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媛
老孟是这个县城里出了名的耳匠。他不是本地人,倒也能勉强说上一些本地话,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老孟看上去六十来岁的样子,他说自己二十多岁就开始学采耳,碰到老主顾的话,他会聊起来,说自己采耳是在牢里钻研的。坐完牢出来,自己已经三十好几,加上条件不好,婚姻大事成了老大难,一拖就拖到了鬓发和胡子都白了。
老孟在县里走街串巷给人采耳,茶馆、网吧、公园都是他常去的地方,一手好功夫使他几十年来从没有出过事故。在五十岁生日那天,老孟给自己买了辆小三轮,有了小三轮,他就不用去转街了,客人一打电话,他就骑小三轮上门服务。凭借几十年的口碑,他每天固定会有几个电话,一来二去,成了客人的老伙计。完活儿了,老孟就会回家听川剧、做工具,日子就在戏腔中一寸寸地被唱了过去。
老孟有一个头灯,老得都包浆了。这个头灯照亮过上千人的耳朵,也照亮了老孟几十年的人生。灯下看到的是人体最小的排泄物,耳屎、耳结,也有油耳朵。老孟遇到油耳朵总会大声说:“我有办法。”
这个工作实在不算体力活儿,但绝对不算轻松。
一手绝活儿也不是人人都能承受的,有瘾客需要重手,特别那一手下海底的绝活儿。所谓下海底,就是用刮片在耳鼓膜上震动,此中快感让人全身酥麻,欲罢不能。最令老孟欣慰的是,这是一种会让人上瘾的手艺。老瘾客们若是几天不采,便会想念,所以老孟常说自己是卖享受瘾的。也有完全不懂的新客会因为老孟手重而骂他,老孟却只是赔笑,什么话也不讲。等客人走了,老孟才呢喃:“你娃娃不懂享受。”
老顾客王老板茶楼开张,老孟穿着皮衣来采耳,进门时王老板还安排了一杯花茶给他,老孟很高兴。王老板知道老孟电话多,在开始采耳前,就叮嘱了他一句,说:“老孟,茶可不白喝,做我的耳朵仔细点,不要接电话。”老孟点点头,他知道今天是王老板的要紧日子,要细致点儿的。老孟问:“王老板,今天下海底不?”王老板儿说:“慢慢来。”只见老孟掏出工具,直接往耳朵里一钻,随即用手上的镊子敲打掏耳勺,铛铛铛,整个茶楼都能听到这声音。王老板身上所有的骨头都软了,他像饼一样摊在了椅子上。一曲作罢,老孟按了按王老板肩膀说:“王老板舒服了不?我给你叫魏皮鞋上来把鞋子擦干净?”王老板整个人还是酥软的,他略一点头,魏皮鞋就上了楼。老孟说:“仔细点儿。”魏皮鞋回道:“老孟,空了喝茶。”
老孟跳上自己专属的三轮车,准备去下一个目的地。他每天最开心的就是听到电话响,只要是县城里的老主顾,不管哪里,他都上门服务。第二个客人刚刚做完采耳,老孟又接到一个电话,是陌生客人。这位客人说,来了外地朋友,要请他去采耳,在县城某高级咖啡厅。老孟没有去过,打电话问了几个老朋友也不清楚。他一路打听,摸到那地方,只听见一阵钢琴声传来,门口服务员却把他拦下,告诉他不准采耳的进。老孟没有生气,打电话叫那个陌生号码主顾向店里借个凳子,坐在路边,他一样操作。可是这客人不愿出门,坐路边不体面,只得作罢,白跑了这么远。挂断电话,老孟笑了一下,说:“没得福气享受了,我掏完的耳朵听琴都要好听些。”
一天下来,老孟做了三个老客人,一共挣了六十元。他上了年纪,晚上八点以后就不出摊了。说来也是,这个年份了,老孟还是痴迷收音机,他喜欢靠耳朵去听新闻,听歌,哪怕是收音机的杂音。他住的那个老房子是县城里仅有的几个老破旧了,但是乐得方便,楼下水果店,面馆,一应俱全,下楼一碗面就打发了吃饭问题,水果店老板黄二娃是个热心人,常常和老孟吹牛。黄二娃听得最多的是老孟说自己当年坐牢的故事。当时,他看朋友被欺负,仗义地约了几个朋友出面打架,别人出手倒不重,偏偏他是个热血青年,一拳下去把人家打成了右耳失聪。他在狱中一待就是十年,遇到一个老犯人,是个采耳大师,他在里面虚心求学,如今成为县城里远近闻名的孟耳朵。
