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河记》:无限眉眼看黄河

2023-07-14 19:06袁恒雷
黄河黄土黄种人·水与中国 2023年5期
关键词:李敬泽水窖黄河

袁恒雷

2000年,西部大开发的时代春风在广袤西部劲吹,36岁的作家李敬泽于当年6月动身前往向往已久的黄河流域考察,途经宁夏、甘肃、青海、内蒙古、陕西等地,行程数千千米,历时3个月。他将沿途的风土人情、地形地貌、历史人文、山川河流、美食艺术等一一过眼,并择要记录。2019年,他重回故地,以新时代的视角对历时近20年大开发后的西部,以窥一斑而知全豹式的笔调将黄河流域的变迁记录下来,汇总成《上河记》一书。《上河记》中2000年和2019年对比式的描写均是小处着眼,却共同写就了黄河的大文章。

水力资源:黄河流域的生命之源

沿着黄河考察,李敬泽首先关注到的是黄河上的水电站。毕竟水电站的功能是多方面的,集防洪、灌溉、发电等功能于一体,甚至对沿岸的地形地貌水文气候产生重要影响。黄河沿途的水利文化吸引着李敬泽一次次驻足考察。他首先考察的是劉家峡。黄河在青藏高原上绕一个大弯,经龙羊峡、松巴峡、积石峡,奔向刘家峡。刘家峡位于临夏回族自治州的永靖县。大通河、湟水、庄浪河、洮河、大夏河都在刘家峡一带注入黄河,而刘家峡恰恰在此处接纳百川,此处建水库拥有天然地利。

永靖之水处于黄河上游,其水清澈,刘家峡水库的水质令人赞叹。李敬泽在这里寻找到了名为祁家的渡口,见到了两岸人民来回坐渡船的情形。他着重描写了一名50多岁的渡船船员,他来回都热情招待着船客,有说有笑的样子很感染人。此处对该地民风、对水手的描写令人想起沈从文的《湘行散记》《边城》等名篇。

李敬泽的这本《上河记》因其清丽的自然景观呈现和细腻的人物对话,让这本书天然的淳朴自然气息扑面而来,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会产生很强的阅读美感享受。文中提到的“山渐渐润泽”“清水溅溅”“一片碧绿的大水扑面而来”,令人对这一带如诗如画的自然景观,真的如同对桃花源的想象一样,充分调动了读者对这些色彩艳丽缤纷的山水世界的向往。再加上对白极富个性,富于黄河流域的风土民情特点,水手、妇女、小贩、老板等等各色人物,说出来的话,李敬泽将其原生态呈现,进而令读者明晓了他们的身份、地位、生活现状及对现实生活的思考。他们的对白是白描性质的,加上适当的神态动作描写,读者真的是如同看黄河流域电影一样了。比如,“我”问这船上多少船员。他说:“32个。包括退休职工。这渡口由省交通厅管理,一年拨款60万元,赚20万元。”“那岂不是要赔钱?”“可人总得过河呀!”即便生活过得并不是多么富裕,但他和这里的乡亲们懂得感恩知足,朴素的话语是内心的真实流露。

类似情况还发生在弹筝峡,其水源来自泾水。此水发源于宁夏固原南部六盘山东麓香炉峰,南下瓦亭,东折出弹筝峡、苋麻湾入甘肃平凉,然后流过陇东,在陕西高陵县汇入渭河,从而诞生出“泾渭分明”的典故。所谓泾渭分明,通常解释为泾水浑浊而渭水清澈,可在李敬泽考察的时期,弹筝峡的水却是清澈的。想必是因为时代变迁,泾渭之间早已无所谓谁清谁浊了。再比如红石峡水库,这是李敬泽和陕西榆林的朋友实地踏访的。红石峡水库位于榆林北5千米,榆溪河中游。李敬泽于当天上午涉水横过榆溪河,发现水是清的,脚底是绵软的细沙。榆溪河是无定河的支流,无定河发源于三边高原的白于山脉,流过陕北,汇入黄河。沿着米脂到绥德的路上,两岸山上时隐时现古烽火台,此处唐朝陈陶的名句出现:“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黄河之水对比较干旱的沿岸地区来说是非常宝贵的,不仅有“引黄入渭”“引黄入晋”“引黄入京”“引黄济青”等重要工程,更有直接对沿途植被作物的灌溉。比如当李敬泽途经甘肃马菇拜时,他看到了这里的“政府开发绿化区”,这里的荒山被分配给了各政府机关。水源正是来自于远处的黄河——是通过水泵抽提过来的,再加压上山,通过喷淋设备在天空形成旋转的水带。这样的喷洒无疑是均匀持久的,也让这些责任林变得青翠喜人。

