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现代摄影技术之赐,契诃夫这位十九世纪末期的俄罗斯作家,留下了他在各个时期的影像。但无论拍自他的青年时代,还是常常戴着夹鼻眼镜的中年,乃至他的生命晚期,那些照片往往透露出契诃夫的隐忍和冷峻,以及面对世界的悲悯和善意。一如俄罗斯同时代画家勃拉兹为他留下的那幅著名肖像,这是一个完全契合读者心目中的契诃夫形象。
还有一张照片,却被人们忽略了。画面里,契诃夫坐在菩提树林荫道旁的长椅一角,取下了那副辨识度极高的夹鼻眼镜,只戴了顶太阳帽,低垂着头,因被帽檐和阴影遮挡,看不清他的面容和神情,仿佛陷入了沉思。他大概坐了很久很久,也不准备挪动一下。这让我们似乎看到了一个与通常书本上的契诃夫迥然有别的形象,或者说展现出了他个人的另一侧面。
照片拍摄于1892年5月,梅里霍沃庄园。出生于1860年的契诃夫,这已是他由青年迈向中年的时期。从20多岁起相继出版《梅尔柏密尼的故事》《五颜六色的故事》《在黄昏》等中短篇小说集,并获得帝俄科学院授予的普希金文学奖,契诃夫俨然已成为当时俄罗斯文坛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照片中的契诃夫,也正处于他人生的这一高光时刻。
1892年,对于契诃夫乃至他的全家,都是一个非比寻常的年份。契诃夫倾尽所有,加上银行抵押贷款,以13000卢布的价格在莫斯科以南70多公里的梅里霍沃购置了一处庄园,从而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房产。此前,契诃夫一家一直辗转在莫斯科和外省租住房屋。从1892年搬到梅里霍沃,也意味着契诃夫全家终于终结居无定所的日子,迎来了全新的生活。
梅里霍沃庄园地处俄罗斯乡村,占地213俄亩,其中100多俄亩是树林,这里的房子也相当宽敞。“花园中有菩提树林荫道。有苹果树、樱桃树、李树、覆盆子树。”1892年3月刚搬进庄园不久,契诃夫就抑制不住欣喜,去信向他的好友、《新时报》出版人苏沃林发出邀请:“您什么时候到我这儿来?在报喜节以前乘雪橇来?还是节后坐车子来?我们差不多已经把房子完全打扫好了……”
搬入梅里霍沃后,契诃夫一家便开始耕地、播种,整理果园和修缮房屋,契诃夫还要为邀请来的一批批客人忙碌。但比起契诃夫即将投入的医学事务和社会活动,这些又根本算不上什么。
身为作家的契诃夫时刻不忘医生是自己的主业。“文学是我的情人,而医学是我的妻子。” 契诃夫曾经留下的这句戏言,印证了医生在他心目中的真正位置。几乎与搬至梅里霍沃同步,他马上就在家中开办诊所,并在方圆25公里左右的地方出诊行医。契诃夫所处的沙俄时代,乡村医疗条件极度匮乏,当听说梅里霍沃庄园的主人是一位医生,那些生病的农民们纷纷从很远的地方赶来,排着队等候契诃夫为他们看病。那些农民极为贫困,契诃夫往往免费治疗,甚至还出资为他们提供药品。契诃夫的妹妹玛丽雅·契诃娃在回忆录《遥远的过去》中记录了当时的情景:
我们梅里霍沃的家成了地地道道的医院候诊室。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规定上午候诊。所以,每天天刚蒙蒙亮,病人就坐在我们家院子里候诊了。有许多人是坐马车从别的村子来的……安东·巴甫洛维奇除在庄园里接诊外,还常常到农民家里给重病人看病,甚至还要到其他村子去出诊。有时候深更半夜人们把他从床上叫起来,不是去接生,就是去看必须急救的病人。