黄二娃每次听他说这些时,总会挑出许多细节质疑他,还常常讥讽他是因为把人耳朵打失聪了,才干上了这个冤孽活儿,哪里有什么采耳大师传授秘诀。老孟总是说自己年少不懂事,但采耳有高人指点是真的,他每次都要把自己做的采耳工具拿出来炫耀一番,力证没有高人指点,自己哪里做得出这么精密的工具,然后笑嘻嘻地说:“你黄二娃不相信,总扯皮。”
黄二娃收摊都会说:“老孟,你这个单身汉还是好,吹牛没有人戳穿。”一旁黄二娃的老婆催着他把快烂的水果送给老孟,老孟开心收下,说:“有中耳炎可来找我,包治,上回你那个侄子是我治好的。”黄二娃媳妇儿看老孟走远,说:“老黄,老孟身上好臭哦,天天穿那件皮衣,都发臭了。”黄二娃回答道:“今天他说王老板茶楼开业请了他,才把皮衣穿起。”黄二娃媳妇儿说:“这孟老头儿就喜欢吹牛,王老板儿会请他?笑死人。”
清明节,老孟和几个年轻同行坐在茶馆里,他们喜欢这种五元一杯的老茶馆,坐在那切磋心得。其中,有一个年轻人不服老孟,嫌他侃侃而谈,也嫌他倚老卖老。坐了一会儿,王老板来电话,老孟起身要走,年轻耳匠不乐意,说:“清明节你挣死人钱吗?”老孟解释道:“这个老主顾好多年了,不去不行。”老孟的三轮车不快,车子的链条也因为老旧发出“嚓啦嚓啦”的声响。老孟就在这“嚓啦嚓啦”的声响中,晃晃悠悠地骑向了王老板的茶楼。
没生意的时候,老孟会骑着三轮车去公园,看别人打麻将。他很羡慕那些在公园里手牵手的老头老太太,说说笑笑的,说了一辈子的话还没说够。公园转角处,一个老太婆问:“你这个掏耳朵,收不收徒弟?”
老孟不屑道:“我这是绝活,不传外人。”
老太婆不死心,又问:“那你只教你儿子?”
老孟没好气地回答:“我没有儿子。”
老太婆叹口气说:“那你太苦了,我有儿子,就是他只喜欢打牌。我不知道他在哪里,看這里打牌的人多,我来看看碰不碰得到他。”
老孟说:“这儿碰不到,你回屋去等嘛。”
老太婆眼巴巴的,回了句:“我没得屋。”
老孟有些惊讶道:“怪了,你有儿,没得屋;我没有儿,都有个屋。”
老太婆没有再说下去。晚霞从遥远的地方铺过来,老孟看见老太婆的身上红了一片。两个人再没有说过一句话,等老孟走的时候,老太婆的身上更红了,像另一朵晚霞。
第二天,老孟再次去了公园,他猜没屋的老太婆也许还在那儿。果然,他瞧见了转角处的那朵直立行走的晚霞。老孟说:“你把这儿当屋了?”
也许是老孟的话戳到了老太婆,她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眼泪水止也止不住地掉下来。老孟可拿女人哭没法子,他说:“你打电话给你儿子嘛,我这有电话,你有号码没得嘛?”
老太婆只是哭,也不说话。她的眼泪水掉进了一个泥坑,老孟想,像她这样的哭法,估计泥坑要被眼泪水灌满了。
此时老孟接到王老板电话,匆匆离开,顺道说了句:“老太婆,莫伤心。”
到了茶楼,王老板瞧了老孟一眼,说:“老孟,陈耳朵说你现在眼睛花了,把人家掏伤了。”
“哪个挨千刀的给别个弄伤过?!”老孟几乎是喊出来的,见王老板面色不对,意识到这儿是茶楼,怕惊着茶楼里的客人,才压低了嗓音说,“你开玩笑,去年我在邮亭鲫鱼掏耳朵,那个传菜员没有看到我,硬闯进来,我把手中工具一秒钟放了,工具留在别个客人耳朵头,都没伤到客人,陈耳朵这些人年轻,对个人技术不自信,跑来乱说我,我绝对不依!”
