,好看极了,于是我便东涂一个色、西抹一个色地玩起来,越玩越有趣,当家里人寻找到我的时候,已经是满身色彩斑斓了。从那以后,我对胡涂乱抹更加喜好了。
擅长隶书的父亲常给人家写楹联,磨墨牵纸便是我的差事,长期的耳濡目染使我对写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习字也就从这时候开始了。每当夜晚,一盏小小的桐油灯伴着我完成每日的习字课程。先临颜真卿楷书,后来父亲为我找来一本何绍基的隶书字帖,便成了我学习隶书的第一个范本。出于对这『蚕头雁尾』隶书的偏爱,练至十三四岁时,又有人来请父亲写对联,父亲说:『湘伢子,你来写吧!』就这样,我便『粉墨登场』了。这是头一回得到父亲的认可,父亲的意思是要练练我的胆,而我则感到莫大的鼓舞和鞭策。从那以后,直接来请我写字的人也就多了起来,我习字的积极性、自觉性也就愈来愈高了。
一九四九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我投考军政大学参军入伍。毕业后留校工作了八年,写写画画有了用武之地。后调入广州军区美术组,从美术创作员到美术组长前后从事了十六年专业美术创作,其间到广州美术学院进修,补充了绘画营养,先后创作了多件作品参加全国全军美展或出版。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被调到总政治部负责全军美术、书法工作。随着工作的调动,地区环境改变,眼界也开阔了,为我学习书法绘画提供了更多的便利和参照,懂得了学习隶书必须师法『汉碑』。
在前后十余年间的寻寻觅觅中,我依次接触了点画圆润的《曹全碑》、工整规矩的《乙瑛碑》、笔力劲挺的《礼器碑》、粗犷朴拙的《张迁碑》、结体随势的《鲜于璜碑》,还有《史晨碑》等。我本着『察之尚精、拟之贵似』的原则进行临摹学习,不论寒暑,耐得寂寞沉潜涵泳其间。通过广临博取,不仅熟悉了各碑的个性特点,同时也把握了隶书的共性规律和基本技法,逐渐在自己的潜意识中形成了对不同汉碑的审美倾向,我偏爱高古朴拙、自然天成的格调。
一次偶然的机会,在书店里看到一本《石门颂》,使我眼前突然一亮,如同邂逅久违的故人,它那苍劲率意的线条,那宽松奔放的结字,那字里行间的潇洒自然,流露出一种天趣,这正是我心系多年的审美追求。从此,我奉为拱璧、爱不释手。當年我在总政上班,每天来回几趟班车要浪费不少时间,我便随身携带它在班车上边翻边读,从笔法、字法到章法逐渐地心领神会。几年过去,人们便开始认为我写的隶书是嫡亲的《石门颂》后裔了。《石门颂》与其他属于『庙堂气』的汉碑八分书不同,它带着『山野气』的民间自由气息,有『隶中草书』之称。清代张祖翼曾跋此碑云:『三百年来习汉碑者不知凡几,竟无人学《石门颂》者,盖其雄厚奔放之气,胆怯者不敢学,力弱者不能学也。』告诫初学者不宜取法。而我偏对它情有独钟,吃透消化变为己有,不能不说是长期广临博取汉碑而进一步升华的结果。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中国书法家协会成立,自那以后的二十年间,我连任三届常务理事和创作评审委员,书法活动日益频繁,随着接触面的拓宽和学养的积累,我对书法的认识也得到深化。
如今,爱学隶书的人多了,但部分人师法当代名家的趋向比较明显,甚至有人摹仿我的字,我总是劝他们不要学今人,应该『取法乎上』,去直接师法汉碑才会少走弯路。历史上凡是在书法上有造诣的书家,无一不是『溯本求源』的探索者。
学习隶书传统,除东汉时期的碑刻外,还有古隶阶段的木牍、简帛、刻石,其风格的多样、造型的奇特、趣味的多变,会给学隶书者提供丰富的信息。如果我们能领悟其审美上的异同,找出规律,便能在创作上获得较大的自由。『学古变古』『学法变法』,营造个性化的艺术形象才有可能,是单学一本帖无法做到的。
法是可变的,『变』是书法的生命,一部中国书法史由篆而隶而真而草的演进就是不断变法的历史。汉碑『各出一奇』就证明了不受成法的束缚,各自创造出个性鲜明的形式美。但是,我们必须认识到『法可变』是在『有法可依』的基础上进行的,不要以为『任笔为体』的自由挥洒便是书法。苏东坡说『我书意造本无法』,这是智者之言,他厚积薄发达到了『非法法也』的境界。
线条是书法艺术的重要因素,它不仅是结字的构件,而且自身具有独立的审美价值。呆板、僵直、无变化是线条的大忌,应表现出力感、动感、节奏等艺术效果,才能形神兼备、气韵生动。因此控笔技巧是书家的基本功,轻重缓急、提按顿挫、逆顺使转尽在腕指之间。
个性风格是书家书艺成熟的表现,是指作品能给人提供新鲜的美的享受。书写有高低之分、美丑之分、雅俗之分。美的雅的作品才能引起欣赏者的愉悦和共鸣,而丑陋低俗的书写,人们是不屑一顾的,更谈不上什么个性风格了。
我就是基于上述认识进行学习和探索的。
『看似寻常最奇崛,成于容易却艰辛』。用王安石这两句诗来形容书法学习和创作的全过程,是最恰当不过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