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民间造物色彩的二元特性

2023-07-14 10:29王兴业
流行色 2023年5期
关键词:补色造物民间

1 色彩二元特性及其表现

综观民间造物的色彩现象,一个显著的特性就是呈现出鲜明的二元性。一方面是极致的素朴,如有些民间造物类型,如民居、生活日用民具大都呈现黑、白、灰的基调,或者平朴材料的本色,给人以自然、平朴、耐久的视觉感受(图1);另一方面,又是极致的喧闹对比,如民间节日服饰、馈赠与礼仪用品、娱玩装饰用品则呈现出大红大绿的色彩对比,以高彩度的颜色来营造欢乐与祥瑞的氛围,给人以喜气盈门的感觉(图2)。从服饰色彩来看,平民大众的日常着装多色彩沉着,朴素耐脏,多以蓝、黑、灰为主,大都不施绣绘、朴质无华,以利于劳作。节日盛装则色彩对比鲜明,大红大绿,光彩鲜艳,极尽华彩。这种绚烂之美与单纯之美的统一构成了民间造物色彩中二元并存的典型特征。

图1 石质米碾子 湖南湘潭

图2 佛山花灯广东佛山

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最为关键两点,其一,有关色彩使用的严格政治礼制让普通民众没有机会使用这些象征“高贵地位”的鲜亮之色。其二,古代鲜亮色彩的提取工艺复杂、费时费力,成本高昂,非普通民众可承担;但也正是由于这种“限制”,民众对鲜亮之色反倒更加渴求,在受限较少的造物设计领域,民众就特别喜用鲜艳明亮的颜色。如用于宅居装饰用的民间工艺品、衣物的配饰、民间玩具等,人们便会极尽其能,将这种响亮的色彩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其中的方法多样,如用纯色而尽量不调和、善用蓝黑等重色来衬托亮色、鲜亮色彩的团块化增强视觉张力,利用补色、冷暖来强化色彩的视觉冲击力等,意在营造出明快畅达、生机勃勃的民间造物色彩景象。“翠绿和藏蓝搭配上大红、深紫、淡紫或橘黄,西方的服装师会惊恐地断定它们在‘互相残杀’,但中国人却并不这样认为。他们(包括演员)普遍从这种颜色搭配中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快感。”[1]这种原色纯色的出色运用,鲜明对比手法的使用,鲜艳明朗、率真又毫不掩饰的造物用色反映的正是民众的真情实感,表现出他们对美好生活的期许、向往与憧憬,亦是在长期色彩压抑后的本能勃发。正是由于生产生活环境的灰暗与平淡,才尤其需要亮彩与鲜暖之色的出场。

2 民间造物色彩的二元特性内涵

素朴与喧闹并存是民间造物色彩二元性的最显著特征。鲜亮之色绝不是民众的日常。作为外显的造物类型,如服饰、住居等,在封建社会,受到严格的色彩礼制的限制,民众不得已选用黑、白、蓝、绿此类不张扬、具有后退感的颜色。而在其他造物领域,如娱玩、绘画染、陈设用品等,人们对色彩的喜爱便找寻到了迸发的窗口,于是,这些造物类型便呈现出鲜亮光艳的色彩效果,人们把对美满幸福生活的向往寄托在这种绚丽的色彩之上,住居、服饰用色上的寒俭所带来的色彩“压迫”在其他民间造物类型上得到了尽情释放,将人对鲜亮明快色彩的喜爱本性表现得淋漓尽致。应该说数千年的政治礼制的规约与人们对色彩的本能渴求,两种力量的相互作用造就了民间造物色彩的二元特性。

另外,民间造物中的强烈色彩对比也体现了这种二元文化观念,这在追求饰美悦目效果的造物类型中表现得尤为突出。色相、补色、冷暖的对比是最为常用的对比手法,人们较少使用中间色,不追求色彩的微妙层次,喜用大面积的纯色并置,以少数几样颜色造就的强烈对比鲜明地体现了民间造物色彩应用的二元特性,意在通过强化色彩对比,造就强烈的视觉冲击,传达热烈的主观情感。如民间造物中常用的红绿对比、蓝黄相配,以大跨度的响亮对比色营造出热烈、鲜明的视觉效果。民间造物喜欢此类对比强烈的“阴阳配”,如建筑装饰中色彩运用,喜用红配白、红配蓝,称作“大吉祥”,民间绘画中则更为常见,如红配绿、红配青、黄配蓝,这种不重叠的色彩并置,取其鲜明醒目。这种阴阳配色法,取相反的色彩要素,如高纯度与低纯度色彩的配合,高明度色彩与低明度色彩之间的对比,正是一阴一阳,一强一弱配合应用,取得响亮的色彩美感。正所谓“一红一绿的互衬互映,正是一阳一阴的形象贮存。”[2]阴阳观念是民间造物色彩的重要特征,从根源上讲,这种色彩认知和择用的观念源自中国哲学中的阴阳观和以此派生出的独特思维方式。“阴阳色在民间色彩中的观念体现和物化形态诚然是复杂、多样的……不管以什么具体形态出现的阴色或阳色,总是靠相互之间的比较而界定的。明亮或黝暗、动燥或沉静、外扬或内缩、刚润、热烈或冷肃……即确定其属于阳或阴色的一种朦胧界限其中。”[3]色彩间的阴阳相谐,共构美感。