比起长江来说,黄河的水量确实要小很多。李敬泽亲眼看到黄河用水的精打细算,以至于他甚至和地质学家聊起了一件忧心忡忡的问题:黄河要干了,怎么办呢?此时,这位地质学家给出了颇具有哲学高度的见解:“一条河并非亘古长存,它和人一样,是有生命的,有生有死。一条河消失了,这对人是大事,但对地球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可是作为一条对人类影响已达数千年的大河,黄河显然不是可有可无的,人类如何与其和谐相处,并积极保护好黄河生态,同时进行高质量的发展,这是黄河流域乃至整个中华民族共同的大事。

黄河母亲:人与生态的和谐相处

水,对于整个黄河流域实在是太珍贵了。所以,“母亲水窖”工程在西部具有极为特殊的意义。所谓水窖,指的是修建于地下的用以蓄积雨水的(罐状、缸状、瓶状等)容器。干旱缺水是世界性的问题,中国西部是地球上主要干旱带之一。由于中国社会转型期的社会流动,妇女在西部相当长时期内都是贫困干旱地区农村的主要劳动力。她们每天不仅要为衣食操劳,还不得不每日往返几里甚至几十里的山路,去寻找生命之水。

2000年,为了配合国家西部大开发战略和全国妇联提出的“举全国妇女之力,建西部美好家园”号召,帮助西部贫困干旱地区妇女和群众解决饮水困难,全国妇联、北京市政府、中央电视台主办,中国妇女发展基金会具体承办了“情系西部、共享母爱”世纪爱心行动大型公益活动,募捐善款1.16亿元,用于设立“大地之爱·母亲水窖”项目专项基金,并于2001年正式开始实施,此举深受社会各界的广泛赞誉,并影响深远。2001年10月,“母亲水窖”项目被载入国务院《中国农村扶贫开发白皮书》。

这些“母亲水窖”对于当地妇女儿童影响巨大,让他们得到了实实在在的益处。无疑,由专项资金兴建的水窖,从质量、安全度、卫生度等方面要比她们自己修建的要好得多。这是用混凝土构造的水窖,从此,她们可以利用屋面、场院、沟坡等集流设施,有效地蓄集到有限的雨水,以供一年之基本饮用。

李敬泽亲眼所见“母亲水窖”的修建对当地人们生存的特别意义。他来到其中一处名叫“喊叫水”的地方,看到这里直接贴出一大一小两张告示:大的号召向“母亲水窖”工程捐款,救助西部干渴的母亲;小的让住户去居委会领取节水龙头。李敬泽看到这样的告示无疑是受到震撼的,因为他直接想到,当我们拧紧水龙头时,黄土高原上的某个水窖里就会多一滴水,这就把我们与西部的母亲和孩子们联系起来了。喊叫水是西部缺水地带的典型,戈壁荒滩处处,人们对水的感情是其他地区难以想象的。当李敬泽采访一位叫张春龙的当地人时,他直接道出了西部大开发的伟大意义以及亟待解决的现实问题:“当然是水呀,水是最重要的,没有水一切都无从谈起。”此处,张春龙最为熟知的,是宁夏引黄灌区的发展现状和前景,他对地名、数字如数家珍。当地政府面对极度缺水的具体情况,的确是多措并举来解决问题,比如在黄灌区一带实施开发性移民工程。黄灌区自然是水资源相对富足的地方,于是,政府就将喊叫水这种极度缺水地区的群众迁移过去,到那里进行垦殖发展。当地人称这种情况叫“吊庄”,即把一个村子“吊”起来,放到有水有地的地方。这恰如游牧民族的逐水草而居,面对生态环境,人们确实要学会如何与其和谐相处。

所以,对黄河母亲,我们必须审慎待之。李敬泽对黄河的考察,看到了沿途人民对这条母亲河足够的敬畏。他在兰州的河边,看到了“黄河母亲”的雕塑,一位富态的太太和一个胖男孩儿;在郑州也有“黄河母亲”雕塑:饱满的妇人正在给一个胖孩子喂奶。对此,李敬泽有自己的解读:“在我的眼里,黄河是被岁月磨去了欲望和激情的老人,不管它是男性还是女性,它的形象已被一双狂暴而残酷的手所塑造。”也就是说,黄河流到中原地区已经渐趋平缓,失去了野性。但在中游却不是这样,中游的黄河雄浑壮阔,急躁地奔流,它在黄土高原上冲开一条深峻的峡谷,不管前方等待着的是怎样的命运。而这,显然是极富冲击力与创新力的黄河性格。

悲悯情怀:一个知识分子的良知

从人文地理角度来看,从黑龙江的黑河直至云南的腾冲,是中国东西地理分界线。东部地区人口稠密,资金、技术、交通等等发展条件得天独厚,西部地区自然资源丰富,但生态环境相对恶劣,不适于大量人口生活。因为种种原因,西部确实比较落后。李敬泽在西部考察时,看到种种较为落后的生活状况。有时候,他会拿出自己并不宽裕的存款来接济一些他实在看不下去的人家。比如,他看到一位留守老太,老汉没了,女儿女婿外出打工,院子很是破旧,“箍窑的墙上有很宽的裂缝,我想再不维修这房子会塌。”老太守着两个外孙,小的外孙被开水烫伤了。李敬泽实在看不下去,就放下200元钱,让老人抓紧时间带孩子看医生。

