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悦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妈妈从乡下嫁到江苏淮安,生育了哥哥和我。当时一家四口人全指望爸爸四十多元的工资过日子。那是一个物资非常匮乏的年代,粮食很金贵,有定额,需要凭证购粮,特别是像我们这种家庭,只有爸爸有城市户口,不足的口粮就不得不到“黑市”去买议价粮油。因此,小时候,我们就尝到了饥饿的滋味。
妈妈想找个事做,赚钱贴补家用,可是缺乏门路,幸好淮安号称“运河之都”,家门口就是运河,还有古老的船码头还在运转,她可以去卖些小吃食。那时,我所在城区的淮阴区,算是一个漕运比较发达的城区。
那个时候,每天的凌晨四时,妈妈就要起床赶到城里的食品铺子拿货,然后步行至运河边的码头。其时,上海、浙江的客人往往还选择坐船经过这儿,五六点钟船到上岸,饥肠辘辘的跑船客们就会纷纷掏钱买热气腾腾的发糕等小吃食充饥。妈妈的生意特别好,一会儿就卖完一大竹篮。
但无论如何“俏销”,为了给孩子们多吃点食品,增加点营养,她总会特意留几块糕点,和各地来的客人换点土特产带回家给我们作夜宵或当早点。如宁波的元宵、上海城隍庙的五香豆,等等,这些副食不需要粮票,可以让孩子们尝尝。那个年代,我们的童年几乎没有零食,托妈妈在运河边的港口码头做小生意的福,可以品尝到来自很远的地方的特色美食,这对孩子的诱惑力自然远比每天一日三餐惯常的米饭加萝卜、白菜要大得多。
那时候,我才四五岁的样子,由于家里穷,每天粗茶淡饭,营养不良,长得很瘦弱,像个竹竿子。所以妈妈总是心疼地多给我留一点吃食,补充一下营养。妈妈把那些交换而来的土特产拿回家,那些各式各样我们没有见识过的小吃食,都散发着浓郁的甜香,别提多诱人了。我和哥哥都抢着吃,吃慢了就没了,常常争得哭鼻子。妈妈总是坐在一边开心地看着我们吃,慈爱地叮咛:“慢点吃,别噎着,明天还有。”
记得有一次,她带回来的东西与众不同。白得像豆腐,非常细腻,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与平常那些粗劣的小吃食完全不同。据妈妈说这叫年糕,可好吃了。这是一位来自浙江上虞的客人,他本来想买妈妈卖的糕点充饥,但又没有多少现钱,就提出用这个换妈妈卖的熟食,妈妈同意了。妈妈对我们说,这是浙江上虞的“梁湖年糕”,在当地可有名了,是上虞县的传统特产,带回家给我们尝个鲜。
年糕煮好后,我和哥抢着吃。这年糕真不错,光滑、细嫩、柔软,非常可口,一会儿就被肚子里没有油水的我们吃得干干净净。妈妈却没动一筷子,只是慈爱地看着我们,轻轻地说:“别急,慢点吃,明天还有。”我问道:“妈妈,你怎么不吃呢?”妈妈笑着摇头道:“傻孩子,妈妈已经吃过了。你们多吃点!”
这以后,上虞的梁湖年糕成了我们哥俩儿时最爱的美食,它用米做成,香甜软糯,表面还有一层光滑略硬的皮子,口感特好,甜丝丝的余味不尽。可是只有几块年糕,没过几天就被我们吃完了。我们受到了这个美味的诱惑,一再缠着妈妈还要吃年糕。浙江上虞的客人不是那么容易碰到,妈妈就在本地买了几块年糕,我们吃过后都觉得不如上次年糕好,还是常常怀念。
过了很长时间,正当我们已经感觉没希望了的时候,有一天早上妈妈小心地将篮子捂得严严实实回来了,告诉我们一个喜讯,原来每天妈妈都在找那个跑船的上虞船客,今天终于找到了,用高价把那个客人随身带的年糕全买回来了。年糕拿回家时,散发着浓郁的甜香,别提多诱人了!妈妈立刻做好年糕,我和哥哥都抢着吃,争得哭鼻子。
妈妈还是坐在一边开心地看着我们狼吞虎咽,慈爱地叮咛:“慢点,别噎着,明天还有。”
年糕再好,总有吃完的时候。我们就这样一天一天长大。在那个常常饥肠辘辘的年代,最希望妈妈能早点回来,带回来自各地的特产美食。我和哥哥终于健康地成长起来,营养得到滋补,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健康。虽说还是瘦弱,但都比以前脸色要红润多了,也很少生病。
那时候,运河输送着各种货物,航运弥补了物资的缺乏,让贫寒之家的孩子们品尝到了各地的美味食品,增加了营养,熬过了那段艰难的岁月。
又过了很多很多年,我已經成中年人了,妈妈已经老了。随着经济的融通,陆路物流的日益兴盛,当年冷僻的物资不再难得。有一次,我就发现本地的市面上有当年的梁湖年糕发售。我赶紧去买了一些,带回家给妈妈尝尝。
问她年糕好吃吗?她说好吃。问她还是原来的味道吗?她说不知道。这时我才知道,当年好吃的年糕,妈妈都省着给孩子们吃了,自己竟然没有尝一块。虽然以后可以多买一些年糕,加倍补偿一下妈妈,但咬着年糕,想起当年妈妈在严冬寒风凛冽的运河边、港口码头四处奔走兜售,在人潮中望眼欲穿寻找江浙客人换年糕的情景,眼泪不禁流下来,赶紧低下头,和年糕一起咽进肚里。
运河的主要功能,是漕运,也就是粮食运输,可以说,直到我们童年时,运河仍然维系着给人们带来物资融通和异地美食交换的历史功绩;运河,更像是我们的母亲,她养育和滋补着我们,陪伴一代又一代人的成长。
(插图/章伯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