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艳娇
李敬泽的批评,既能细致入微地发现作品中容易被人忽视的闪光点,又可以高瞻远瞩对作品作整体性批评。在评论夏季风的小说时,有这样精彩的一段话:“夏季风是浙江的年轻小说家,他不懈地编织离奇的情节,同时像科学家一样追求细节的精确、明晰,这就如同一个人既是毕加索又是伦勃朗,在一张立体主义的脸上画出阴影甚至皱纹,这是冷静的、慢条斯理的疯。”[1]不少从事文学工作的作家,可能偏执于学术性,写出的文章往往呆滞、古板。李敬泽的文字则是充满灵动的文字,短短一段话就可以知道,他对西方现代派绘画和现实主义画派有自己的理解和认识,可以用画感来描述小说读后感,又利用读后感反观画感。用文字描写出一种感觉很不可靠,而用感觉来描写感觉似乎更接近。在《“散文”的侏罗纪末期》一文中,李敬泽认为《万象》杂志组织的文人散文,“是个庞大的行为艺术,意在确证一个全球化的乌托邦,读者可以感受到一种刻意呈现的文化地理图景”。这种行为呈现出我们对“散文”的一般理解:“散文是一种知识分子集体游戏,它无关个人心灵,它构成一个场域,写作者们在这里证明彼此原是同类。”[2]李敬泽透过这个普遍的一般看法,得出自己对散文的看法:“散文作为一个文学门类的地位在很大程度上一直是依靠写作者的身份,依靠文化权利,依靠传统和习惯,但现在,这些根基均已动摇,文学散文必须证明自己是一门具有充分特性的现代艺术。”[3]李敬泽在文学主流大趋势中保持自己独立的思考,生活中却能快速地学习和接受新兴事物。这也就不难理解他可以和记者讨论韩剧《来自星星的你》,也能从专业眼光分析美剧《纸牌屋》。
作为资深小说编辑,李敬泽要从海量的文学作品中选出该阶段出类拔萃的作品,从中可以看出他甄别文学优次的敏锐性和出色的美学趣味。李敬泽评价过自己的趣味:“我自己常常‘趣味低下’,爱看《哈利波特》、看勒卡雷的间谍小说。然后,我给自己一个说法,就是,这些所谓‘通俗小说’作者,他们的艺术能力,也就是金瓯所说的‘本事’,超过许许多多以‘阳春白雪’‘大雅之堂’自命的中国作家。”[4]李敬泽这番自谦言论中,反倒流露出对自己美学趣味的自信,对自己优秀作品赏识能力的肯定。毕飞宇谈到李敬泽的批评时说道:“李敬泽是一个敏锐的人,在许多问题的认识上,他都有足够的前瞻性,非虚构的提出就是这样的。他的阅读量惊人,海量的阅读帮助他建立起了很纯正的美学趣味,我信任他的趣味。我说过,信任有多种,但是,美学趣味上的信任是很高级的信任。”阅读李敬泽的批评集,读者会惊诧于他文章内容的丰富,从国内谈到国外,从城市谈到乡村,从诗词歌赋谈到“非诚勿扰”。李敬泽作为这样一个多元化、包容性极强的评论家,他的评论文字没有艰涩难懂,也不故作高屋建瓴,深厚的文学功底隐藏在平易的文字之后,读起来“大有金圣叹点评才子书的气象和才分;但又不是被作品局囿的鉴赏,行文中充满了睿智的生发”[5]。
李敬泽的批评文集集结成册——从《纸现场》《见证一年零一夜——21世纪初的文学生活》再到《文学:行动与联想》。他始终是一个“享乐主义”读者,他说:“写评论很容易成为一件枯燥、无趣的事,我希望它有趣,至少在一段时间里我也享受到了乐趣,乐趣之一就是把文章写好、写得自由、写得不像‘评论’。我觉得如果有朝一日写出了严密、庄重的‘论文’,我就应该不写评论了,因为评论不再令我快乐。”[6]自己认为有趣的作品,李敬泽不会吝惜文字来表达喜爱之情,而自己感觉欠佳的作品,看似漫不经心的三言两语,却是实实在在挑出作家作品的大毛病。表面看来文字幽默,实则批评得颇为尖刻。他夸了马叙的《冬日经历:居室和城镇》以“流水账”清点生活的“现场”,可惜“流水账”的原则未能贯彻始终,有时作者跳出来,大叫:“可耻啊!”“冷啊!”李敬泽认为,马叙应该把这个惊惊乍乍的声音关掉。谈到徐庄的问题时,他说作家钟晶晶和徐庄属于年纪不老脑子不开窍的女士和先生。“徐庄的问题时写小说时像个农夫,他专注于最笨、最基本的因素,土肥水种密保管工,小说就是他的土地,他相信,在细节、叙述、对话、性格等等环节下足了功夫,作品就会壮实地长,他大概总在不断地自我告诫:人勤地不懒。”