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雪莹
青铜鬲是古代煮饭用的炊器。铜鬲流行于商代至春秋时期。1940年2月,善夫吉父鬲出土于陕西省扶风县任家村著名的青铜器窖藏(图1),现收藏于中国文字博物馆的有3件。鬲通高12厘米,口径16.7厘米,档深6.8厘米。鬲平沿外折,方唇,短束颈,丰肩,分档,蹄足。腹部饰夔纹至足部,肩部腹部有三个凸出的月牙形扉棱与三足相对。口沿上有阴铸铭文17字:“善夫吉父作京姬尊鬲,其子子孙孙永宝用”。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殷周金文集成》著录“善夫吉父乍器”8件,其中善夫吉父鬲4件,器形相同,铭文内容相同,字形和保存状况略有差异,显然属于同一套系(图2)。实际上,相关铜器的品种和数量远不止于此。据统计,这批窖藏青铜器的总数或达数百件,在出土后陆续卖出、散失。以善夫吉父鬲为例,中国文字博物馆馆藏3件均为程潜(1882—1968)旧藏。除此3件以外,普林斯顿大学艺术博物馆1件,陕西省博物馆(今陕西历史博物馆)征集到2件,首都博物馆、济南博物馆、河南博物院、西安文物保护考古所各1件。另外,2018年某场秋拍以299万元人民币成交1件善夫吉父鬲,现不知所踪。如此算来,目前可知至少10余件,这已经创下成组鬲数量的纪录,超越了九鼎八簋九鬲的王的等级。
一、吉父、梁其青铜器群的颠沛流离
民国二十九年(1940年)古历二月初一,在陕西省扶风县法门镇任家村西南土壕偶然出土一批青铜器窖藏,出土后即被村民哄抢私藏,具体数字不明。仅主要当事人任玉一人送往岐山贺家贺应瑞家密藏的就有128件(器、盖分2件计)。据谈,窖如大窑,铜器叠压置放,估计在150件以上。现知器名者有:
梁其器组19件。包括梁其鼎一式3件,善夫梁其簋一式5件,梁其盨一式3件,梁其壶一式2件,梁其钟一式6件。
善夫吉父器组17件。包括善夫吉父鼎1件,吉父鼎1件,善夫吉父鬲11件,善夫吉父簠1件、善夫吉父酃一式2件,善夫吉父盂1件。
伯吉父器组3件。出土于距任家村4—5公里的北桥村,包括伯吉父鼎1件,伯吉父簋1件,伯吉父匜1件。
这批青铜器出土时,摆放十分凌乱,看得出是匆忙之间埋藏的。据专家推测,陕西省扶风县地区,是中国周朝的发祥地,因此也叫作周原。周原遗址之所以历代不断有周代铜器出土,这是由历史上的周原在周王朝的特殊地位决定的。周人从古公亶父时代起,就定居在这里,建立了国都岐邑。岐邑的位置,《汉书·地理志》云在汉右扶风美阳县(今陕西扶风法门)。虽然文王时都城迁丰,武王时居镐,但周民族发祥地的岐邑一带,作为周王朝政治中心的地位却一直未被削弱过。这里埋葬着先王的陵墓并为他们建有庄严的宗庙,许多贵族死后也归葬在这里。
从时代上看,周原铜器窖藏中出土的大量青铜器包括西周早期到晚期各个不同朝代器物,其中尤以西周晚期为多,但不见王室东迁以后之物。窖藏铜器发掘出来以后,我们可以看到虽然不少成组成套,但掩埋时放置凌乱,使人有匆忙、慌乱之感。据学者们研究,这是因为周室东迁时,周王朝一些重臣存放在家中和宗庙里的财物、彝器来不及全部带走,只得把一部分铜器仓皇埋入地下窖藏起来。虽然贵族们忍痛割爱,掩埋仓促,但有的窖藏里还是撒上了防腐的木灰,以防铜器的损坏,说明他们还幻想着有朝一日卷土重来,再从窖中取走这些财宝。但是周王朝东迁以后,岐邑一带是秦、戎交战的战场,岐邑变成了一片废墟。由于东周以后,王室式微,东逃的贵族们再也没有机会回来开窖。年代久远物故人亡。
这些窖藏被扶风县任家村村民偶然发现,但由于当时文物保护意识差,且社会动荡,土匪猖獗,这些器物或被村民哄抢后私藏、贩卖,有些甚至流落至海外,至今数量不明、位置不明。被掩埋了二千七八百年之久,刚得以重见天日,就再次流转离散,可谓命途多舛。
二、善夫吉父究竟何许人也
善夫吉父究竟是何人?为什么在同一窖藏出土的青铜器中,既有大量的“善夫吉父”器,又有大量的“善夫梁其”或“梁其”字樣的青铜器?其一,据著名历史学家、古文字学家李学勤先生研究,“梁其”是一个人名,而“吉父”则是他的字。周朝的贵族一出生便有名,到了成年才有字,且一个人的人名和字往往互相有关联,“梁其”可以读作“良期”,和“吉父”的意思相近,都表示吉祥的日子。同一坑窖出土,并且官职都是“善夫”,也就是说“吉父”和“梁其”极有可能是同一个人。其二,梁其的官职为善夫,见于善夫梁其簋,其铭文可证。而吉父的官职与其同为善夫,见于善夫吉父鬲、善夫吉父鼎、善夫吉父簠、善夫吉父酃、善夫吉父盂等器铭文。梁其器组年代上限是宣王时期,吉父器组在西周晚期,两组器物年代属同一时期,且同坑出土,故梁其与吉父很可能是同一人。其三,伯吉父器组与善夫吉父器组、梁其器组出土位置非常相近,且伯吉父匜铭文:白 (伯) 吉 父 乍 (作) 京 姬 也 (匯),其子子孙孙永宝用。而从善夫吉父鬲铭文可知,吉父与伯吉父的妻子同样名为京姬。因此可以推断,“伯吉父”“善夫吉父”“梁其”这三种不同的称呼所指的应为同一人。
那么“吉父”“伯吉父”和“梁其”究竟是谁呢?
