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幽州台歌
登上幽州台,我已经老了
远远望去
在黄河边炼石的人,都去了天上
只有风,替他们捎回了汗水
阳光普照,有人衣不蔽体
在土里刨着黄金
还有一位老者,在击壤而歌
一转眼,便化成了云朵
我不敢逗留,我知道
后来者将出现在登山的途中,人群里
肯定还有一个我在催我上路
可我暂时还没有找到隐居的地方
也没有一座山
愿意接纳我这悲苦的一生
天地空旷,我四顾茫然
在莫名的风中,像一个走投无路的人
出塞曲
从伏牛山一路向西北,经过秦岭,再向西北
经过祁连山,继续向西
经过巴颜喀拉山,再向西
经过柴达木盆地
再向西,就到了天边
太远了,我若就此止步
永世都是懦夫
我若一意孤行,就成了那只
疲于奔命的蚂蚁,有人在南辕北辙
似乎找到了通天的捷径。路遇一个神仙
在四处打听唐朝的街市
听见的人都在摇头
人人都困在自我里,我想找到生门
却发现那是一个死局,天地
也是一个迷宫,万物都在里面打转
有一个转了几世的人
一刻也停不下来
仿佛一个陀螺,在往死里逼自己
我一再劝告那些西行者,但他们
闭口不言,像永远缄默的羔羊
一群群,奔赴在
转场来世的路上
一个个她
没有人留意,一个老太婆,拄着
自己的影子,在模仿婴儿学步
没有人发现,在黄昏尽头
一个个她,正陆续归来——
一个她,攥着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
激动得像打摆子
另一个她已端坐在婚房里
把自己变成了新娘
一个她丢下炊具,敞怀,为女儿哺乳
另一个她,已在母亲的坟前,哭得
天昏地暗,像到了世界末日……
她用昏花的眼,一个个,仔细
辨认着,那个是她,又分明不是她
现在,她想把她们,一个个
搂在怀里,互诉衷肠,就像
她们,是一群逃难而来的
穷亲戚。当她擦去眼泪,她们
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又似乎,她们是
一群流窜的囚犯,被她
用或大或小的梦境,押送到了
身体里,无人问津的流放地
角色
既不能身处庙堂,替君王,指点江山
也不能僻居草野,安心做一个隐者
我跌跌撞撞来到人间,只配
做自己的国王。胆怯,激动,兴奋
愤怒,羞惭,惶恐……形形色色的我
生活在同一个村庄里,晨起耕田的
是我,早朝归来的也是我
一会,我假传圣旨,是救民于水火的钦差
一会,我啸聚山林,是占山为王的强盗
一会,我苟延残喘,是病入膏肓的垂死者
一会,我沿街乞讨,是受人斥骂的盲流
我是我的主,也是我的客,铁了心
和自己过不去,不停地变换面具
在噩梦里,扮演着一个个小角色
一边不屑接受,人们奴颜婢膝的
追捧,谄媚,朝拜,一边又偏偏遭遇
市井的白眼,耻笑,唾弃,嘲讽
就像那个,堆起的雪人
在焰火和赞美声里,安安静静地
经历着一次次,内心的雪崩
多像我
窗外孤零零的银杏树
多像我,一个人守在父亲的病床前
秋风起,金黄的树叶随风飘零
多像我,扯下一页页揪心的日子
寒流滚滚,途经我们。满树的银杏叶子
大片大片落下,多像我
一次次在伤口上撒上盐巴
如今的银杏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
在寒风中,一次次发出尖利的啸叫
多像我,在医院的走廊里晃动着
抓狂的身影。寒風仍在呼呼地
吹着,那棵无助的银杏树啊
多像我,已不屑与医生哗啦哗啦地争执
不屑与亲人沙沙地,沙沙地倾诉
此刻,它只想把撕心裂肺的痛
从满身的伤疤里,嚎出来
绝顶
人无法逾越的地方,也许草木可以
草木无法逾越的,也许
风雪可以,连风雪都无法逾越的
也许神明可以
在朝圣的路上,我看见
一群群衣衫褴褛的人,在用身体走路
——那些匍匐的身躯之上,一定有一片
酥油灯燃亮的星空,灵魂的光
从那里牵引着他们,让那些甦生的
血肉之躯,拥有了钢铁的力量