1892年5月,梅里霍沃所在的谢尔普霍夫县暴发霍乱,契诃夫出于自愿,分文不取,成为当地自治会一名不在册的防疫医生,奔走于乡村和工厂,担负起救治的重任。当时的情景正如契诃夫在给友人的书信中描述:“我被派做地区防霍乱医生。我的事情多得不得了。我要到各个村子和工厂去……25个村子都交给了我,可是我一个助手也没有。”“我们像野人一样工作。”“……治疗霍乱尤其需要医生慢慢来,就是说每天花5到10个小时在病人身上,甚至更多。当我治疗一个病人时,也许另外十个正在染上这种病并且死去……”此年整个夏天和秋天,契诃夫全身心投入霍乱的救治,根本無暇回到书房,以致完全中断了写作,无疑这对于身为作家的他是极为痛苦的,在另一封写给友人的信中他诉说了心中的焦灼:“在谢尔普霍夫所有医生中,我是最可怜的,没有一戈比,很快筋疲力尽,尤其是我无法忘记必须写作,我真想朝霍乱猛啐几口,然后坐下来写作。”
抱怨归抱怨,转眼到了第二年夏天,当霍乱再度流行时,契诃夫再次成为地区医生,投入救治工作。他曾开玩笑说,他又去“揪霍乱的尾巴”了……正是由于契诃夫和当地医生们不辞辛劳的付出,霍乱最终得以遏制,但嗣后一直到1898年离开梅里霍沃的6年间,契诃夫仍以更加惊人的热情投身于改变当地民众福祉的社会活动:他忙于履行谢尔普霍夫地方自治会成员的职责,开会、参加法庭的陪审团;为梅里霍沃筹建学校;检查工厂的卫生状况;致力于恢复当地邮局,修复到梅里霍沃的道路以及修复梅里霍沃教堂的大钟;参加全国人口普查工作,甚至为故乡塔甘罗格的图书馆收集图书……
须知自1884起,契诃夫就已是一个遭受肺结核菌侵袭的病人,时不时会大口咯血……
如何看待契诃夫的行为呢?也许可通过他的书信找到答案。
1891年也就在搬到梅里霍沃的前一年,他曾在给苏沃林的信中写道:“如果我是个医生,我就需要有病人和医院;如果我是个文学家,我就需要生活在人民中间。社会生活和政治生活,哪怕很少一点也好。”
契诃夫还曾在另外的信中吐露过心迹:“如果每个人身后都会留下一所学校、一口水井或类似的东西,让自己的生命在消失后留下一点痕迹,这就很好了。”
契诃夫短短的一生,并不信奉什么思想和主义,也从不相信漂亮而空洞的口号,他是一个行动家,更愿意身体力行,以自己的善举和实践来施惠他人为公共福利尽力。而行医和投身社会活动,就是他实现生命留下一点痕迹的方式之一。如果再联系此前的1890年,他不畏艰险只身远赴远东,穿越西伯利亚,探访关押流放苦役犯的萨哈林岛,就不难理解他的行为了。
俄罗斯同时代诸多与契诃夫相识的作家艺术家都在回忆录里,称道过他非凡的善良和善行。一位作家如此写道:“与契诃夫有过亲密接触的人都知道,在他身上有如此多的怜悯的心,他在生活中做了多少不事张扬的善事。”
如果仔细凝视,眼前这张拍摄于1892年的影像,极为准确地抓取了契诃夫当时投入梅里霍沃霍乱救治间隙的倦容和苦状。契诃夫微微低着头,凝视照片久了,就会有一种错觉,即使他缓缓抬起头来,恐怕也是一脸的疲惫和焦灼。
从拍摄视角推断,照片中契诃夫的坐姿和神态并非摆拍,而是拍摄者正好路过这里,看到契诃夫低头陷入沉思,长久保持着这种姿态,以致有人在周遭走动,他也没有觉察,于是拍摄者悄悄按动了快门。