自宋元以来,宋张抡的《绍兴内府古器评》、元鲜于枢的《困学斋杂录》、清代吴大澂的《愙斋集古录》、近代罗振玉的《三代吉金文存》、郭沫若的《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考释》、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的《殷周金文集成》、严一萍的《金文总集》、吴镇烽的《商周青铜器铭文暨图像集成》等35种图书著录及方浚益、王国维、郭沫若、杨树达、李学勤、连劭名等10多位专家学者都对兮甲盘(图3)进行了考释。
依据考证,兮甲盘铭文中的兮甲,兮是其氏称,兮甲之所以叫作“甲”,很有可能和出生日期有关——月初为甲,甲日为甲,兮甲要么出生在甲日,要么出生在初一,而且很可能是长子。在西周,月初是吉日,长子为伯子,所以兮甲又名“吉父”“伯吉父”“兮伯吉父”,“父”是“甫”的通假字,有“美好”的意思。前面说到,吉父、梁其、伯吉父极有可能为同一人,而在兮甲盘的研究中表明,兮甲又称“吉父”“伯吉父”,兮甲盘是周宣王五年时铸,梁其器时间上限为周宣王时期,吉父器时间为西周晚期,同属一个时期。兮甲盘虽出土于河北,但其出土于北宋时期,属收藏器,梁其器及吉父器为窖藏器。虽为不同地出土,但据以上综述,我们推断兮甲盘的器主极有可能与梁其器和吉父器的器主为同一人。
根据王国维对兮甲盘的考证,该人是周宣王期间的重臣,也即是《诗·小雅·六月》“文武吉甫,万邦为宪”中的吉甫,“甫”与“父”字相通。《竹书编年》和《书序》又称为“尹吉甫”。“甲”是天干的开始,“吉”也有始义。名与字意义一样,两相照应。
由此可知,善夫吉父鬲的主人应该就是著名的西周朝太师“尹吉甫”(公元前852—公元前775年),兮为其氏称,名梁其,字吉父或吉甫。尹吉甫作为西周晚期的重臣,文武双全,文能治国,武能安邦。他不仅是西周大政治家、大军事家,还是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的采集者和编撰者,曾作《诗经·大雅·烝民》《大雅·江汉》等,被称为“中华诗祖”,周宣王亲命大臣作诗为颂“文武吉甫,万邦为宪”。
三、在礼制森严的周朝,善夫吉父鬲为何能超规制存世如此之多?
古人“藏礼于器”,青铜礼器是商周贵族用来体现身份地位的标志物,即所谓“明贵贱,辨等列”的物质表现形式。九鼎的传说在中国由来已久,为国家政权的象征。周代在继承和发展了夏商以来的礼制基础上,等级宗法制度更加持谨森严,九鼎八簋九鬲的只能归属于天子。
西周后期,分封制愈演愈烈,诸侯国也遍地皆是。西周晚期,王室衰微,列国蜂起,诸侯公卿纷纷挣脱传统礼制的束缚,僭越之举逐渐普遍,周朝统治只是名义上的,“礼崩乐坏”,青铜器的礼制再无人遵守,贵族都可以僭越礼制,首先实现“礼”的突破。这一点从墓葬的情况来看很清楚。例如虢国墓一些春秋早期太子的墓葬就使用了七鼎、六簋、六鬲,这种僭越显然是公然的,说明当时的礼制的确是衰落了。充分说明了当时“礼崩乐坏”的真实状况。周代贵族的青铜器僭越,首先是从高级贵族开始的,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普遍。所以,善夫吉父鬲存世数量如此之多,也就能解释得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