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弦
1
你真美,像赞美诗,
微笑,比震荡的打击乐更剧烈。
黄昏的甜蜜中你走上扶梯,像一弯无声的月牙儿,
——部分的真理是轻盈的真理。
2
你的睡眠有小镇的安宁,
有平原上一颗小星的安宁。
你睡去,河流归于黑暗,恒星归于神学。
此刻,安谧的幸福灯晕般弥散,
像一种带着忏悔的恩情。
当我在早晨醒来,
我能感受到我刚刚做了一个梦。
但已记不起梦的内容。
而现在这午后就像早晨,
我是一滴雨,在天空中醒来,
那些刚刚离开这片天空的梦,
已在另外的空间里被做成了标本。
——它们已死去。
——它们栩栩如生。
1
江水在云端奔流。
一匹马,拥有无数山峦和自由。
博物馆里,马鞍弃置多年,像滞留在
失败的爱中无法摆脱的人。
2
小镇,为茶马古道所留。
镇外,大水转弯,无数浪头和碎裂金砂
簇拥着新的方向远去。
镇子却安静,
像它收留的一面鼓一样安静。
——那是一块掉队的石头,不声响,
把自己寄存在
江水的喧响,和很久以前消失的
马蹄声中。
跳集体舞的人群散去后,
小广场有种被掏空了的宁静。
我带孩子们去吃炸鸡,
看见小店的不锈钢架子上挂着的
那种金色漏勺,既油腻,又安详。
想起下午写不下去的两句诗,
刚好可以接续在这里:
生活,像一个无法挽回的空间;起重机
徘徊在越来越暗的天际。
回忆就是消耗。
我并不希望我的梦从我这里
把一部分你抽离。
有次,在一座古建筑里,
我望着墙上的老照片,
忽然明白:时间并没有改变一切,
它只是让纸张发黄,
而对于其中年轻的面容,
却从未触及。
雷和还魂草说过话,
闪电和玫瑰互相致意。
画眉只用方言,
蜂鸟属于小语种。
蝴蝶在不明情感中起伏,其实,
它只是迷恋难以被追随的语调。
启明星悬在黑夜结束的地方,几万年了,
它试图发明一种新的语言,
但从未成功。
还有那在平静中漫游的水面,
遇到爱就把它翻译成波涛,
遇到恨同样把它翻译成波涛,
而从那里发来求救信号的人,使用的
是种无法被翻译的语言。
火车呼啸前行,
无数事物在车窗里飞闪。
“在昏暗的月台,
整个世界,像通过纷乱的背影在散去……”
每个小站都有上车的人,坐在
别人刚刚坐过的地方,
并把头转向窗外。而火车
启动的一刻如此艰难,
像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然后,它快速奔跑,像被暴力驱使,
而怜爱悬浮着,保存在
不断震颤的钢铁怀抱里。
——失去你的音讯很久了,大地
被留在鐵道两旁,
只在火车的飞驰中,你才拥有
岁月那接近虚无的轻盈。
火车呼啸前行,窗外
模糊一片,而在长长岁月的
另一端,往事深处,老火车一直
无法从里面开出来,
像个不称职的哑剧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