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绿叶
拥挤的病房里,没有鲜花,没有蛋糕,更没有美酒与佳肴;只有夏天的阳光随意地穿过玻璃,友爱地洒在八十八岁老人慈祥的脸上。条纹病号服的纹路越发清晰,像老人脸上难以掩藏的经历。依然按照医生的嘱咐,三瓶盐水半碗米糊……父亲没有抱怨这样的庆生,因为这是他一向喜欢的极简主义的纪念方式。他在光里,一如往常,幸福地微笑着。他的苦难,他的自豪,都在他不悲不喜的浅笑里。
1951年元月,年仅十七岁的父亲,凭着一腔男儿热血,瞒着家人执意报名参了军。应战事需要,他一边学医,一边进行军事练习。4月,正是人间好时节,父亲毅然决然地选择跟随志愿军队伍去往朝鲜战场。
父亲参加了三次大的战役,而在1953年7月的那次狙击战中身负重伤,昏迷在战场的硝烟炮火之中。父亲所在的是67军,战后只剩下伤员,后来是68军从废墟堆里救回了他。也就是在父亲被救回的第二天敌方宣告停战,朝鲜战争也就结束了。因为父亲是最前沿的战士,也是有功之臣,便送回安东,在佳木斯医院救治,疗养。父亲说,照顾他们的护士都很美,像她们的心灵一样美。在她们的悉心照料下,他忘记了截肢之痛,以及胸口的伤。
1955年,父亲回到安徽荣军学校,后来自愿回到家乡桐城一个镇上的医院工作。他说,家乡的人民更需要他。
7月的天空,又飘起了雨。在这样的一个午后,父亲又与我聊起战争。不管时间过了多久,只要话匣打开,父亲仍然热泪纵横,他无比怀念那些牺牲的战友。战争中最让他心痛不已的,是一边还在和他低声说着话的战友,分秒之间就被敌人的炮火炸掉了头颅。父亲的手在黑夜之中抚摸到的是已不再说话的战友没有了头颅的脖子,战友的鲜血染满他的手,父亲那时该是什么样的心情!
父亲说,他常常在梦里与他的战友们会合,穿行在敌人的硝烟之中。
小时候,在有星星的夜晚,我就歪着脑袋天真地问父亲打仗时怕不怕。我是从电视上认识到战争的,然而真实战场上的残酷是难以想象的,敌人的枪林弹雨会让一个人的生命停留在瞬息之间。战争的艰难,血腥,无情……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懂。那时,父亲总是坚定而自豪地回答:“我们军人的生命如花,虽衰犹荣。为国杀敌是我们军人的使命!”我问他可曾后悔过年少时的壮举,他说:“这份荣耀,不是谁都有机会获得的。”在父亲的世界里只有自豪,哪来后悔?父亲习惯性地牵牵打皱的衣角,扭过头和我说:“当然,我们也不希望有战争。没有哪一个民族的人民不是战争中的受害者;没有哪一位人民不渴望永久的和平。”
面对满桌菜肴和热气腾腾的白米饭,我因好奇而忍不住问及父亲战时的生活状况。他淡然的表情,似乎在表示这些只是苦难人生的一小部分,可以忽略的一段记忆——“伙食并不好,不是祖国给的不够,恰恰相反,祖国给的很多。是因为有的粮食还在输送途中,道路就被炸毁,导致无法继续输送;有的是在营地被敌人的炮火炸飞。参战之前,我们吃的是小米、压缩饼干。后来战事紧张,炊事班都被打散了,就只能吃炒米了。肚子饿时,吃上一口两口,生活非常艰苦,二线的士兵更苦。甚至有的战士已经牺牲了,活着的我们还得看牺牲的他们口袋里有没有食物……”每每谈论至此,桌前的父亲便无语凝噎,停顿半天才吐出“衣服足够穿”几个字。“那时,我们没有规定的休息时间,时刻准备着迎接战斗,只能偶尔在战壕里眯眯眼,最久的一次长达一个星期连眼都没眯过。先是四十八天的狙击战,接着又是冲锋战,喝的水是从石头缝里滴出来的,掺杂着血和尿的味道……”说着说着,父亲的目光就自然地移向门前挺拔的梧桐树。枝头枯黄的梧桐叶,在风里悲伤地飘着,父亲的眼里有种难以掩饰的悲悯。这份悲悯似乎将父亲又带回了他们曾经战斗过的地方,战友们倒下去又站起来的地方。“在那种恶劣的情况下,敌人打不过就逃。我军怀着对祖国母亲的无限热爱,以命抗敌!没有谁放下武器,临阵脱逃、叛国投敌的,都在为国争光,誓死不当俘虏,宁死不投降。战士们把手榴弹系在裤腰带上,哪怕不得已时和敌人同归于尽,也绝不做俘虏,以免丢了祖国母亲的脸。”父亲像在讲述着别人的家常,语气异常地淡定。