再比如,在宁夏同心县的下马关,当地有一处被称为“寡妇村”的地方。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20世纪90年代贩毒吸毒猖獗,当地男人不是死了,就是被抓到了监狱里。其中,李敬泽考察到了一处秦姓家庭。这家男的瞎,女的傻,瞎子又抽又卖,被抓进去。剩下两个女儿,大女儿嫁出去了,小女儿年方17岁。可想而知,这家过的什么光景。

李敬泽在临离开这里前,塞给了秦家小女儿一点钱。但是他又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她是不幸的,我觉得这个17岁的孩子面对着的是绝对的绝望,她只能是这样。是的‘同情‘怜悯。这些我都有,在那个中午我的心被同情和怜悯攥住了……但是,我害怕成为一个施舍者,那是羞耻的、卑劣的。”这种人文中书写不止一处。《上河记》书写了西部大开发的壮阔场景,却没忘记那些生活在贫瘠角落里的弱势人群,唯如此,这样的书写才是真实客观的。

历史文化:实地踏访后的古今追思

李敬泽显然对这次黄河考察是做了一定功课的,他的考察在大方向上具有规划性,实地考察时在小范围内又具有随机性,这是可以理解的。而这种考察就会偶然遇到一些相对鲜为人知的历史遗迹。比如,在1924年,安特生在临洮县辛店村发现了后来被命名为“辛店文化”的先民遗迹。这里指分布于黄河上游及湟水、洮河、大夏河流域的先民遗迹,其时约在公元前1000年,有大批彩陶出土。早年,这些彩陶被当地人拿去直接卖掉换钱,这么些年过去,真品早已卖光。2000年时,李敬泽看到的已经是赝品居多。这同时也反映出,西部的确是亟待发展的地区。

李敬泽的黄河文化考察必然会遇到其中的许多文化,他本人也较为喜爱踏访这些文化的发生地。比如他对西夏的考察就别开生面。宁夏,这个名字起源于元代,意思是宁定西夏之地。西夏是11世纪至13世纪雄霸西北的党项族王朝,定都银川。李敬泽攀登了此处的天都山,这是当年李元昊修建避暑行宫的地方。李元昊一方面在此避暑,另一方面又在此集结兵马训练。因为天都山恰好与宋朝边关毗邻,所以,每当李元昊来到此地,就是宋朝边关进入一级战备状态的时候。

天都山山顶上是李元昊行宫的废墟,李敬泽登山收获了一块雕着花的瓦,青瓦,长方形,瓦上雕着三朵莲花。而在行宫废墟旁,是一座陵墓。陵墓建在行宫边是极为罕见的,到底为何出现在这里,没有具体记载。这很可能是李元昊的突发奇想,因为李元昊“两边两绺,终极剃得精光”的造型,就是他突发奇想的创造。并且,他还颁布了“秃发令”,引发了西夏版的“留发不留头”的悲剧。

党项族已经湮没于历史的发展洪流中,这个民族已经融合进其他民族了。所以,李敬泽对西夏的考察只能是面对着一座山、一座行宫废墟的唏嘘不已。但对蒙古历史遗迹的考察他是可以遇到民族同胞的——他遇到了一位被称为“火师傅”的蒙古族同胞。他是在宁夏固原火家集遇到的火師傅,这里火姓人家很多。这些昔日游牧武士的后裔现在已是纯粹的农夫。李敬泽知晓他们的来历,这自然要追溯到成吉思汗时期的蒙古。1227年,成吉思汗在六盘山指挥蒙古军队进攻西夏。此时,六盘山是成吉思汗和后继者忽必烈的避暑行宫,而成吉思汗也恰恰是在进攻西夏班师的途中归天的。元初时,固原开成设安西王府,统领15万大军镇守。在此期间,宁夏南部有大批蒙古武士来来去去,其中的一部分在此定居下来,生息繁衍,火师傅就是这些人的后裔。

李敬泽在这里还考察了将台堡,该堡建于清朝同治年间。在中国革命战争年代,这座堡具有里程碑意义——它经历、见证了中国现代史上的一个历史性时刻。1936年5月,已经到达陕北的红一方面军西征迎接红二、红四方面军;10月9日,红一、红四方面军在甘肃会宁会师;21日,红一、红二方面军就在将台堡会师。至此,伟大的长征结束。这里矗立着“中国工农红军长征将台堡会师纪念碑”,李敬泽在此肃立瞻仰。

无疑,黄河流域丰富的人文历史文化,是数千年来不断丰富发展的。《上河记》将其以个人印记一一再次凝视打捞,一定程度上,是黄河版的“文化苦旅”,通过一位当代知识分子的眼睛,我们再次对这些既熟悉又陌生的黄河文化梳理留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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