给王老板采耳以后,老孟就出了茶楼,他坐在三轮车上,把王老板给的现金装进了包里。这个时候,魏皮鞋背着工具准备上楼,他对老孟说:“老孟,你弄个二维码贴在手机后面,走出茶楼,现在的人都没有现金。”
老孟在魏皮鞋面前扬了扬手机,说:“早弄了,只是收现金最开心,有时候人家拿五十元没有零钱找,老板们也算了,直接给了五十,这一天就太有搞头了。”
魏皮鞋又说:“你莫去跟陈耳朵吵架,他年轻,你弄不过。”
老孟点点头,他说:“我年轻时候打怕了,他现在就是骑我头上拉屎,我都不说啥子,他造谣,最多我两天没得生意,今天王老板试了,我哪里眼睛不行了嘛。”
离开了茶楼,老孟不知不觉又骑回了公园,他瞧见老太婆还在那里,只是已经不哭了。老孟说:“你坐在这里不吃不喝,要不要去我屋里喝杯花茶?”老太婆攥紧了手中的矿泉水瓶子,说:“不去。”
“我没得儿子,说教个徒弟也一直没得人。”老孟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抬头,像是对自己在说。
老孟在公园茶铺买了两杯菊花茶,老太婆一杯,自己一杯。在一口一口的菊花茶里,老孟讲起了他这辈子。老孟的故事像小说一样,一章一章地奔进了老太婆的耳中。老孟越讲越开心,他每天都在讲,他讲了一个春天,老太婆就听了一个春天。
老太婆跟着老孟回了家,她说,她是跟着老孟的故事回家的。一路上,钟眼镜儿面馆,黄二娃水果摊,严裁缝店都把目光投向了老孟,钟眼镜儿边煮面边说,“耶!老孟还找到婆娘了。”
黄二娃也打趣道:“勒个年龄怕是要当你妈了。”
严裁缝笑了,他手上活路(“活路”,同“活儿”,干活路就是干活儿)快了。
老孟不搭理他们,他多少是有点儿难为情的。刚上楼,老孟就接到电话,卖田螺的陶二哥打电话要老孟去一趟。老太婆有些担心,她说:“晚上出去,看不到路!”
老孟收拾好工具,说:“要去哦,陶二哥下午游了泳,耳结发胀了痛,不取了睡不得。”见老太婆不做声,老孟又说,“很快。”
老孟拿上头灯,试了试亮度,就出发了。老太婆坐在一张竹椅子上等老孟,她觉得老孟可真幸福啊,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家。老太婆靠着墙壁,她觉得有家真好。
老孟一直也没回来,老太婆坐不住了,她开始帮老孟收拾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直等到天亮,老孟仍旧没有回来,老太婆的心里“咯噔”一下,眼眶就又红了。
第一缕阳光照进窗戶的时候,老孟出现在了钟眼镜儿面馆。他喊道:“眼镜儿,有豆瓣酱没得?”
“面馆头哪来这些哦。”眼镜儿喊这句话的时候,往锅里倒了一勺油。
老孟摆摆手,说:“算了,端十块钱熟油海椒嘛。”
老太婆听到老孟的声音,赶忙打开了窗户,她瞧见眼镜儿正把一个打包盒递给老孟。老孟随即冲上了楼,对老太婆说:“他这个耳结两边都有,我取得恼火惨了,点点儿,点点儿地用起子弄起来,然后用油泡,邦硬的,都泡耙了才慢慢整出来,狗子(“狗子”或者“狗日的”,为四川方言,用于加强情绪的语气词)一搞就是几个小时,我脚杆都站胀了!”
老太婆擦掉了眼泪水,说:“晚上黑。”
老孟笑了一下,说:“做耳朵的,就是眼睛好。”
老太婆也笑了一下,说:“心也好。”
后来,老孟就经常用小三轮载着老太婆出门。为了老太婆坐起来稳当,他连夜加了个老太婆能坐的板板。他们第一站就是去菜市场,老孟豪气地买了肉,买了菜,他说这些年在钟眼镜儿那儿吃面都吃伤了,偶尔去下个豆花饭馆子,一个人也莫得趣儿,这下两个人就可以煮饭了。
老太婆说:“烟囱上有烟,家才像家。”
这时候老孟电话响了,还是王老板,而且王老板说今天几个朋友也要采耳。老孟把菜和老太婆都安顿好,然后说:“一会儿你就不要上去了,每次王老板都给我倒茶,我怕你上去他也倒茶,不太好。”
老太婆点了一下头,说:“我在楼下等你。”
老孟三五两下就做完了几个老板的采耳,这一手划水的技术让一众老板很满意。这时候,一个年轻姑娘走了进来,她是王老板的女儿芸芸,在国外念书。她问老孟:“我可以采耳不?”