父亲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被锯掉了惯常使用的右手臂,于是,他开始锻炼左手,唯一可以与生活抗衡的一只手。除了日常生活,他还可以用左手把葫芦切成片,把萝卜切成丝。父亲在医院做财务的那些年,他的算盘打得顺溜溜的。他剩下的那只左手还可以写得一手娟秀的好钢笔字……他一直努力地把生活过得精致,把人生填得饱满。他总是说我们不如他刻苦,说我们不学无术,浪费光阴。他教育我们,人无学不可立足,就连要饭的还得备有自己的筷子和碗!那時,我们抱怨父亲太过严厉,后来被现实一次次打击,才懂得了父亲朴素的教诲是多么深刻,才渐渐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
幼时的印象里,父亲总是那么坚强,那么勤劳。我们的八口之家,因为收入与开支远不能持平,父亲便披星戴月地挖些被锯掉树干的老树根,晒干了当柴火;在贫瘠的山地上开荒,种一些杂粮、蔬菜之类的,作为家庭生活之补贴,生怕我们挨了饿,受了委屈。那时,我们只知道父亲有用不完的力气,却不知父亲作为一家之主,一次次咬紧牙关,与生活抗争的艰难。为了我们的人生能丰盈,父亲省吃俭用地供我们读书,希望我们考上理想的学校,干有价值的事情。但我们还是不争气地让父亲失望了。他生气了,就让我们自觉地把自己关进房里,想通了才能出来吃饭,这是我们做错事时父亲最常用的惩罚。
后来,我们在父亲的严厉教导与呵护下长大,虽没能如父亲所愿,成为祖国的栋梁之材,但也没有成为社会的害群之马。兄弟姐妹们在各自的岗位上,做平凡人平凡事,渐渐也都天各一方了。平时我们回家看望父亲,他还是一副不老不屈的样子,说不用常回家看他,只要我们过好自己的生活就行。每逢值得纪念的日子,我们给他买的礼物,也总被他拒之门外,父亲责备我们乱花钱,让我们有余钱就去做些有意义的事情。就连八十岁大寿,他也生气地拒绝了我们给他大肆庆祝的提议。父亲的一生,似乎都走不出那个战火弥漫的缺粮之境,掉在餐桌上的一粒米饭,都会被他捡起来吃掉。
父亲以他的军人之风主持家庭,他与母亲既是相爱的一生,也是争吵的一生。他我也是在母亲病逝时才懂得,争吵是他们相爱的一种方式,他们谁都放不下谁。待我们为人父为人母时,便也懂了父亲母亲之间的相处是一种怎样的模式。
父亲除了在医院干好会计的本职工作之外,还不断勤学医术,为那些看不起病的村民看病。那些感恩的村民就用自己的方式,拿出自家种的各种豆类回报,那也是小时候的我衣兜里从不缺零食的原因。
2019年的雨季,那个狂风来袭的夜晚,天空积满厚厚的乌云,一场雨随时都会铺天盖地。父亲痛失一个知天命的大女儿,而另一个女儿正与黑恶势力斡旋……那段日子里,父亲终于病倒了——他老人家脑中风,好在救治及时,保住了性命,只是直到今天,还瘫痪在榻……
走出病房时我的双脚如铅,每迈开一步都很艰难。父亲说过的话,我都记着:“从苦难里走过来的人,就会百折不挠。”父亲,是我们的一面镜子,一生都在给我们提醒,给我们光。
父亲,永远是我们最亲的人,是那个咽下苦、给我们甜的人,是那个从来只给予却不要回报的人,是那个眼神一转就让我灯火通明的人。
门 槛
在老家,有栋与我同龄的老屋。老屋古老得近乎原始,而我的父亲母亲一直守着它,如同守着一份无可替代的幸福。对于我来说也一样,那份幸福无可替代。
老屋前门有荷塘,后门有竹林,右边是四季开不败的家花野花,左边是桃树梨树,还有我满心喜欢的石榴树——不管是树上火红的花还是之后结的果实,我都满心喜欢。我的童年,或者说六兄妹的童年便活跃在那里。闹翻天的时光很美,那回荡的笑声如阳光下的湖面,波光粼粼。老屋的意境是青瓦间冒出的绿草,而老屋的经典是那道朴素的门槛。木制的门槛在岁月里经历着风雨和一次次不经意的踩踏,古朴的残缺让它看起来像一件未曾入土的文物,有厚重的纯美。木制的门槛被磨损得部分光滑可鉴,留有无数稚童的掌纹和汗水。它曾无数次地温暖我们童年的小屁股,承受和包容我们的粗鲁和无知,支撑着我们弱小和稚嫩的身躯,任由我们坐在上面不羁地放飞童年的许多梦想。
