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春平
妈妈的身体是松软的,但我仍能感觉到她皮肤的弹性细腻和生命力的顽强。很少有机会这样触摸妈妈的身体,我感到一阵暖暖的无名的幸福。
离兔年春节还有一个多月,武汉的冬天照例有些阴冷。
每年大年三十的团年饭都是妈妈张罗。一进腊月,妈妈就心痒了起来,扳着手指倒计时。她不时给四个子女打电话,催问各家参加团年饭的人数,再反复叮嘱妹妹早点订餐馆。
每年的这一天,妈妈最开心最自豪:四个子女开枝散叶,四世同堂老老少少约20人来到餐厅包间,众星捧月般地围着她老人家。坐在大圆餐桌中心位置的妈妈照例穿着那身过年的标配,红绒帽、红羊毛围巾、红绸缎棉袄。妈妈灿烂地笑着,眼睛眯成一条线。大家端着酒杯轮流跟妈妈碰杯:“祝妈妈身体健康”“给奶奶拜年”“祝家家(外婆)越活越年轻”“跟太奶奶干杯,活到100岁”……清脆的碰杯声一波接一波,那是晚辈们献给妈妈最悦耳的天伦之音,也是妈妈最陶醉最喜欢的场景。
往事如烟,又历历在目。
今年93岁高龄的妈妈晚年一直和妹妹一起生活在武汉。疫情三年,她坚强地扛过了一年又一年,但却没能躲过2022年末这一波新冠疫情大流行。
去年的12月中旬,一向身体不错的妈妈一连多日感到食欲不振、精神萎靡、嗜睡……此时正值全国新冠感染高峰期,武汉各医院急重症病人爆满,重症病房一床难求。终于在12月22日从武汉长航总医院找到一张床位。医院告知,挤出的这张空床一时还没有被褥、床单、枕头,需自备。我们全家喜出望外感激涕零,自带床品,一大清早架扶着已经陷入昏迷的妈妈住进了医院。医院立即对妈妈进行了抢救。医生告诉我们,妈妈已感染新冠多日,如果再晚来几天,情况会十分凶险。
此时,妈妈的肺部已深度感染(大白肺),动脉血氧饱和度只有80%多,远低于95%的正常值,生命处于垂危之际。医生、护士全力紧急抢救:用抗病毒药,上呼吸机、输氧管,输白蛋白、球蛋白……妈妈不能进食,护士给妈妈从鼻孔里插上胃管……
病房里住着六位80岁以上的感染新冠病毒的老人。病人、医生、护士、家属、护工把本不大的病房挤得满满当当。病房里有治愈出院的,也有没能扛住去世的,不时又会有新的病人住进来,生死在这里交替着。加班熬红的眼睛、疲惫的神情、嘶哑的声音还伴着不时咳嗽声的医生、护士,为救治这些老年重症病人不知有多长时间没有正常上下班了。神情凝重的病人家属都将亲人生的希望寄托在这些最可爱的白衣天使身上。
在妈妈住院的头几天,我们焦急地询问妈妈的病情,主治医生总是耐心地对我们说,你妈妈90多岁了,又错过了最佳治疗期,随时都可能有意外发生,但我们会尽最大努力治疗,第一步是争取让她度过元旦……
妈妈的生命终于跨入了2023年。元旦这天,我们四个子女都到病床前为妈妈祈福鼓劲,远在海外的孙子也在元旦当天发来“奶奶加油”的视频。此时躺在病床上的妈妈虽已意识模糊,不能言语,但偶尔能用力地睁开眼睛,眼角还沁出晶亮的泪花,流露出对生命的不舍和对亲人的眷恋……
经过救治,妈妈的血氧饱和度逐渐升了上来。医生跟我们说,希望家属和医院一起努力,争取让妈妈度过这个春节。让妈妈陪我们一起过春节,是我们全家的期盼,尽管这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
