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弦
这里要说的,是我小时候过河的事儿。
一次,我和伙伴们到河西去割草。去时河水很浅,刚没过脚踝。但等我们割完草回来,河水却几乎涨满了,听说,上游正在向河里放水。
突然的变化,对于一个顺着河岸行走的人来说,可能毫無意义,甚至,作为风景的变化还能带来欣赏的乐趣,却给那些急于从对岸回家的人带来了焦灼。
原来,那么多的激流,只是冲进了个别人的生活里。
未来的诗人恰在其中。
怎么过河呢?如果绕道,要走到二里以外的小石桥。马上过河,办法似乎只有两种:拖着割来的草浮过去;或者,把草扔掉,只带着草箕子(一种藤条编的盛草的工具)浮过去。
当然还有一种:难得有如此大水,过河的事先放一边,不妨脱了衣服,跳到河里畅游一番。
毫无疑问,最后一种最有诗意,但并未发生。要到成年以后,我才能意识到这种诗意与生活难以调和的对立。
还能怎么办呢?河水自顾滚动,才不管你想到了什么。我们只能采取最强硬的办法:拖着草浮过去。
我很快就后悔了。河水太急,甚至凶悍,况且草一浸水,沉重无比,我像拖着一座小山,手忙脚乱中连呛了两口水,随时有溺亡的危险。这时,最好的补救办法是把草箕子丢掉。我的同伴小亮果然这样做了,他很快游到了前面。但我顾念到丢了草箕子,回家后一定会挨一顿胖揍,所以,还是死命抓住草箕子不放。
万分危急的关头,手里的草箕子猛地一轻,原来,里面的草被冲走了。这样,我终于游到了对岸。
回到家,母亲问我:你割的草呢?我向她叙述了经过,她听后狠狠给了我一巴掌,说:那你还要什么草箕子!命要紧还是草箕子要紧!
我大悔,早知如此,何不像小亮一样做。草箕子没了,说不定还可免掉割草的苦役呢。但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母亲说:记住,明天割草不要到河西去。
面对生活中刚刚过去的事,我时常后悔,总觉得没有找到最佳方案。是的,我一直是个无法好整以暇度日的人。
但我后来听说,小亮也挨了他爸的巴掌,而且不止一巴掌,因为他把草箕子丢了。这使我困惑:为什么丢不丢草箕子都要挨巴掌呢?
过河时,我们根本望不见在不远的前方有巴掌等着我们,而且,怎样做都躲不开它。
是啊!诗意早已一晃而过,思考,让我在生活中越陷越深。
所有的危险都已过去,现在,我似乎可以好好地再回想一下过河这件事了。
我在想,过河之后,手里有和没有草箕子是不一样的,因为,过河后的草箕子已经成为我自豪的把柄。
原来,自豪就是要努力地拖动生活中的沉重之物。那么,要是我侥幸把割来的草也拖到了对岸呢?
这个想法吓了我一跳,让我一阵惶恐,却又生出丝丝快意。历险,竟压榨出了我心中最残酷的诗意。
割草之余,伙伴们吵吵闹闹,喜欢为了某个小事争论不休。小亮嘴巴笨,总急得脸通红。事后他有时会说,当时他如果说一句怎样的话,就能把对手镇住。
我想了想,确实如此。但在激烈的争论中,怎么可能呢?我忽然想到了那天河里疾速流动的水。沉甸甸的观点,就像浸了水的草,只是这次,死抓住不放的,不是我,而换成了别人。
望着争论中憋得像内急一样的小亮,我差点笑出声来。
我想,我小时候的伙伴小亮也是有可能成为一个诗人的。因为在我们都忘记了争论这件事的时候,争论仍在他心中继续。也就是说,他是一个一直生活在湍急的河水中的人。
但他从未写出过一首诗,我也早已失去他的消息。只是写诗这么多年,我不敢肯定的是,诗意,是跟随着我,还是留在了故乡的某条河上,并且一直呆在那儿,不曾随流水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