老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说:“保准你喜欢。”
老孟讲得没错,王芸芸做完采耳后,有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她很喜欢。王芸芸拿出一百元钱递给老孟,王老板急忙拦住,说:“乖女子,你不给钱,爸爸给了的。”王芸芸还是把钱递到了老孟的手上,说道:“这是小费。”
其中一个姓杜的老板说:“侄女喝了洋墨水学会给小费了,把我们的行情都抬高了。”老孟观察着众人的脸色,惴惴不安,直到王老板说:“我姑娘拿的,你就拿着,二回没得了哈,我们不讲那些。”老孟顺势揣下一百元,连忙说:“谢谢谢谢!以后可以试试下海底。”王芸芸不懂,问道:“下海底啥子意思?”老孟笑了,他说:“就是在你耳膜上刮,比刚才的还要舒服,很多掏耳朵的都不会。”王芸芸摸了摸耳朵,说:“听起来好吓人。”老孟摆了摆手,说:“我是老师傅,保准你更加喜欢。”
老孟下楼的时候,老太婆仍旧坐在小三轮上等他。老孟把钱放进了包里,然后把包放在了老太婆的手上,说:“回家。”
老孟很开心,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开心过。他很清楚,不光是因为今天赚了三百多块钱,还因为今天有人在茶楼下面等他。这次,老孟没跟魏皮鞋搭话,他只是对老太婆说:“坐稳了。”
老孟蹬着三轮车,越蹬越有劲儿,花草树木街道巷弄“刷刷刷刷”都被他甩远了。他还唱起了戏文:“一声春雷报高中,两朵金花布蟾宫……”
在簌簌的风声中,老太婆也跟着唱起来,虽然一个字也没有唱对。
回到家,老孟又是切菜,又是掌勺,好不热闹。老太婆把老孟的衣服全洗了,他一共没有几件衣服,窗户外瞬间晾满了。衣服上漏下来的水,像一道水帘。楼下黄二娃老婆急忙喊道:“老孟,衣服拧干点哦,把我们淋湿了去看病,你拿钱哈。”老孟赶到窗台,重新把衣服拧干,然后对老太婆说:“我们去商场买个洗衣机,明天就买。”
其实,老孟没去过商场,他每天的生活就是采耳,吃面,偶尔去炒菜馆炒两个菜。老孟买洗衣机的要求很纯粹,适合老年人,不要超过一千。老太婆也没逛过商场,大半辈子了,甚至没有人带她买过啥。老孟在商场里逛了一圈儿,又是买电视机,又是买豆浆机。老太婆一声不吭,就这样跟在老孟的身后。回家的路上,老太婆抓住了老孟粗糙的手,说:“我有家了。”
老孟火了,送电器的打破了破舊巷子里原本的平静。大家纷纷议论,老孟捡了老太婆,买了大家电,老孟的春天来了。听着邻居们的说笑,老孟没有说什么,其实他们说的也对,老太婆就是自己从公园“捡”来的,但“捡”字未免伤人,毕竟人不是破烂。黄二娃啃着熟透的香蕉,调侃道:“这是捡了个妈回来孝敬。”老孟没有理会,还是高兴地和老太婆煮饭,安装家电,骑着三轮车穿梭于县城,做做老主顾的生意,也去茶楼和公园叫喊。有了老太婆后,他会主动打电话给客户问来不来采耳了,他总说,家就要有个家的样子。
老孟最近生意好,他无数次穿过一家百货商场,没有停留过。今天带老太婆来买衣服,他是做了心理准备的,他想无论再贵,自己也要买,尽力讲价,但是不可以丢人。
导购十分热情,她告诉老孟,他们家卖的衣服,都是广货,拿价高,质量好。老孟看了又看,最后把目光放在了一条裙子上,问道:“这裙子好多钱嘛?”
导购从货架上取下裙子,说:“今天有活动,打七折,打下来一千多点。”
老太婆嫌贵,示意老孟走,但是老孟坚持让她试试衣服,老太婆怎么都不肯试。
老孟问导购:“她穿的不?”
