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
那只蟑螂也许还在,我已经找不到它了。成年的蟑螂会飞,恐怖极了。它们身上附着深褐色的羽翼,是药膏那种黏稠的恼人的颜色。实际上,它的体态却异常轻盈,常常在闲置的房子里神出鬼没。有段时间,它甚至躲了起来,这位黑暗界的前辈。它每天都在啃食。它在吃些什么呢?无非是餐点碎屑,还有房子、面包。对了,还有那些房子的土质材料,硬邦邦的。它真的什么都吃,孤独极了,忧伤极了。我甚至每天都能够想到它穿越冗长且幽闭的甬道来到我房间里,参与进来。它爬东爬西,又开始寻觅理想的食物。当然,有时候它也从我身体上爬过,在我熟睡当中。不过通常很奇怪,假使我未入眠只是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它也过来。对此我虽感厌恶,却总是当作没有发生过、没有看见。这是怎么一回事,这只蟑螂王。它孤独得可以与其他任何一只蟑螂媲美。自从我把厕所里的蟑螂全部杀死后,它再也不进去了。也许,它闻到了那里的死亡味儿。整个厕所,简直是一个封闭的、致命的坟场。
我在房间里住着,不至于使它过度缺乏“人气”。房间还是维持原样,那种味道,是独特的。每个房间都应该具备自己的“气场”:人肉体散发的荷尔蒙、食物的芬芳、书籍唱片里凝固的那种冷漠,对,就是这个词。房间的冷漠。各种事物组合而成的冷漠。有人居住的楼层,不至于显得那么单调。但房间缺乏秩序和整洁,有蟑螂肆虐则不可避免。我常常听说那些住在乡下的人邋遢异常,房梁上到处是处心积虑的老鼠,让住着的人惶恐不安。我有多久没回去了?乡下。我记得小时候,家里的房子是木结构的,夜晚睡不着的时候,可以听见顶楼老鼠乱窜的脚步声,倒也没觉得多少怪异和厌烦。蟑螂们跑出来了,我看见一只就拍死一只。直至蟑螂越来越少,只剩下那只王了。我还没见过。当我打死了那么多,我想它多少会在怨恨我,甚至在我死之后,我想,它会吞噬了我吧。这个黑暗界的孤独得令人心碎的王,我还不知道它的性别、年龄和名字。多年以后,它就这样,老死了。不堪命运。
我也通常不知道人与人之间的交往,那些法则和欲望,我不懂遵守,也不尝试。我关起门来,尽量使自己远离它们。我看见了男人与女人在房间里面的那种相处,它们那么感伤。我还能够想起许多年之前读到的某本书里,有个男孩,他小的时候,就迫切想要那个女人了。他看到那个女人在走向情欲的深渊。没有办法,不能够,怎么能有勇气去阻止,她在走向情欲的深渊。此后的每个晚上,他在房间里模拟那事儿。他想象着那个陌生男人在她身上驱使的姿态,那种逼人的力量和狂欢。他也在想象,望着她。抬起她的手,说,你美极了。对,多么惹人疼爱。你美极了。直到有一天,他把那种迷人的液体给捣弄了出来,仿佛宣告愉悦的胜利,又带着几丝挫败感。那副年轻的、瘦骨嶙峋的身体横陈在房间的角落里,像是一张被揉皱了的黄色的纸。我拾了起来,我没有办法不那么做。我把那本书一张张撕下,折成一条条船,然后扔进河里。我在房间里等了又等,我在等什么?你不会再向我敲门了。
