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如歌，烟火漫卷

刘德福

迟子建的散文集《烟火漫卷》感情细腻又不乏豪爽之气。她说，自己在20岁之前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故乡，富饶的土地、白雪覆盖下的苍山、密林中歌唱的鸟儿等都成为了她世界中的一部分。正因为这样，她的作品中总有一种深沉博大的同情心，会令人想到冬天里人们冻红的脸颊，想起夜空中最明亮的星辰，想到额尔古纳河边远古的传说……她说，东北的冬天特别长。回到房间，人们做的第一件事兒就是去烤烤火。一个在寒冷地区长大的人，心里总会惦记着那团火。“我要读者看到这团火，体会这团火的温暖。”

【经典摘抄】

黄沙蔽天时

黄沙就在此时滚滚而来，细小而尖锐的尘埃不遗余力地击打着店铺的玻璃窗、惊慌失措的行人、树木以及商贩们没有完全收完的水果。太阳不见了，远远近近都是苍黄的色彩。我眼前一片模糊，只觉得自己被人活生生地抛到了荒郊野外，人群不见了，房屋不见了，公共汽车也不见了，无边无际弥漫着的是那用粗哑的嗓子歌唱着的黄沙。它来自苍凉无垠的黄土高坡，来自域外曾经刀光剑影、血染黄沙的古战场。它带来了在这黄土地上终年耕种着的农人们沉重的咳嗽和叹息。

我不由蓦然想起气势恢宏的秦始皇兵马俑，他们在地下是活的，出土则意味着死亡。当不绝如缕的游客一遍遍地将惊奇的目光投向它们，它们为什么总是显得无与伦比的淡漠和持重？也许它们渴望回到它们诞生的地方，渴望着我们视为劫难而它们视为辉煌的横贯天际的黄沙的洗礼。

我在黄沙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辛酸，我们在一心一意建设一个城市时，筑起了高楼，修起了宽敞的水泥马路，使那么多房屋色彩纷呈，然而就在我们几近麻木的庸碌而饱食终日的生活中，一场黄沙却浩浩荡荡地袭来了，它为我们自以为是的生活敲响了警钟。

片段赏读

卷天卷地，飞沙走石，人在风沙中成为泥塑，瑟瑟发抖中有着无奈的叹息，而兵马俑却因失去风沙而缺少了灵魂。我们习惯了日复一日的生活，习惯享受着周围的一切，却逐渐忘记这是大自然给予我们的滋养。于是，一场浩大的沙尘暴袭来，用漫天黄尘提醒着我们，人与自然，从来都不可分割，毁我清泉者，必得到干坼的撕扯；毁我青山者，必得到荒凉的侵袭。

【经典摘抄】

泥泞

纯美之极的事物是没有的，因而我还是热爱雪。爱它的美丽、单纯，也爱它的脆弱和被迫的消失。当然，更热爱它们消融时给这大地制造的空前的泥泞。小巷里泥水遍布；燕子在潮湿的空气里衔着湿泥在檐下筑巢；鸡、鸭、狗将它们游荡小巷的爪印带回主人家的小院，使院子里印满无数爪形的泥印章，宛如月下松树庞大的投影；老人在走路时不小心失了手杖，那手杖被拾起时就成了泥手杖……

这是我童年时常常经历的情景，它的背景是北方的一个小山村，时间当然是泥泞不堪的早春时光。

我热爱这种浑然天成的泥泞。泥泞常常使我联想到俄罗斯这个民族，托尔斯泰、普希金就是踏着泥泞一步步朝我们走来的。俄罗斯的艺术洋溢着一股高贵、博大、不屈不挠的精神气息，不能不说与这种春日的泥泞有关。一个伟大的民族需要泥泞的磨砺和锻炼，它会使人的脊梁永远不弯，使人在艰难的跋涉中懂得土地的可爱、博大和不可丧失，懂得祖国之于人的真正含义：当我们爱脚下的泥泞时，说明我们已经拥抱了一种精神。

