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程汉简书法浅析

石连坤

摘 要：二〇〇九年三月浙江湖州出土的一批汉代简牍，是浙江地区首次出土的大批汉代墨迹，填补了历史空白。本文依据字体将此批汉简大致分为古隶、隶书、草书、其他四类，并对每个类别的不同书写风格做出了简要分析。

关键词：乌程 汉简 两汉书法

二〇〇九年三月，浙江省湖州市一建筑工地出土了一批汉代简牍，内容包含公文、律令、信牍、抄书、习字等，这批材料是浙江地区首次发现的汉代墨迹。据简牍所书纪年，最早者约在西汉初期；以书写风格看，下限约在汉末三国间。其中字体包括篆、隶、草，亦有许多书写形态处于字体过渡阶段，呈现了早期楷书和行书的结字特点。通过整理，据字体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四类。

古隶

乌程汉简中篆书的数量较少，仅出现于简009、041、271，且有明显练字特征。这些书迹在结体上仍保留篆书修长、屈曲的特点。如『会稽守』三字，藏锋起笔，收笔或驻锋，或顺势出锋，横画多短促迅捷；『曹』『未』二字亦非用于正式场合，书写上也显得较为随意自然。

『古隶』又称『秦隶』，是战国后期开始出现的源于篆书草化的书写，这种字体一直延续到西汉初，是篆书向隶书的过渡阶段。卫恒《四体书势》言：『隶书者，篆之捷也。』古隶既保留着篆书的结体特征，又发展出了方折、波挑等隶书的笔法，是研究『隶变』的主要材料，对文字学和书法史都具有重要意义。乌程汉简中存在大量的古隶，内容丰富，可窥知乌程地区在西汉初期的社会活动。

乌程汉简中的古隶书风和云梦睡虎地秦简、里耶秦简及汉初银雀山汉简有着较为接近的书写特征。若再进行细化的分类，可分为三个风格类型。

笔画圆劲 字体修长

这类风格以简002、005、024、026、027、034、289、290等为代表，用笔多藏锋，偶见方笔，结字有明显篆书意味，体势纵长，较多地延续了前代书写习惯。

因乌程汉简中的书手众多，在同一类型的风格中还具有不同特点。如简002的正面书风细劲，有委婉盘曲之势；反面则书写相对厚重，无固定章法，内容重复，应是练字习作。简024为政府官方文书，书写较为认真，点画劲爽挺拔。简034以圆笔为主，简289更显方峻。其中简027颇为特殊，乌程汉简中所出现的『乌』字大都如简034的字形，隶化趋势明显，而简027『乌』字却是明显篆书字形，且『程』作『呈』，与秦封泥『乌呈之印』的『乌呈』近似。对比看，简027的书写年代或许更早一些。

流动多姿 欹侧取势

古隶在历史发展进程中以取势平稳为主，同时也出现了向右上或向右下倾斜的风格，其中以向右下者居多。通过睡虎地秦简、里耶秦简、银雀山汉简、肩水金关汉简以及乌程汉简中以004、036、039、040、047、065、172为代表的简牍来看，古隶取斜势从战国末到西汉初，无论在时间上还是在地域空间上皆具有相对普遍性，或者说已成为了一种风格。如简004、040、065等，虽在运笔上有轻重缓急的区别，但向右下倾斜的体势是一致的。简039、172为向右上取势，在秦汉之际的古隶中相对较少。取斜势的风格是对篆书平正体势的突破，而这种审美特点在『书法』意识尚未形成的秦汉之际并未得到发扬，随着隶书逐渐标准化，至西汉中晚期就退出了历史舞台。

提按灵动 简捷明快

古隶中以较为短促的笔法进行书写，是对简便快捷的进一步追求，明确的提按和顿挫，是逐渐跳出篆书中锋引笔的过程。如简043整体粗细对比明显，『金』『食』等笔画俯仰有致，变化自如。简055『传令』二字篆意尚浓，而『人』字已是隶书字形，『归』字用笔迅速，方折明确。简288提按更加突出，已完全不同于篆书笔意。篆书字形虽有保留，然隶书的用笔节奏逐渐取代篆引笔法，是考察『隶变』的重要一环。