再看照片的背景,树木蓊郁,绿荫匝地,春天的气息溢出画面。契诃夫曾在生前发表的最后一篇作品《新娘》里,捕捉了主人公娜佳深夜独坐花园,面对春天来临时的心潮激荡:“现在有五月的气息了,可爱的五月啊!你深深地呼吸着,热切地想着:眼下,不是在这儿,而是在别的树木地方,在天空底下,在树木上方,远在城外,在田野上,在树林里,春天的生活正在展开,神秘、美丽、丰富、神圣,那是软弱而犯罪的人所不能理解的。不知因为什么缘故,人恨不得哭一场才好。”
俄罗斯北方的春天姗姗来迟,又稍纵即逝。当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对大自然极为敏感和热爱的契诃夫来不及像其笔下的娜佳那样恨不得哭上一场,甚至来不及深深呼吸树木的清香,就很快起身,匆匆奔向乡村和工厂,去揪“霍乱的尾巴”了。
一百多年后,“春天的生活正在展开”的那年五月,我也有幸来到了俄罗斯的天空下。我的行程仅限于在莫斯科和圣彼得堡双城走马观花,日程紧迫,身不由己,我不但连莫斯科城中的契诃夫纪念馆未能前往,就是地铁契诃夫站也只能远远打一个照面,遑论去探访远在莫斯科城外的梅里霍沃庄园。有时伫立一棵苹果树下,或者眺望远处的白桦林,我唯有幻想,也许契诃夫曾来过这里悠闲地散步,或者坐着马车匆匆驶过。
据闻在契诃夫辞世20多年后,梅里霍沃的房屋大部分已遭损害,人们照原样重新修复把它建成了一座契诃夫纪念馆,并一直保留到了今天。可以说来到那里,在郁郁葱葱的森林遮蔽下,人们依然可以大口呼吸契诃夫居住在这里时的花香和树木的气息。其实,也不只在梅里霍沃,以我在俄罗斯有限的观察,无论城中或者郊外,似乎都能轻易找到契诃夫乃至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列维坦等艺术大师们曾描绘的作品原型和背景,一望无际的森林,头顶上空大朵大朵的积云、发光的池塘、惊飞而过的椋鸟,沐浴在余晖里的教堂金顶,以及来自辽阔大地的沉沉呼吸……
在这片广袤土地生活的人们,春天一到,也仿佛从冬眠中醒了过来,纷纷投入公园和户外,在白杨夹峙的林荫道散步,在路旁的长椅上晒太阳,在绿莹莹的草地遛狗,以及准备着在即将到来的盛夏前往郊外或森林深处的木屋消闲和度假。“只想着那个也许已经很近了的时代,到那时候,生活会跟这个宁静的星期日早晨一样的光明畅快。”在契诃夫的《出诊》末尾,主人公科罗廖夫曾如此遐想。是的,在明媚的春光里自由地呼吸,让未来的生活变得光明畅快,正是契诃夫通过诸多作品,以及一生投身的公共福利事业所孜孜以求的梦想。
坐上大巴驶往莫斯科郊外,总能在窗外发现一辆老旧的蓝色电车兀自慢悠悠地晃荡。比起城区,这里的绿意和春天的气息更加恣意妄为,疯长的草木几乎淹没了轨道,渐渐,一簇簇灌木丛也吞噬了电车的身影。这让我疑心这辆有轨电车将驶往梅里霍沃,驶往春天的深处,驶往一百多年前梅里霍沃那个花香缠绕绿荫覆盖的时刻。是的,也许契诃夫依旧坐在春天菩提树林荫道边的长椅一角,低头沉思,或者抓紧在繁忙的救治间隙轻轻喘息……
如果你正好從他的身旁走过,请放慢脚步,不要惊扰他。
【作者简介】 张樯,媒体人,现居深圳。写作体裁涉及小说、散文、诗歌等。作品散见于《萌芽》《温故》《雨花》《飞天》《福建文学》《星星》等刊,已出版《带我走吧》《一见如故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