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华
一.票号生意
户丰票号在北川的分号来了一位贵客,此人自称是晁老爷,要在票号中存入白银二十万两,说是三天后要在南麓分号提取现银。票号见有如此大买卖,便好生招待。手续办妥,分号的管事将票帖交与贵客,叮嘱道:“晁老爷好生保管,明日即可前往南麓分号兑付现银。”晁老爷却不客气地说:“贵号声名在外,定要好生操办,如果误了我的大事,砸掉你的招牌,还要让你们统统吃牢饭!”说罢大摇大摆扬长而去。
分号管事立即亲自将此事禀报了正在北川出行的票号少东家胡吉封。胡吉封却说:“就是正常的买卖,二十万两数目也不算多大,正常办就是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管事却说:“看这位爷蛮横霸道,而且口出狂言,想着还是小心些。”胡吉封没放在心上,就没再理会此事。
过了两天,南麓分号快马来报,说是有人凭票帖提走了二十万现银,还说南麓的管事家中老母突发急病,临时回乡去了。胡吉封自言自语道:“这单生意算是了结,北川的管事何必多操心?他应当学学南麓分号,管事的离开,生意照样做。”
第三天,胡吉封从北川赶到南麓巡查,却发现分号被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炸开了锅。晁老爷拿着票帖要提现银,票号却说昨天有人已经提走了。晁老爷将票帖往柜上一拍:“票帖还在我手上,谁人提得走?你们户丰票号不认得自己的凭据吗?”
胡吉封钻入人群,见状当即上前迎客稳住场面,让客人先息怒,并请他去后堂一坐。可是这晁老爷根本不吃这一套,让手下众人在票号外列队站好,不让客人进入,逼着票号赶紧帮他提银子。胡吉封接过票帖一看,傻了眼,这确确实实是票号的票帖,字迹、印记,样样都是真的。他再次仔细核对票帖上的密语、时间、款项数额,一点儿不差。他强装镇定地对晁老爷说:“能否让我拿着去后堂验一验?”晁老爷一挥手说:“去吧,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还怕你给我调包了不成?”
来到后堂,他命伙计取来了前一日兑付的票帖,发现两张竟然一模一样。
再询问具体的经过,伙计说是分号管事临走前办的,他们这些打杂的不太清楚。胡吉封觉得此事蹊跷,叫来账房和银库当值询问,都说是核对过票帖做账提银子,并无差错。
胡吉封彻底蒙了,这票号的票帖都是自家的师傅专门雕版特殊印制,连用纸都是自己制作加入防伪印记,书写、印章、密语,层层防护。票号经营以来,票帖都是东家秘密制作发到各个分号,就连各分号的管事都不知道票帖的工艺。而且东家发出的票帖都有独立的密语编号,就是管事的新取一张伪造也不会出现一模一样的。经营多年票号,还是第一次遇到这能做到完全仿真的票帖。
这,如何是好?