有一次,在人兽罕至的绝顶,我惊奇地
发现了一群蚂蚁——那些渺小的生灵
在云雾间生活着,似乎
它们已脱离了人间,到了天堂
那些高处的光落下来,它们黝黑的身子
闪闪发亮,仿佛获得了拯救世界的法力
而它们出入的土穴,成了天上
最小的神仙们,打坐的洞府
漫游
地球太小了,总有一天,人类将无处立足
古往今来,那么多人消失了
但他们的灵魂还在
你看,野花密密麻麻推推搡搡
每一朵,都藏着一张亡灵的脸
大海也不是法外之地
你看,那一排排海浪追着龙卷风
像是在赶庙会
总有一天,我也会成为它们中的一员
但是,地上实在太拥挤了
现在,我还不急着归去
天下英雄已在暗夜走散,而转世的路
又那么漫长,在大神出现之前
就让我的灵魂在三界外飘着吧
如果有一天你遇见了我,那一定
不是我的真身,因为我的灵魂
还没有投胎——似乎在大地上
漫游的我,是一个误入歧途的天外来客
爱人间
我爱这清晨:从暗夜里现身的人们
仿佛是光的孩子,他们
在这一次次模糊、消失,又被重置的
尘世,一无所知地被大地
宠爱着,像露珠一样短暂
又像忙碌的蜂群,留下生命里的蜜
我也爱落日:在大地上走散的兄弟
重新在黄河边聚首
风把他们的影子一点点拉长,越过河面
就像蝴蝶飞过了沧海
我还爱孤独:当它像乌云
笼罩着四野,我爱这静默里孕育的风暴
——像一个信徒般,虔诚地
自恋着,绝望而又无力自拔
仿佛我与这世界,向死而生地爱着
我更爱这牵手的命运:愿天下有情人
终成眷属,当无数灯火在暮色里升起
亲爱的,我愿与你一起
爱着这霓虹而美妙的宇宙,直到
长眠于此,就像我们
一直爱着生的短暂,死的永恒
你看,春天的草木已漫过了山坡
那是我们把身体里的爱
交付了人间
省亲
很多年了,我仍然对天上的星光
那么痴迷。可是,每当流星划过夜空
我又总是担心,它会砸中地上
一个无辜的人。很多年了
我也仍然对黑暗中的事物
充满恐惧。每次在漆黑的夜里行走
我总是害怕,遇见野狼的绿眼睛
撞上鬼打墙……就这样
每当夜晚降临的时候,我总是祈祷
能有更多的星星出现在天空
甚至,我希望能找到父亲的那颗
——那夜,一团磷火在父亲的坟头飘荡
仿佛他已化作一束光,从天上归来
我希望,他刚好罩着——我这个
喜忧参半的无辜者
就像小时候,父亲提着一盏灯笼
领着我,在人间省亲
雨中忆父亲
父亲已离去多年,但他
还在人间行走
当我哭泣时
他就像闪电穿过我的身体
——呃,那化作了光的脚尖,在我体内
来回走动,又转瞬即逝。仿佛
一切已完好如初,那来不及
喊出的疼,在父亲消失以后
像春雷,滚过我每一寸哑默的肌肤
——父亲啊,我知道您去了天堂
但我仍然奢望,您能永远留在
我的身体里,就像
我的肉体,是一座会流泪的
坟墓,或者,是一个蓄满了哭声的襁褓
归来
亲爱的,终有一日,我们将归于泥土
那些在我们身体上黯淡下去的光
将伴着灰烬消失,成为虚无
终有一日,我们的影子
——这须臾不离的假人,将扶着墙壁
站起来,端坐在神龛里
接受親人们的祭祀和供奉。世事沧桑
我知道,我们的影子还活在尘世上
但我们的灵魂,已进入了天堂
亲爱的,就这样安息吧
让那些遭受的磨难,在泥土中
得到永恒的解脱和安宁。当磷火
一再从我们身上放飞,那是我们的灵魂
还爱着这薄情的人世
当我们,一次次在亲人们的梦境里现身
那是我们,已从飘渺的天界匆匆归来
就像天上的落日,披着一身
来世的光芒,回到人间
张光杰,洛阳文学院签约作家,《诗龙门》副主编。曾在《诗刊》《人民日报》《星星》《草堂》《扬子江诗刊》《绿风》等发表诗歌;作品入选《2000中国诗歌精选》《2002中国最佳散文诗》《2018年中国散文诗精选》《中国2021年度诗歌精选》等;获得首届白居易诗歌奖、2021年度《延河》最受读者欢迎奖诗歌榜二等奖、2020年《青年诗人》十佳新锐诗人;著有诗集《黑咖啡·白咖啡》,合著《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