乌程汉简中的古隶风格十分丰富，除此些外，还有如简008、063书写率意者，简038、044古朴质拙者。总之，乌程汉简的古隶从不同角度反映了西汉初期的『隶变』现象，有的篆书笔意浓厚，有的隶书化明显，有的已出现草写意味，从字形和风格上为我们研究秦汉文字与书写，提供了重要的参考材料。

隶书

《汉书·艺文志》载：『是时（秦）始造隶书矣，起于官狱多事，苟趋省易。施之于徒隶也。』《说文解字·叙》云：『秦烧经书，涤荡旧典，大发吏卒，兴役戍，官狱职务繁，初有隶书，以趋约易。』卫恒《四体书势》亦有云：『秦既用篆，奏事繁多，篆字难成，即令隶人佐书，曰隶字。』以今日所见大量简牍材料来看，隶书的产生因事务繁多，而书写欲趋简易是相对符合史实的。古隶是隶书的早期形态，至武帝后期时隶书已基本形成了较为成熟的面貌。

乌程汉简中简0 1 0、0 1 1、0 1 4、0 1 6皆书于成帝时期，分别是阳朔元年（前二十四）、阳朔三年（前二十二）、元延四年（前九）、绥和二年（前七）。

简010右半残损，但宽扁体势仍然可见。简011笔意流畅，波挑舒展有致。简014为木楬，字距疏朗，结体长宽錯落，『年』字竖笔顺势而出，为汉代简牍习见。简016体势开阔，左右已近撑满。简017书于哀帝建平元年（前六），似是蘸墨后一笔写成。这数枚简牍总体都是非常成熟的隶书，虽然风格略有差异，亦可体现出乌程及其周围地区在西汉晚期隶书书写的一个侧面。

简091所记『大尹』『戊曹』为王莽时特有职官，故可定为新莽朝所书。此简首行书写较为稳健，字距紧密，次行宽绰，依内容的多少而调整了书写状态，应是书手故意为之。

除了以上年代明确者，其他隶书简的书写时间都较难判断，故暂按其风格作大致分类。

端雅工整 淳厚平和

这类以简077、084、121等为代表，用笔点画轻重有致，波磔分明；结体横向舒展，取宽扁之势，是两汉『正体隶书』的代表。这种风格在日常书写中被一直延续，并在东汉后期的碑刻中被广泛运用，成为后世书家取法的典范。简077字形开合有致，虽仅五字，但字字有别，随势赋形。简084笔意沉厚，为余暨（今浙江萧山）致乌程的上行文书，保留了汉代文书完整的邮驿信息。因正文字形较宽，故书写收文记录时将两侧删削，致波磔已俱不可见。简121撇画顺势出锋，而长短各有变化，波磔藏露各有不同，体现了书手的书写素养。

清健瘦劲 遒逸疏朗

明代中晚期以来，品评汉碑书风以沉厚为上，随着近年来大量两汉简牍出土，大大扩宽了我们对隶书的认知。细劲灵动的风格是汉隶一个重要的分支，从海昏侯墓和西北地区出土的简牍文书，到东汉后期的《礼器碑》，可知在汉代人的眼中，沉厚和瘦劲并无高下之分。简083、105、200、262等为细挺遒劲书风。简083用笔虚灵，气息连贯，撇画多呈上仰之势。

简105『乘』『莽』两字撇捺较重，棱角分明，更见峻拔之姿。简200除了捺画之外几乎全用笔尖书写，整体空灵疏朗。简262『议』『仪』『往』等字形开阔，而『麋』『潦』等字矜敛收束，精神内含。

茂密浑朴 圆融内敛

汉代简牍在书写时为了阅读的舒适感，通常会将上下字留有一定间距，但有时为了书写更多内容也会将字距压缩，是常用的书写形式。简110、104、108、270等便是字字贴近，茂密紧凑。简110这种书写习惯，常见于其他地域出土的汉简。简104除了『人』『越』『楚』三字的捺画比较突出，『士』『三』『百』等字的波画已经变成一横。这是隶书发展过程中追求书写快捷便利的结果。简108虽然波磔笔意尚存，但书写时已不再作为被凸显的对象。简270虽然仍是隶书，但波磔已不再追求左右的舒展，结体更趋楷书式的方整。