二.牢狱之灾
此刻,前堂的晁老爷已经坐不住了,他大闹起来,一张票帖要验那么久。胡吉封赶忙前去应对,好言好语地说:“票帖验好了,只是小号管事家中有急事不在,诸多事宜还需要他办理,还恳请这位老爷宽限两日再来,我派人请他回来料理此事。”
晁老爷压根不理会这托辞,高声道:“票号因为少了个管事就不能提银子了?真是笑话,我汇水也没少付给你,你们是不是没那么多银子啊?”这话一说,众人一片哗然,都怀疑起票号现银不足来。
胡吉封知道此事不易对付,他不想影响票号声誉,但又不敢说出前日兑付的实情,便想尽快平息此事。事到如今,兑付二十万两必然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为了不吃这亏,他只能借助官府的势力先解决眼前的这帮人吧。因为票号常为官府做些汇兑的买卖,自然有些门路,于是他命人出去报官,请官兵来票号清理闹事的这一众人,自己就说些理由先拖延时间等官兵来到。
一会儿工夫官兵来到票号,将晁老爷和一干人等团团围住。官吏向胡吉封行了个礼,然后质问道:“何人闹事?”说罢就走向晁老爷,开口训斥他刁民闹事。晁老爷根本不为所动,只是在官吏耳边小声说了一句话,然后从腰间掏出一块牌子一晃,惊得那官吏忙下跪行礼。晁老爷大笑起来,随后就命官吏将票号查封,并把胡吉封关入大牢。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着实让胡吉封惊诧不已,自己请来的救兵反戈相向不说,转眼之间自己也身在牢中。虽有满腹疑惑,但他还是冷静了一下,先想办法脱身。胡吉封将随身的一块玉佩送与狱卒,请他给自己在南麓的朋友捎个口信,托朋友把自己关入大牢的消息传递回家,请家人多准备银两,联络官府中人设法营救。
原本以为凭借家中人脉,加上银钱开路应该能很快救自己出去,可谁料等了许久都没有消息。后来狱卒好心告诉胡吉封:“据说这次你惹上大麻烦了,去你家票号的那人是个大官,是专门给朝廷筹款的,现在说你是私自扣押朝廷钱款,要定罪的。当初你痛痛快快给他二十万两不就好了?现在南麓的分号都没了,别的票号不知会怎么样啊!”
胡吉封反问:“不可能啊,官府的生意我做了很久,来票号都是特事特办,这人去北川票号时为何不亮明身份说是官家?现在却……”
狱卒却说:“别的我不知道。听兄弟们说,当时在票号我家大人在他面前跪拜,就知道品级差了一大截啊!少东家,你还是想想自己吧。”
胡吉封只觉得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三.票帖迷踪
几日之后,胡吉封被放了出来。原来是老东家通过在朝廷中的重臣上下打点,使了不少银子才让官府答应先放了人。南麓票号的库银暂时扣押,等待查清此案再行发落。
好容易重见天日的胡吉封赶回家中,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再将两张一模一样的票帖放在父亲面前。胡吉封说:“现在只有将这另一张票帖查个清楚,才有机会在官府面前把事情说明白。到时候咱们故意扣押朝廷钱款的罪名就能洗清,还能把私自仿制票帖的人送进大牢,这票号的声誉才能挽回啊。”
他与父亲仔细研究了两张票帖,发现其中一张的纸张有些细微的不同,虽然是用了与他家相同的工艺,但他家造纸压制纹路的模具用的时间久,有些地方有磨损,所以会让纹路深浅不一。但其中一张票帖的纹路却非常均匀。通过这个线索,胡吉封断定,是有人窃取了他家票帖制作的工艺。但经营票号多年,对于这票帖制作是绝对的秘密,造纸、刻板到印刷都是自家族人参与,不可能外泄。除非能请到世上少有的能工巧匠照着样子仿制的。于是胡吉封将家中对各个流程最熟悉的金师傅请来,询问他是否知道有这样的工匠。金师傅看了看票帖,然后道:“每家都有不同的工艺和手法,单凭我们票号的票帖就能仿制的,除了我师弟没有别人。但是,我师弟多年前就进宫了,在宫里做事衣食無忧,他怎么会去做这个?再说就算他印出的票帖足以乱真,但票面的密语玄机是东家才知道的,每一段时间都会更换,他一个手艺人怎么能破解得出?”