导购脸上挂着笑,说:“大爷我卖几年衣服了,绝对穿得哈,穿不得你拿来退,这个广货价格少不到,进价在那儿管起的”。
老孟摸了摸裙子上的绣花,又问:“这个花是机器绣的?还是人绣的?”
导购说:“现在都是机子绣哦。”
老孟掏出钱买了,老太婆不作声。走出商场,老孟说:“我觉得这个裙子好,像真丝的,穿起凉快。”
老太婆在小三轮车上,把裙子捏得很紧,破天荒地说:“我晓得他们在说啥子。”老孟转头问她:“说啥子?”老太婆抿了抿嘴,说:“说我是个老太婆嘛。”老孟说:“管他啥子老太婆哦,本来我们四川人年龄大的喊老婆就是老太婆。”老太婆顿了顿,说:“我是比你大些。”老孟看了一眼湛蓝色的天空,说:“不说那些,你哪年的都不重要,我们一起喝稀饭,过日子,你跟到我,就是我老太婆了,我肯定对你好。”老太婆说:“我还不好意思。”老孟说:“有啥子不好意思,我啥子都不问。”
有风吹来,老太婆笑了一下,说:“真凉快。”
老孟也说:“真凉快。”
这天,一个声音打破了破旧巷子的平静,老太婆的儿子找来了。老孟大小算个服务老板的本地名耳匠,被几个同行传,老孟找了个老太婆,一下子骗了他这些年的存款,又是买家电,又是买衣服。儿子从社会上听来,确定是自己妈,专门从镇上赶来,在楼下大喊:“齐继芳,齐继芳……”老太婆听见儿子声音,有点吓懵了,她拉着老孟下楼。儿子见到两位老人,说:“你从镇上跑出去这么多天,我说你不回来,你找了个地方躲起来了。”老太婆愣了几秒,说:“我现在和他一起吃饭。”老孟急忙掏出兜里的香烟,给她儿子点上,说:“你妈在公园一直没等到你,她现在跟到我,上来坐,上来坐。”儿子吐了一口烟,说:“跟到也可以,她一个人搞惯了的,找个人要得。”老孟马上说:“我晓得你困难,你妈妈讲了的,我年底给你拿四万块钱。”儿子不意外,老孟也平静。老太婆看了一眼老孟,又看了一眼儿子,说:“他做的活路可以,四万块拿得起不?”
“拿得起!”老孟斩钉截铁。
儿子吐出最后一口烟,说:“要得,过年来拿,你们这样过日子也好。”
老孟问他:“你采个耳不?”
儿子把烟头扔掉后,看了一眼老太婆,说:“不采,我还有事。”
儿子在老孟和老太婆苍老的目光里很快离去,像一阵风一样吹过去了,仿佛没有来过一样。
黄二娃看在眼里,晚上老孟收工回来,让老太婆先上楼,他问:“老孟,这些水深得很,这个老太婆一看就是来整钱的,你还给钱,给个屁,二回没完没了。”老孟哪里信他的话,说:“老太婆整不到,我喊的,我来给,她有个儿,我必须要拿钱,我不拿钱,住一起像啥子。”黄二娃又说:“这么老了,怕不好睡瞌睡。”老孟说:“本来就不搞那西(那西,四川方言,同“那些”)了,我们就是互相关心到过。”
黄二娃摇了一下头,眉头深锁:“莫要引狼入室。”
老孟分了一支烟给黄二娃,说:“我都是个老狼了,别个(别个,四川方言,指代词,他或她的)儿子还是开明。”
两人在夜色中点燃了烟,白色的烟气很快就把他们包裹住了。他们没有再说一句话,直到烟抽完,烟雾散尽。
冬天很快就来了。老太婆装起热水袋,给老孟买了耳套、手套,一个骑着小三轮车一个在后面坐着。冬天生意不好,老孟对老太婆说:“早上雾大,不好开张,我带你去看杀鱼。”老孟把老太婆带到了河边,看那些杀鱼匠杀鱼。老孟:“看他们打整鱼安逸,手脚麻利得很。”
临近年关,老太婆心里有数,这两个月,生意零零星星,没有挣到钱。想到给儿子那四万,老太婆就对老孟说:“过年那个钱,你就说没有,我这个儿是个二流子,不要给他,只有拿去打牌输了。”老孟摇摇头,说:“我一看就晓得他啥子人,我在茶馆混十几年了,二流子就认钱,我有!”