“正色在应用时常被分为相对的阴阳两组。阳组为有彩色的红黄青,其中‘红’为阳中之阳,‘青’为阳中之阴,‘黄’为阳中之中性色。阴组为无彩色的白与黑,其中白为阴中之阳,‘黑’为之阴。”[4]最有代表性的便是黑白二色,这两种明度上处于两级的颜色,在民间造物艺术中占有重要的角色,如粉墙黛瓦的江南民居便是这种黑白二色并立的典型例证。除了黑白的极致对比,民间造物的色彩中还大量运用了其他对比色,以取得响亮干脆的视觉效果,引发人们的愉悦视觉感受和积极心理联想,这在现代色彩理论中也能找到“合理的因子”。德国大文豪兼色彩学家歌德意识到“强烈的色相往往在附近的区域产生出它们的互补色的印象,就像一个形成鲜明对色的光晕。当我们盯着某种颜色看很长一段时间后把目光移开,这时形成的‘余像’也是同样的效果。”[5]后世的色彩学家约翰•伊顿所主张的“补色平衡理论”与此异曲同工,认为“互补色的规则是色彩和谐布局的基础,因为遵守这种规则便会在视觉中建立精确的平衡。”[6]在视觉艺术心理研究领域享有盛誉的美学家阿恩海姆也说:“对于任何颜色的刺激,眼睛好像是在主观地唤起它的相应的对立面以求得满足。经验似乎表明,互补色的并置所引起的是一种平衡和满足的经验。”[7]因为从人眼的生理特性来看,当视线一直关注某一颜色或受到某一颜色刺激时,便容易产生视觉疲劳,于是我们的眼睛便会找寻相应的补色(同时对比)来中和这种刺激,以取得视觉上的平衡。这是由人眼对颜色感知的生理机制所决定的,是人眼对视觉刺激的自我调节,也是色彩和谐原理中互补色的规律。这种现象是人视觉与心理的感知产物,并非客观的实在,但却对造物色彩的认知与择用产生着极其重要的影响。这也可以用来解释众多民间造物的用色中多用艳红翠绿、明黄暗紫等鲜明对比的颜色,却又能让人感觉悦目的原因,二元性的色彩呈现是与人的生理与心理感知机制紧密关联在一起的。

“补色对比实际上是把人的视觉可感到的光谱色以最集中的方式形成两种既互相对立又互相需要的色彩结构,因此形成激发人的视觉鲜明度最有力的色彩对比。”[8]稍有色彩施用常识的人都知道这种“色分阴阳”“补色对比”是很难处理的,但民众却将这种强烈、浓艳的对比处理得悦目宜人,靠的是长期实践练就的经验和代代承传的色彩程式。这种补色对比以鲜明的色彩并置带来干脆响亮、充满活力的视觉效果,以阴阳、补色去“中和”激烈的色彩刺激,让人赏心悦目,补色对比中以明度接近的补色间的搭配最为响亮干脆,如“民间玩具中的‘黄马紫鞍配’‘红马绿鞍配’‘黄身紫花,绿眉红嘴,显得鲜明’‘红离了绿不显,紫离了黄不显’这类用色虽然说的都是互补色,但这种形式鲜明的对比性,正是色彩对比的审美感受的表露。”[9]恰恰是利用和表现了这种二元性,民间造物鲜明的色彩对比带给人喜气、明快的视觉美感。

造物色彩所体现的个性与共性也体现出了色彩的二元特性。民间造物色彩中实现着个体意趣的创造与集体意识规限的平衡,是共性与个性的统一体。色彩个性依然被置于民族集体参与意识和社会整体风俗的约制之下。民间造物色彩中有能动的心愿表达,但绝少个人主义的极致表现。技艺高超的艺人在色彩实践过程中往往突破色彩的程式限制,从色彩本能出发,直抒内心的感受,展现出色彩表现的个性与创新。这使得民间造物艺术的色彩既有鲜明的趋同性,又有生动可感的艺术个性,增强了色彩艺术的表现力与感染力。

3 色彩二元特性的成因分析

3.1 礼制规限

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处于社会底层的民众几乎与色相新艳的色彩是无缘的。在如建筑及室内陈设、服饰器用、交通工具等体量与形制较大的造物设计上,受官方色彩礼制的规范影响较大,所用色彩在彩度、纯度上大都较低,以黑、白、灰、褐等色为主,色彩对比较弱,显得沉静和谐,这种低彩度、低明度的色彩现象,并非因为色彩本身的高低贵贱,而是由于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中,一开始,色彩便被纳入政治礼制和等级秩序的范畴并具有了特定的象征意义,被用来标识和彰显特定的身份和阶层,是社会等级秩序的一种显在标识。在阶级社会,这种礼制的规定具有强制性和神圣性,以国家强力来保障实施。民间造物色彩朴谨特色的形成,是有着深刻历史与政治原因的,并非民众乐见、乐用,而是礼制规限下的产物。但我们也应看到,这种“无奈”的选择,却也因基于实用的特性和民众的巧思巧手而具有了生命力,并展现出朴实清新的色彩美感。而这种朴质之美、本真原色的展现也是符合中国传统美学精神的。以时间的角度来看,在传统社会中,一生中除了孩童时代以及婚丧嫁娶等重要的人生礼仪时刻,一年四季中除了春节、元宵、端午、中秋等重要节日之外,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中是很难常用鲜亮之色的。从空间的角度来看,民众生产生活的住居、民居、日常衣饰等,几乎都是低彩度的。