[7]“纯粹的、零度意义的生活也许只存在于纸上,而且能否实现还得看小说家有没有反对生活、反对小说的决心和冷漠,写《夜游》时,朱庆和恰好就有这种状态,所以他成功地写了一篇根本不必要写的小说。”[8]被李敬泽指出作品不足的作家,其实大可不必感觉他用词严厉,认为自己很委屈,因为李敬泽的自我批评也很直爽。在《抢救对季节的感觉?》一文中,李敬泽对作品中铺张的歌颂自然表达不满,“显然这话是飘在太空里说的,但农民兄弟肯定认为我在胡扯个球呢嘛。……我知道我这叫杀风景,用最俗、最实利的聒噪打扰了文人们纯粹的审美和哲思。”有一篇采访李敬泽的文章,标题直接叫做“我不是特别喜欢那个叫李敬泽的批评家”,文中他说起:“最近还看了一个人评论我的《小春秋》的帖子,夸了我,我心中窃喜,也嘲讽了我,我觉得他真是嘲讽得漂亮。人性都喜欢听好话,但是,我得说,也不是作家们听到嘲讽批评就一定很生气的。就我自己的经验来说,如果一个聪明人把我很精彩地奚落一通,我固然不高兴,但这种不高兴里也包含一点自得:至少,我引起了一个如此聪明的家伙的兴趣,他有兴趣花工夫这么精彩地修理我。”调侃他人也自我嘲讽,“受益惟谦,有容乃大”。
李敬泽曾经说过:“我反对作家做出一番‘高大上’的样子,对任何世俗的东西都不感兴趣。当你对俗世毫无兴趣的时候,我不觉得你会对这个世界有什么真正的洞见。”只有有生活乐趣的作家,才会写出灵动有趣的文字,趣味的文字才能给批评文着上好看的色彩。
在2002年所写的《肯定自由》一文中,李敬泽表达了对于“自由”的理解:“我认为文学却是关乎一些更根本、更重要的价值,比如,它肯定人的自由。当我们阅读小说时,我们知道人既是在铁一般的限制下依然是能够为他自己做点什么的,他既是在荒漠般的空虚中依然顽强地寻求意义,哪怕是他的心突然疼了一下,他的梦突然亮了一下。”在采访中,他重申了自己对文学自由的感受:“文学对我意味着‘自由’,想象和感受的自由。这种自由是宗教、哲学和其他一切知识不能给我的。”他的批评内容洒脱、形式自由,不用既定的条条框框来划分优劣,散文式的评论保留着他思考时的现场感。在一篇采访中他说:“我们所重的都是‘敬’的反面,而过去的文人,他们的‘不敬’是有‘敬’做底子的。”有时李敬泽言语中流露出来的傲气,也是有“傲”的资本做底子的,他承袭中国传统古典文化,也涉猎众多外国作品,作为文学编辑,他每天都要阅读大量时新的作品。不仅如此,他还是一个乐于接受学习新鲜事物的人,长此以往他积累了深厚的文学功底,也磨砺出敏锐的艺术感觉。
被冠之“新生代文学教父”的李敬泽,虽不是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长者形象,但在批评作家作品时却有自信、笃定的威严。“短篇小说需要独特的才能。它是一只昆虫,在极小的尺度内精密、完美而丰富地生活,并非每个作家都既能昆虫又能大象。老的如汪曾祺,独擅短篇,如今老成凋零,再年轻些的让我选,我就选刘庆邦,他的短篇显然是越写越好。”[9]“小说家不应屈从于任何普遍性的喧嚣,也不应屈从于流畅的虚无主义情绪。”[10]“最好的短篇小说是,陆离的《女人马音》,这是我在11月像个老农一样翻过大片小说之后的判断。”[11]“我不喜欢《夜游》,因为我不喜欢陪着小说家在深夜里拎着酒瓶子无目的地逛悠。”[12]李敬泽的文学批评,批评观点直截了当,他甚至会直接评判“喜欢”或“不喜欢”、“好”或“不好”,他的文学批评肯定了自由的想象和感受。
评论李敬泽批评的文章不多,但每一篇都有李敬泽批评风格特色的新观点。施战军看到的李敬泽是“绿色批评家”,他批评的美文风格,显现出“绿色批评”的质感;李大卫认为李敬泽批评的与众不同之处是对常识的尊重;牛学智关注到李敬泽批评中对20世纪90年代以来文学批评的整体性反思;李洱眼中的李敬泽是高眼慈心,如对20世纪90年代文学的贡献,对前辈作家的敬重,对同代作家的宽容,对新一代作家的包容;张清华则认为李敬泽的批评风格特色是具有弹性的批评风格。通过以上作家对李敬泽批评文章的看法,可以看出李敬泽的才华横溢。并非一人一言就能概括出一个完整的批评家李敬泽,这也真是李敬泽文学批评丰富性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