我曾坐在门槛上,由母亲帮忙梳着小辫子。记得那时头发短少,母亲用红头绳掺在头发里一起编小辫子,只为了让我高兴快乐。那是不知从哪家新嫁娘的被子上扯下来的红头绳,长长的红,像母亲手里淌出的一条河,一条撒满希望的河,一条母爱修建的河,系着我太多的骄傲和满足、美丽和遐想。我总是有意无意地在同伴面前晃动着小脑袋,摇曳着小辫子,像炫耀着隆重的嘉奖——没有什么比拥有母亲这人间最无私的爱更令人骄傲的命运之礼。
有时黄昏,我坐在门槛上,等待着在医院工作的爸爸下班回来,听他给我讲讲不完的抗美援朝的真实故事,战士们的骁勇善战,各自的家国情怀,还曾几度出于对军人的敬畏而想应征。爸爸总是带给我不同的惊喜,他的口袋里常常留着几个糖果,或是我喜欢的糕点水果之类。我顽皮地把小手伸进父亲的口袋,得意地猎取那份深沉的父爱。这便是爸爸最小的女儿我的专利——那时以为来日方长,我有享不完的权力。我在收获之时满足地笑着,爸爸的脸上也浮出难掩的欢喜,一旁的母亲便发出唠叨:“看你把丫头惯成什么样子,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嫁不出去就不嫁,我还舍不得呢……”父亲满不在乎地说着,幸福又一次肆意地漫过他深邃的眼,泛起男人掩藏的温柔。
长大之后我才知道,母亲的唠叨是一种幸福,被唠叨的我们也是幸福的。
人生一世,岁月如梭,不知不觉时光如指缝间的沙子滤掉了经典的大部分,我也在幼稚无邪中长大,从童年的门槛走出来,迈进了社会的大杂院。十六岁的我便开始踏上社会,经历人生的风风雨雨,酸甜苦辣。父母亲总是把他们那份慈爱隐藏得很深很深,让我独当一面,历练人生。而童年的梦也在一次次的忙碌和挫败中丢失和放弃,包括一些我想为父母做的,譬如给他们一个我想给而他们也应该拥有的生活。而我每每只能选在年节时分回家看看,只能用微薄的工资买点不成敬意的礼品,但他们那份欣慰之情也使我深有感触。其实,他们并不在乎物质的给予,我们的快乐,就是他们的快乐。
千朵桃红万条柳绿的春天,我的父亲母亲把少女时代的我送进了婚姻的殿堂。从父母掌心里的一位公主到为人妻为人母做人儿媳,这一步的跨越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和决心!但在他们的爱与教诲里,我还是勇敢地跨越了作为女人这一生中最具重大意义的门槛,带着他们满满的祝福和叮咛,我努力地打磨自己,成为他们希望的样子,不负他们多年的教养。
从耽于幻想到担负起人生的责任,是一次瞬间的成长,是一次无法更改的出走。
我知道人的一生要经历许多不同的门槛,或温暖或冰凉,每一道都是挑战和成长。但是我想,只要记住他们的鼓励和抚慰,我就会有足够的信心和勇气去承受和面对。
如今,我已怀着悲痛送走母亲,愿她在天堂再无病痛和纷扰。曾经浴血战场的父亲也已面容枯皱,白发苍苍,虽然记忆尚有,口齿清晰,但在经受亲人的离去和一场大病之后,连机械的步伐都是奢侈,只能坐在轮椅上看看这越来越急促的光阴。而他一双眼睛看破人世,仍然幽深得像一湾清泉,却又更添了一缕慈祥的光,时时提点着我,关心着我们的生活喜乐。当他的目光和我的目光相遇时,总有一束烈焰灼痛我的心,我的鼻子不听使唤地酸涩,心海中潮水澎湃——为父亲母亲辛劳而无悔的一生、历尽沧桑而无怨的一生、节俭而自足的一生……除了心酸和心疼,我无能为力,现实无法如我希望的那样,让他们青春长留。
不管岁月有多陈旧,生活五味杂陈,我依然选择常回家看看……
常回家看看,看看我年轻和衰老的父亲,看看我美丽善良却已永别的母亲,看看童年和如今的自己。重新坐在门槛上,哪怕只是坐坐。如果,母亲能为我再梳一次心绪的长发,理顺那些生活的零乱,该是多么幸福的感受?抑或,喚来儿时的伙伴,面面相坐,再玩一次拍手的游戏——“你拍一,我拍一,两个小孩坐飞机……”
时光已远,而那道门槛锲入了我的生命,不定时地勾起我的怀念,一如屋顶袅袅升起的炊烟,常常擦洗我的灵魂,如母亲的那双手,父亲的那双眼……
那道门槛,是我人生的坐标。我将携着父母给予的伟大光芒,勇敢地跨越,从一扇门抵达另一扇门,关上灰暗,打开灿烂。
责任编辑 王子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