3.2 实用考量

就民间造物艺术而言,众多劳动与生产生活器具注重物材原色的使用,具有素朴之美,这当然更多的是出于实用利人的考虑,这种不施彩绘装饰,朴质无华,本色呈现显然是有利于节约成本、便于生活所需的(图3、4)。而传统民居建造多用木料,但木材容易腐朽,因此民众很早便开始探索木构表面的防腐工艺,最为常见的便是涂漆和桐油,用于保护木构,但极少用鲜亮的色漆,于是建筑木料的表面便多呈现原木本色、深褐色或紫黑色。民居一般不施建筑彩画,至多是在建筑梁枋家接触处画“箍头”,且用色较素雅,整体用色上黑、白、灰、褐等相互搭配,少许亮色作为点缀,给人以朴素内敛的视觉感受。基于生活实际,受成本和技术水平的限制,众多造物类型都少装饰、展其材、呈本色。民间造物用色带给人的审美感受便是质朴的,就算是苗族的银饰、陕北的挑花、山东的泥玩,虽然有着多彩的色泽、炫目的效果,仍给人以质朴的审美感受,其中既有造型风格、材质呈现等的因素,更多的还是由于创作者质朴本真的内心反映,更是生活的实际需要使然。足可见,这类色彩使用具有鲜明的世俗特性。

图3 木船 湖南湘潭

图4 木轮推车 湖南湘潭

3.3 心理代偿

饱蘸情感的色彩展现的是造物主体内心的色彩本能和审美意识,作为直观的视觉美的载体,色彩成为人情感和心灵抒发的工具。数量众多的民间造物艺术以鲜亮明快、对比强烈的用色来表达主体畅快通达的内心情感,展现的是造物主体的内在精神与情感价值。“只有当色彩所反映的情趣与人们所向往的精神生活产生联想,并与人们的审美情绪发生共鸣时,也就是说只有当色彩所配合的形式结构与人们的审美心理形式结构相对应时,人们才会感受到色彩美的愉悦。”[10]民间美术与悲剧无缘,它们以美的色彩和造型来实现对窘迫现实生活的补偿与超越,抚慰困苦,激扬其向上的力量。“农村平时为生计奔波劳碌,甚至为生老病死忧愁,但每到民俗节日便是狮龙狂舞、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欢歌劲舞,张灯结彩,方圆数十里的男女老少穿起节日盛装,云集在一起,汇成一个欢乐的海洋,这是欢乐对愁苦的补偿,也是热闹对冷清的补偿。”[11]民众需要的是单调、苦涩生活中的一抹亮色,在择色用色上便通过对鲜亮、乐活、对比强烈色彩的选用来获得视觉和心理上的愉悦,释放生活的压力和内心的悲苦。

民族文化心理与思维模式是造物色彩施用的重要影响因素。民间造物的用色直指人生的切实需要,重在心源表达,色彩成为民众人生理想的形式表达方式。通过造物色彩的运用,民众藉此实现着对现实超越的满足,以艺术的功利实现着对生命价值的抚慰。其中既包括视觉的补偿,更重要的是藉视觉的满足引发心理的满足,以获得精神的、意念的满足。造物色彩之美的根源,更在于色彩所引发的审美想象,更重合目的性的功利追求。现今看来,众多对于鲜艳色彩的喜爱也正是对之前寒俭单一生活的心理补偿。民间年画的口诀“红绿大笔抹,市上好销货。庄户墙上挂,吉祥又红火”便是明证,红红绿绿之所以为大众所喜爱,正是其呈色鲜明带来的积极心理联想,关联的是红火兴旺的生活热情。民众借助色彩创造出一个理想中的世界,人们希冀从中获得巨大的心理满足感,以色彩安抚生命,实现对困顿现实的补偿。

4 结语

二元特性成就了民间造物色彩的质朴与纷繁。造物用色的二元,并非对立相克,而是相辅相成的,二元互动体现朴素的哲学思想,将色彩的多义性与不确定性融合,体现出民众的系统思维和整体观。

究其原因,二元特性的形成,既是现实的选择,也是不得已的选择。这种独特色彩观念的形成离不开中国传统政治和文化观念的影响,也离不开人们对以色彩为手段展示美、宣扬美的孜孜追求。官方的“神圣”礼制规限造就单一,而“世俗”的需求带来纷繁。在神圣与世俗之间,民间造物的色彩呈现出素朴与喧闹并存、单纯与绚烂常在的二元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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