这话倒是提醒了胡吉封,他这才想起南麓分号那个突然回乡的管事,便连忙打听了他家所在,带人亲自去一探究竟。与此同时,老东家托人去打听金师傅师弟的情况,看他是否还在宫中。
胡吉封来到南麓分号管事的老家,却已经人去屋空。问了街坊四邻,都说他家人倒是没有什么急病,只是前些天匆匆卖了宅子搬走了。胡吉封心知此人定是心虚,看来刚刚更新的密语是他泄露出去的,那印记和其他的暗中标记想必也已经悉数告诉别人了。但是胡吉封心细,他深知此人拖家带口一大家子搬迁,不会漫无目的流浪,一定会寻个有亲友的地方投靠。于是他派人四处打听,得知管事的在百里外的西镇有亲友,料定他八成去了那个方向,于是带人追赶。
几经寻访,他们在西镇找到了这个管事。管事的见胡吉封带着随从前来,知道事情败露,便不敢隐瞒,将事情和盘托出。原来,就在事发前十天,票号刚刚更换了密语,就有人将他家人绑了却不要赎金,让他把密语和暗记的秘密说出才肯放人。他无奈之下只得说了,不过他心想对方只有密语仿不出票帖是没用的,票号也不会有损失,便没将此事禀报。之后,有人兑付了二十万两银子,那些绑匪又出现了,让他赶紧回乡举家迁走,否则就有杀身之祸。他赶回家中就听说了南麓票号被封的事情,才明白有人真的造出了票帖。
四.罪责难洗
得知实情后,胡吉封便对管事说:“你家人由我派人保护,你愿意做证人上公堂吗?”管事的自知有愧,便应允了。胡吉封留下干练的护卫保护其家人,然后和管事的一同赶回家中。
回到家里正好得知父亲派去京城的人回來了,经过托人探寻,发现金师傅的师弟早在几个月前被派出宫,随着一位大人做事,消息到此便没有踪迹了。
眼见线索断了,胡吉封仍不放弃,他要查明真相洗清冤屈。他仔细思量,与金师傅反复谈论这工艺中的细节,想找到查访的切入点。终于,他想起票号印制票帖的印版是用特殊的木材雕刻的,这种木材稀少,只有几家店铺有少量的货。他亲自去几家店铺查探,发现近日来只有一家店铺卖出过这种木材。因为买这东西的人太稀少,店家印象深刻,还依稀记得送货的地址。胡吉封顺藤摸瓜,找到了一所深宅大院,但周围都有官兵把守。深夜,他换了一身夜行服,趁着把守松懈,宅中人熟睡,深入宅子查看。他竟然发现宅子就是仿制票帖的地方,各式材料机器一应俱全,想必其中也有不少匠人,这金师傅的师弟定然在其中。发现这个惊天秘密,这里的一切都是证据,只要报官查封,人赃并获,自家的罪名就不复存在了。胡吉封直奔官府,还请父亲让朝中的官员事先打点,请他们去查宅子内的证据。结果,银子用了不少,线索也报了上去,可官兵压根没有行动。再后来,宅子就突然人去屋空,官兵象征性地走了一趟,自然一无所获。
南麓分号的官司还是输了,分号的银子尽数充公,官府指责户丰票号不守规矩,扣押钱款,不但需要兑付二十万两,还需再赔偿损失。这一下,整个票号元气大伤,而且信誉扫地。
胡吉封深知,这往后的生意更难做了,损失巨大不说,还有人能仿制票帖,今后后患无穷,开门迎客都要万事小心。此后,生意就一天天寡淡起来。这天,胡吉封闲来无事在街上走着,有一众人马敲锣开道而来,那当中身着官服骑马的人趾高气扬地看着四周。胡吉封一眼认出这就是那个晁老爷。他向路人询问,路人说:“这是朝廷的钦差大人,办理给洋人赔款筹款的差事,深得老佛爷恩宠。”
此刻,胡吉封恍然大悟,原来这票帖一事,不是被人仿制骗钱,而是官府早有预谋。这朝廷打不过洋人,割地赔款,可是银子凑不够,只能拿他们这些富商开刀,他家的票号就成了第一个目标。金师傅的师弟从宫中出来办差,晁老爷汇兑,官府迟迟不查封宅子和证物,还能用莫须有的罪名掩人耳目,黑了他家的钱银……所谓的晁老爷,就是朝廷的老爷吧。
(插图/杨宏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