乌程汉简的隶书风格以上述三种为主，其他风格亦偶有出现，因较为零散，不再赘述。

草书

赵壹《非草书》云：『盖秦之末，刑峻网密，官书烦冗，战攻并作，军书交驰，羽檄纷飞，故为隶草，趋急速耳。』认为隶书草写滥觞于秦末。许慎有言：『汉兴有草书。』但从出土的秦汉文字材料看，秦汉之际书写较为草率的字体中，有些文字或偏旁构型虽与后世的草书相同或相似，但总的来说仍是隶书范畴。目前能看到较早的草书是居延汉简中宣帝时的一些简牍，有些字形已非常成熟，但仍会夹杂非草书字形，可视为草书的初始阶段。西汉后期的简牍中草书逐渐增多，笔势更为贯通。至东汉，草书书写已成风气，草法也渐趋纯熟，同时有了杜操、崔瑗、张芝、张昶等工于草书的名家，说明草书在东汉中晚期取得了长足发展。

乌程汉简的草书多集中在信牍之中，也有个别公文和记事的简牍用草书书写，一简有一简之面貌，不易归纳类别，故择取代表，叙述如下。简178点画细劲，而捺画已不刻意突出磔笔。简204通篇皆为草书，虽然有些字形和后世标准草法不同，但已经是汉代比较成熟的草书了。其中将信牍的常用语『足下』『再拜』写得十分开张，同其他地域汉简的此类风格并无二致。简206整体风格统一，残余的隶书意味仍较明显。其点状笔画多，长线弧笔亦婉转有致，『下』『见』『父』等字的末笔厚重夸张，从而呈现出点、线、面对比明显的效果。简244字形更趋纵势，在东牌楼汉简草书中也可见到类似风格。另有其他草书简牍或笔意跌宕，或隽秀灵动，不一而足。

其他

乌程汉简除有相对标准的古隶、隶书、草书外，有些简牍字体并非我们后来所严格界定的行书、楷书。可事实上，不仅是乌程汉简，西北地区所出诸多汉简同样存在这种后世字体的雏形，是否可将这种风格定义为某种字体的早期形态，仍需检验。

在书法史研究中关于字体界定，追溯开创者已成惯例。如王次仲『饰隶为八分』，锺繇为『楷书之祖』，刘德升『始为行书』等等，后世的追加，反而为研究字体的形成笼罩了一层箍咒。这种旧有概念界定，随着出土资料愈来愈丰富，逐渐在研究者面前清晰起来，使我们知道一种字体的形成往往会有着相对漫长的时间。如简1 8 0、1 9 7是信牍，存有隶书意蕴的同时，点画已初具楷书形态，『未任自』等仅存隶意，用笔极为精简，楷法明确。事实上，我们并不能定义此类风格为楷书，这应该是书手书写隶书习惯所致，非关字体进化问题。

今之所面世的汉代简牘，北京大学藏西汉初期抄书简最多，风格大都一丝不苟，字体严谨，但同时期出土西北简牍，公务、信牍、习字等类型的简，多有不同风格出现，此近似后之所称锺繇善三体『铭石书、行狎书、章程书』。一种字体，因功用不同，可能存在不同风格。尤其面对中下层书手们的书迹，更应反思文人们总结出的字体概念。如简177、188、191、333、334等等，或笔断意连，或牵丝映带，虽非草书，然仍可看作隶书的草写，而非行书。这类写法一般存在于信牍、谴册、公文稿本中，在完整的抄书简中绝少，此即反映出书风变化的功用性。

乌程汉简贯穿两汉，是目前江南地区出土时间跨度最长、体量最大的一批简牍，内容丰富、字体全面、风格多样，对研究汉代书法和字体演变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也为今天的书法创作提供了很好的参考资料。

作者单位：中国美术学院视觉中国汉字文化研究所

本文责编：苏奕林 张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