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海燕
军旅书法家夏湘平先生是新中国培养的第一批部队文化工作者,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就在基层进行创作,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到原总政负责全军美术书法组织工作,经过数十年潜心创作和思考,达到很高造诣,『夏隶』尤负盛名。如今这名老书家已九十三岁,学识宏深,驭笔老辣,字愈健,意愈浓,书法艺术炉火纯青。作为一名军旅书家,他的人格里更多了一份军人的信仰、胸襟、气质和情怀,这对他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使他的书法既绳墨宗古,遥接秦汉精神风貌,又强化个性,体现了当代军人的文化品格。
气象庄严与清逸雅趣相结合夏老以勇于变革的思想和魄力,敏锐捕捉到古人不拘成法而极富天趣的书法意韵,坚持用雅正灵动的古法古意淘洗自己的笔墨,还将自己绘画『气韵生动』的创作理念运用于书法创作中。笔者认为,具体表现在三个方面。
一是从隶书的丰厚遗产中领悟精髓。夏老积数十年之功学习以汉碑为主的传统隶书,《张迁碑》《礼器碑》《曹全碑》《鲜于璜碑》等,都有所涉猎,尤其将摩崖刻石《石门颂》作为专攻精练的对象,深谙其脉络神髓。他认为:『《石门颂》风格介于简与碑之间。西汉简帛书写灵活自如,无雕琢排比痕迹,但过于率意而无碑刻特有之肃穆雄强气势和中规正矩之书风。东汉碑刻盛行森严整肃,称庙堂气。』他跳出一碑一法的窠臼,多方学方法、取神韵、得精髓。
二是在古隶的源头处接续灵感。一九八〇年四川青川县出土了公元前三〇九年的木牍,考证发现其隶书是从原始古老的大篆母体中孕育出来的。夏老从中看到木牍与高古朴拙鲜活的金文之间的渊源,把审美投向较原始状态的笔法,并从秦、西汉古隶质朴而灵动的风采中,找到许多古朴稚拙的参照。在溯本求源中,夏老不断开拓新境,有一种『蓦然回首』的欣喜。
三是杂糅诸体,塑造新姿。夏老认为,『法』是可变的,『变』是书法的生命力。他学习古人重在把握规律,强化个性,达到字字有『法』、笔笔有『意』。他的隶书创作将碑简相掺,汲取碑的肃穆雄强、简的书写灵活,削减碑的森严整肃、简的过于草率,并杂揉篆隶楷行草诸法于一体,包括后期以篆隶意写章草,尽显中和之美。他对此谐谑为『非驴非马,或许别有滋味』。夏老写的草隶,是独一无二的,其总体特点有二:一曰体势宽博开张,雄峻大气;二曰气质端雅清逸,大朴不雕。其代表作从雄逸古拙的《唐山抗震十周年纪念碑》,到草情隶韵的《屈原离骚碑》,再到苍劲朴茂的《朝阳阁赋碑》,十年一碑,一碑一貌。及至雅致淳古的《书周敦颐〈爱莲说〉长卷》出,更见翰墨日新、波澜老成。
夏老的书艺可概括为隶法为宗,古隶为底,隶变为趣,夏隶为雄。清代刘熙载《艺概·书概》云:『高韵、深情、坚质、浩气,缺一不可以为书。』夏老的隶书寓灵动于庄重,含清雅于雄浑,正大醇和、气雄韵雅,表明凡是崇高博大雄强的所在,必有清逸真趣的映发衬托。
英雄气质与诗意律动相结合
夏老书法在形式上,有着点画力感强、章法气势流畅的鲜明个性。他认为,书法的形象美,一个是力量美,有遒劲的感觉;一个是运动美,充满了生命的张力;再一个是线条美,线条跟运动关系密切,同时结构要有起伏、参差。他用笔率意不拘,不刻意追求『蚕头雁尾』之精到,『骨』『力』『势』『韵』兼具。比如,以『雄健』表达军人正直刚毅的性格,造型恣肆,字距行距疏阔,安置纵横劲拔,蕴含内在张力;再如,以『苍古』表达军人旷达苍远的内涵,以『涩笔』见长,驾驭笔锋触纸犹如逆水行舟、钢针划石,前进遇阻则竭力争之。