信用社门口,老孟给老太婆看了存折,竟然有十一万多。老孟抓着老太婆的手,说:“这些年我存了些钱,过年拿四万给他。”
老太婆没再说什么,她只是感觉到老孟抓着自己的手越来越紧了。
腊月廿七,老孟给老太婆儿子打了电话,让他来拿钱。儿子带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来到破旧巷,一见面就伸出了手。老孟拿个报纸包好钱,递给老太婆儿子。儿子笑着说:“叔叔这行挣钱还可以。”浓妆艳抹的女人瞥了一眼老孟,说:“是噻,我说掏耳朵的人这几年多得很。”
老孟回头看了一眼老太婆,问儿子:“三十你们来我们这过春节不?”
浓妆艳抹的女人连连摇头,说:“我跟五哥要去外头。”
老孟点了下头,说:“好好好,年轻人好好耍你们的,你妈你放心。”
儿子走以后,老孟和老太婆的生活照旧。到了大年三十这天,老孟找了个乡厨买了些年夜饭,他说:“老太婆,过年我们休息休息,吃现成。”
老太婆很高兴,她从来没有过过这样开心的年。老太婆的眼睛有些湿润,但她知道,今天是不能哭的。
黄二娃送了些新鲜水果,钟眼镜儿也把过年没有卖完的臊子端给老孟,老孟和老太婆很高兴。老孟又唱起了戏文:“自古花无久艳,从来月不长圆……”
老太婆跟着哼了一段儿,说:“你会唱得很,好听。”
老孟唱得更起劲儿了,他说:“收音机里面听的。”
从这以后,老孟唱戏文的频率就多了起來。儿子很久都没有来看老太婆了,倒是陆陆续续拿了几次钱,每次都是急用。老孟给得乐意,给得有成就感,每次给完钱,儿子会耐心地听他说会儿老太婆的日常。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老孟都觉得手杆麻。老太婆劝他去医院看一下,老孟总是说空了就去。近来县上开了很多采耳店,生意一下子下滑了很多。前几日在心悦采耳店,老孟碰到王老板的女儿出来,这个给过一百元的小主顾如今去别的店里了,老孟越发的失落。他曾在某天下午走进去问,去看,现在的采耳店做个啥子名堂。他进去的时候,服务员妹妹很热情,问他:“采耳哇?我们现在办卡送专用工具。”老孟问了下价格,要298元一位,掏耳一个多小时。他做了半辈子采耳,哪里会相信一个采耳能做这么久。他想体验也不敢,298元还是太贵了点。他这个时候特别希望能有个顾客走进来,看看怎么个技法。可是,服务员瞧他那抠抠搜搜的样子,没有给他观看的机会。老孟出去后,每次采耳都会拿酒精等消毒工具,告诉顾客们这个消毒工作很彻底,让他们放心。他也问过王老板去过采耳店采过一个多小时的耳朵没有,王老板:“切过(切过,四川方言,同“去过”),容易把人掏睡着。”老孟虽然没有体会过,还是不服气地说:“我这个掏耳朵,那真的是手心的汗都给你掏出来,那些睡觉的,假掏耳朵。”
老孟最近手更麻了,他不停地捶,在家里自己练功,所谓练功就是胡乱打拳,好像这样手就不会麻了。他不敢接电话去干活路。每每主顾打电话,他都说:“我在我们老太婆屋里打麻将。”
这天,老孟和老太婆来到铁路边,这铁路边全是卖草药的,老孟信了老太婆说的偏方,手杆麻就吃仙人掌炖草草药。两个人去了两家草药摊子,都是看起来比老孟还没得精神的老太婆在守摊。买完草药,守摊的老人家说:“草草药医不好,其实医院也医不好。”老孟没有去医院,他也没有告诉黄二娃,但是最近他们经常去钟眼镜儿那吃面。每次他吃面,给老太婆点抄手,钟眼镜儿都会打趣说:“你跟到老孟好哦。”老太婆都是笑嘻嘻地不说话。
熬药的时候,老孟突然眼睛一黑,整个人倒了下去。最终,老孟还是去了医院,医生诊断是脑瘤。老孟选择了保守治疗,坚决不开刀。回家的路上,老太婆对老孟说:“化瘤子我去给你整偏方,仙人掌炖肉最好。”老孟点点头,说:“要得,吃药加偏方。”