片段赏读

泥和水混合，给脚步制造麻烦。但在一个孩童晶莹透亮的眼中，泥泞不亚于乐园，刻满动物的印痕，生机勃勃。而成年后我们对泥泞的情有独钟却是因为许多趟过了泥泞、光耀人类的先行者们，当后人沐浴清风享受花前月下时，是否还记得先行者泥泞中的艰难前行？泥泞本身不美，却开出了顽强的花朵；艰苦不是追求，但追求在艰苦中实现。当人人赞美洁白无瑕的白雪时，是否也该正视浑然天成的泥泞？

跋涉过泥泞的民族是伟大的民族，能铭记泥泞的人是清醒的人。

【经典摘抄】

萤火一万年

萤火虫的发光使它成为一种神奇的昆虫，阳光下的我在庸碌的人群和尘土飞扬的街市上疲于奔命，而萤火虫则伏在安闲的碧草中沉睡。它是彻头彻尾的平静，而我只在它发光时才消除烦躁，获得真正的自由。月光下萤火虫的光束毕竟是微不足道的，它却在飞翔时把与它擦身而过的一片竹叶映得无与伦比的翠绿，在飞过溪涧的一刻将岩石上的一滴水染得泛出珍珠一样的光泽。

萤火虫忽明忽灭地在我眼前飞来飞去，我确信它体内蓄积着亿万年以前的光明。

我将要走出竹林，一只萤火虫忽然从草丛中飞起，迅疾地掠过我面前，它在经过我眼前时骤然一亮，将我眸子里沉郁的阴影剥落了一层。

片段赏读

“雨打灯难灭，风吹色更明。若飞天上去，定作月边星。”睡得沉迷，醒得透彻，因而它能心无旁骛地舞蹈，毫不胆怯地歌唱，这就是萤火虫的快乐。面对世俗世界中不被看好的黑色，萤火虫却能从黑色的墓园和夜色中描绘出自己生命中最璀璨的光环。如果没有崇高的信仰，没有忘我的献身精神，哪里有亘古长存的照亮呢？

再美丽的地方都会有黑夜，再美丽的风景中都有黑色。当日月星辰都隐匿不见时，我总期盼着会有萤火虫悄无声息地飞到面前，让我看到美丽，看到希望。

【经典摘抄】

时间怎样地行走

十几年前的一天，我第一次发现了时间的痕迹。我在梳头时发现了一根白发，它在清晨的曙光中像一道明丽的雪线一样刺痛我的眼睛。时间其实一直悄悄地躲在我的头发里行走，只不过它这一次露出了痕迹。我还看见，时间在母亲的口腔里行走，她的牙齿脱落得越来越多。我明白时间让花朵绽放的时候，也会让人的眼角绽放出花朵——鱼尾纹。时间让一棵青春的小树越来越枝繁叶茂，让一座老屋逐渐地驼了背。

我终于明白挂钟上的时间和手表里的时间只是时间的一个表象而已，它存在于更丰富的日常生活中——在涨了又枯的河流中，在小孩子戏耍的笑声中，在花开花落中，在桌子椅子不断增添的新的划痕中，在一场接着一场去了又来的寒冷和飞雪中。只要我们在行走，时间就会行走。我们和时间是一对伴侣，相依相偎着，不朽的它会在我们不知不觉间，引领着我们一直走到地老天荒。

片段赏读

时间总是持之以恒、激情澎湃地行走着——在我们看不到的角落，在我们不经意走过的地方，在日月星辰中，在梦中。用什么敲击一粒种子，才可以让它花香果盛？用什么点击一朵云，才可以令它洒下迷人的甘霖？我想，只有时间，只有时间的力量和魅力，才能让这个世界回荡精彩；也只有时间，才能化腐朽为神奇，给平庸以伟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