那只蟑螂王也许还存活着,这都是我的幻觉。我曾一度害怕,我杀了一对正在交配的东西:蟑螂王与蟑螂后。我有一次踩死了它们,这幅场景后来常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不断重现。它们有着过于磅礴的生命力,我害怕蟑螂的后代有一天会再次席卷而来。它们会来的。我发现自己的衣箱里全是它们留下的黑色粪便,还有一些被啃食过的衣服。这些我要扔掉,简直发了疯。我也听从建议,在房间里四处放置了多枚药丸,用来毒害它们。可是当我发现那些前一天或多或少留下来的尸体,第二天竟然就不见了。难道你还在?真是奇怪。那个躲匿在黑暗中的王,难道你愤愤不平?你费力地把它们拖运走,然后再用你锋利的口器吃掉?你的表情痛苦不堪。难道你还在?出来吧。把这房子的忧伤和冷漠给一并解决掉。我是多么不安,我总觉得你潜伏着,这把我搞得忧心冲冲。在我看不见的某个地方,我猜,你在注视我——你的主人或者敌人。你在吞噬房子的材料,我知道。夜半时分,我通常有这种感觉,听到某种机械的沉闷的声音。那是你的牙齿在墙壁上磨蹭,你缺乏所需食物,你饿了,绝望透顶了,你要靠它来熨平腹部产生的疼痛。
我恍惚又看到它爬在你的肉体上了,这光洁的不毛之地。它爬上你的身子,当你还沉醉在情欲的旋涡里,毫无知觉。它开始嗅你的芬芳,那种鲜活的生命的气息。它要依靠这个庞然大物来储存热量,若要过冬,先把秋天给过了。这不知死活的庞然大物。你呢喃着,身体也无法辗转,精力耗尽了。当然,它可以不花昼夜就把你解决掉,如果它愿意的话。而这场死亡的盛宴,从开始到最后,毕竟没有发生什么。这不可思议,它下不了手,这只空前绝后的蟑螂王。这个女人,难道也曾是你爱情中的模样?我,看得到更多的它们,蟑螂王和蟑螂后,它们聚集起来,在女人的后背脊梁前,或者血红的舌头上,它们歌唱、欢欣、舞蹈。它们歌唱:我很久很久以前就很爱你,我永远忘不了你。它们聚集起来,用张开的那些药膏色的羽翅把这个女人的肉体给遮掩住了,像一张裹粽子的棕榈叶,永远地为她覆盖一层阴翳:女人被包裹在那层黑暗之下。她从此成了一位在自我世界里作茧自缚的、孤独的皇后。而今夜,它们在落泪,不知道为什么,想起彼此交配时候的场景。它们落泪,没有人会觉得好受。
真实的那些女人与我不同,当我沉闷地捡起拖鞋一把拍死它们的时候,她们在隔壁水泥与钢筋制作的方形容器里尖叫。急促的、猛然来那么一下,带着点惊悚的意味。亲爱的,那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想象自己是个男人,超人一般站在她们身旁,用那种无奈又滑稽的口吻安抚。接着隔壁开始煮水、打开电视机,那些细碎嘈杂的声音朝着我寄居的容器压过来。我捻灭灯,去躺到床上,紧盯天花板,一动不动,仿佛伺机等着蟑螂王的出现。各种声状忽远忽近。我听着自己的呼吸,悲伤透顶,所有的女人喜欢尖叫与呐喊,我却在沉默。我感觉呼吸声压过了其他声响,那或许也算是种安静。
当我孤身一人时,又免不了想起那只令人心碎的蟑螂王,让我瘋狂的蟑螂王。房间里却再也没有了它的身影。我倒是发现那些更多零零碎碎的小东西,它们在厕所里四处乱窜,不知廉耻,徒有一股大无畏的精神。它们已经闻不到那股环绕在空气里先辈们死去的血腥味了,一点也不避讳。但我还是能够隐隐感受到,有时甚至觉得自己快退化成了它们中的一分子,怀疑某天醒来会不会多出一对翅膀和几只触角,像卡夫卡的格里高尔一样?我为这个曾担心一阵子,特别是被幼年蟑螂咬了一口之后。不过,最近我又开始热衷捕杀它们了。我似乎是得了间歇性遗忘症,表面一副兴趣盎然的样子。我已经忘了那位“王”存在过一样。我又在想,得在这些幼年蟑螂成熟、交配之前,未雨绸缪,把它们统统杀死。我简直,简直是恨死它们了。
原载于《群岛》2022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