老太婆用偏方让老孟的病情稳定了一些。很快,老孟手糟了的事情还是传遍了茶楼,王老板第一个说:“狗日陈娃儿上次可能还不是乱说,老孟可能真的要不得了。”
老孟还是到处转街求活儿,很自觉走到熟悉的茶楼,但是他看到陈耳朵从王老板茶楼下来一瞬间明白了,王老板换人了,从前他在这里的时候,陈耳朵是不好意思来的。茶楼服务员把老孟拦在了门口,说:“老孟,你脑壳上这种东西不好弄,老板儿不敢找你了,万一你手上不稳,把他掏聋了不得了。”
老孟没有说话,但他心里清楚,陈耳朵不会下海底,这个要功底,王老板还会找自己的。
老孟瘫痪了,药和偏方都不管用。他不去做手术,一是存折上还剩三万元,不够手术;二来,他一个三无人员没有医保,加上他知道开颅是个大手术,怕上手术台没命下来。老太婆还是天天给他煮荷包蛋,擦身体,老孟不小心在床上拉屎、拉尿,老太婆也给他细心收拾。儿子问候过老孟一次,叫他注意身体,自从拿了钱给老太婆儿子,他态度并不像第一次那么冷漠,还轻言细语地对老太婆说话,买了一箱牛奶,让老太婆转交老孟。
老孟最终在病痛的折磨中开始意识模糊,黄二娃经常来看他。老太婆每次都会招呼黄二娃吃荷包蛋,黄二娃没有吃。但是一个清晨,老太婆无意听到黄二娃媳妇说:“这个老太婆好克人,老孟身体好好的,就这样了。”
眼泪水一下子就从老太婆的眼眶里奔出来,她看着躺在床上的老孟,说:“老孟,谢谢你。”
后来,老孟走了,他无儿无女,也没有追悼会。
陈耳朵和王老板平静地说着话,王老板问:“那他捡的老太婆呢?”
陈耳朵压着嗓音,说:“就是捡这个老太婆捡拐了的,这个老太婆的儿把老孟的钱拿完了。”
王老板叹了一口气,说:“老孟也是吃饱了。”
老太婆还是住在老孟家,哼唱着她从来没有唱对过的戏文。
有一天,她看到一个骑小三轮车的老头子,嘴里就开始说,老孟没有走,老孟做活路去了。自那天开始,老太婆开始坐在破旧巷的巷口,每天痴痴地望。一开始黄二娃老婆还去和她说几句,后来大家习以为常,就不管她了。黄二娃老婆叹着气,说:“老孟死了,老太婆也疯了。”
老太婆常常一坐一天,手上有瓶矿泉水,钟眼镜儿端面给她,她有时候吃,有时候不吃。
老太婆越等越久,自从老孟被殡仪馆拉走,她就问黄二娃、钟眼镜儿、严裁缝,老孟埋到哪里了。众人说,不晓得哦,烧了得嘛。然后老太婆就开始坐在台阶上等,她也不哭,也不闹,等累了就上楼拿老孟的皮衣,再下楼等。黄二娃老婆看她着实可怜,就劝她说:“你还是回乡坝头去,不要等了,老孟死了我们都还是难受的。”
老太婆的目光仍然望向远方,她说:“医得好。”
黄二娃老婆看她神智不太清醒,想着要不通知老太婆儿子来接走。黄二娃冷哼一声,说:“她儿不晓得老孟死了吗?要接她早就来接了,还等个锤子。”
众人渐渐习惯了这条巷子的等待。
儿子来过一次,大声喊她走,老太婆已经不认得儿子了,儿子索性也不来管了。黄二娃老婆白了老太婆儿子一眼,说:“本来就不是亲生的妈,别个怎么会一直来弄她回去嘛,别看乡坝头的,赌瘾最大。”
很久很久以后,老太婆蜷缩在巷子口,她用尽力气唱了一次戏文:“自古花无久艳,从来月不长圆,任君堆金积玉,难买长生不死,飞禽可有千年鹤,世上稀逢百岁人,生来碌碌,死也茫茫,要足何时足,想长哪得长,浮云锁烟雨,无事叹炎凉,说什么功名富贵,夸什么锦绣文章,须信到头终是幻,一场过了又一场……”
这一次,老太婆每一个字都是唱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