这种『涩笔』刻画的线条,挺拔遒劲,沉着浑厚,骨力十足。夏老过去一直用长锋羊毫,年岁较大后,为了保持笔画劲健有力,改用弹性更好的猪鬃笔,书法的线条更有力感,更强的生命脉动,仿佛有了人的感情、意念和呼吸。全军第二届『鉴古开今——「军之魂」主题书法展览』,夏老书写陆游诗句『位卑未敢忘忧国』,他接受釆访谈到创作体会时说:『我觉得应该表现我们军人的气势、豪放、铿锵有力!所以我在写这件作品的时候,可以说是一往直前。字的粗细变化、疏密大小、枯和湿等这些我都不管它,就是表现自己的感情,好像战士冲锋陷阵一样。』夏老的隶书长卷《文天祥正气歌》,篆隶运笔,草隶交融,浑浑厚厚,苍苍茫茫,显示出淳古的天
地正气。他的隶书作品落款通常取《平复帖》笔意,执守中锋、秃笔枯墨、随意书写,削去锋芒而得古朴浑实,既含气骨又显散淡。夏老书作的墨象皆藏锋隐骨,凝重老辣,于冲夷之中带有激宕之气,情感驾驭颇有分寸。如此,其创作才更接近艺术本质,更具有审美价值。
夏老的书技可概括为:笔择长健,墨皆苍茫,线藏骨力,情满篇章。书法创作化入军人的精神、情感时,处理好情感与理智的关系非常重要,注重抒情但不放纵、不粗糙,驰张有度,力度适中,既激昂慷慨又含蓄典雅。柔性表达并不似无骨力,而是『譬之玉,坚刚未尝不坚刚,温润未尝不温润』。这是书法表达军人情感和性灵的理想状态。
铿锵文辞和挺拔人格相结合
夏老书法注重两点:一是尊崇『书以载道』,以高尚的道德意识感染人。夏老从不把书法作为单纯的个人遣兴来看,而是十分看重它的社会功用和思想力量,自觉践行『胸中有大义,心里有人民,肩头有责任,笔下有乾坤』的使命担当。他在书《屈原〈离骚〉碑·序》中说:『为《离骚》这样一篇可与日月增光的典范之作书碑,我怎能不感到无尚荣耀而欣喜呢?当然也意识到责任之格外重大。』夏老特别注意精心选择文本内容,写经典、碑铭居多,文辞简洁铿锵,惠心益智,并注重取材于现实、服务于现实。国内有些重要场所的巨碣丰碑,专门邀请夏老书丹,就在于他的书法既是鉴赏对象,又是诠释主题、品鉴文学、无言之教的载体。他曾多次策划组织全军主题性创作展览,近年来题写『信仰的力量』『兵之道』等诸多展标,可谓画龙点睛之作。夏老还书写了大量古代边塞诗词,以及反映部队战斗生活的自作诗,如『功崇武圣精兵法,志效英雄卫国疆。智勇双臻强军梦,神州无恙固金汤』等。他曾率队到嘉峪关、伊犁、喀什等西北边关采风,赴边疆前线创作战地写生作品。
另外,夏老创作时注重从熟读文本到表达内心情感,比如边塞诗词坚挺雄放,纪念碑文凝重巍然,古文经典浪漫古雅,山川景色香远益清,乡情亲情温爽怡然,可谓一帧有一帧的内涵和意趣。范仲淹《岳阳楼记》之大观,在夏老创作的此篇隶书长卷中,表现得壮丽宏阔。
二是力行『先器识而后文艺』,让书法映照人格的道气德辉。在夏老的眼中,一个艺术家首先要做一个有道德、有正能量的人,才能从事好文艺创作。凡是接触过夏老的人,品读他的作品时,无一不会联想到他朴实无华、温暖踏实、真诚善良的品性。
夏老曾书写过《韩非子》句『和氏之璧,不饰以五采;隋侯之珠,不饰以银黄。其质至美,物不足以饰之』,反映了他淡泊的人生观。二〇二二年『七一』前夕,夏老書写『追光——丹心向党,喜迎二十大』,表达了一个老艺术家永远跟党走、追求光明的执着信念。夏老曾书写自撰联『遇事莫要七上八下,做人不可两面三刀』,可窥见他为人处事之大端。
夏老的书道可概括为:书以载道,境由心生,抱朴含真,厚德载书。夏老认为,书法不仅仅是写字,也是在写生活、写人格、写时代,所以他的至真至诚,令书法有正气;他的勇毅坚强,令书法有骨气;他的器识为先,令书法有大气;他的简静安详,令书法有清气。
作者单位:解放军文化艺术中心
本专题责编:熊潇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