坚强的妈妈终于挺到了春节。大年三十,我们全家又都到医院病房为仍在昏睡中的妈妈祈福。子女们一一将拜年红包小心翼翼地摆放在妈妈床头,素白的病房顿时平添了几许亮色和喜庆,一个个红包装的是晚辈们满满的情爱和祈祷:盼妈妈早日康复。
妈妈再也不能像往年一样笑嘻嘻地双手作揖接受子女们的红包,也不能从荷包里像变魔术似地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红包派给重孙(女)们。昏睡中的妈妈虽然没能睁开眼睛,但我们似乎都听到了妈妈每年重复的那句回话:“谢谢,謝谢,伢们都有良心啊。”
看完妈妈,一家人在医院附近的餐馆团聚,圆了妈妈的心愿。只是没能像往年聚餐中听到妈妈时常对着晚辈们的“啰嗦”:你们四个都退休了,要保重身体;孙子(女)们要努力工作;重孙(女)们要好好学习。
春节前,已明显感觉到武汉新冠感染的高峰已过,医院急诊的病人和床位也缓和了许多。部分能够出院的老人都被接回家过年了,住院部清静了许多。大病房的病人都被安排进了两人一间的病房。继续留院治疗的重症老人,医院给予了很好的照顾,“生命至上”在这里得到了充分体现。
妈妈在病床上迎来了兔年的春节。一个月来,主要是妹妹一直和护工在陪护妈妈。大年初一,我劝妹妹休息一天,由我到医院陪护。妈妈一直在昏睡中,同一病房的88岁老太太春节前一天也出院了,病房里连输液的点滴声似乎都能听见。我和护工给妈妈喂完餐后,又为妈妈换尿垫,擦洗身体,然后静静地坐在床边,双手轻轻地伸进被窝,轻揉妈妈的胳膊、腿,舒缓血液循环,这是医生的叮嘱。
93岁的妈妈在新冠重度感染后还能坚强地活下来是幸运的,也是一个奇迹。只要心脏还在跳动、身体还有温度、呼吸还在继续,哪怕是微弱的,就意味着妈妈还活着,顽强地活着。活着的妈妈,就是我们全家的精神支柱。
护工到开水房操作间去忙了,病房里只有我和妈妈。记不得有多长时间没有这样静静地和妈妈独处,相对无语胜千言,此时我只想听到妈妈跳动的心脏和脉搏。我俯身贴着妈妈的脸,耳朵凑近妈妈的鼻孔,聆听妈妈微弱的呼吸,生怕那微弱的呼吸突然中断。妈妈的额头是热乎的,银白稀疏的头发像披满白雪的劲松,那是妈妈历经风霜、饱尝艰辛的见证。平时这张布满皱纹的脸笑起来就像一朵花,此时却像一团揉皱的宣纸,写满沧桑。妈妈的两只手背上布满了输液留下的针眼,有些浮肿,我不敢捏,担心捏破了皮。
我两手再次伸进被窝给妈妈按摩胳膊和腿,妈妈的身体暖暖的,我的手也暖和了许多。妈妈的身体是松软的,但我仍能感觉到她皮肤的弹性细腻和生命力的顽强。很少有机会这样触摸妈妈的身体,我感到一阵暖暖的无名的幸福。妈妈含辛茹苦抚养了四个子女,又为子女们的子女操劳。她常引以为傲的是把这个家“建设”得人丁兴旺,四世同堂。
我清晰地记得,几个月前妈妈还精神矍铄,中气十足,在小区里遛弯时虽然步子较慢,但很稳。家人给她准备的拐杖她也从来不用,认为拄拐会在小区老友们眼里很没面子,嫌“丢人”。
医护人员的精心治疗让我们这些子女对妈妈生命期限的心理预期一次次突破,度过了元旦,迎来了春节,顽强的生命力令人欣慰。希望这不是妈妈的最后一个冬天,祈愿她还能像从前那样,在大年三十号令子女们吃团年饭,享受那处于“C”位的荣耀时光。
祈春摘自《中国新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