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献平
月光照在无尽大地上,村庄也在其中。月光落在池塘上,反光照见天堂。青蛙和小虾是不安分的,在水中和石头上蹦跳、鸣叫和奔跑。一个深夜回家的人,来自远处某一座城市或村庄,他走过的路是黄色的,间或有一些庞大或者微小的阴影——草木的、山峦的和夜间动物的。他一一穿过,像风中一粒沙子,穿过空气也穿过在黑夜里的所有事物。
我站在对面的山岗上目不转睛地看他——他就像一个熟练的夜间动物,在月夜的溪水边缘,慢条斯理地走。忽然刮来一股风,清冷地从我的身上奔到他身上,而后掠过午夜的茅草、流水和庄稼,不知所终。
如此一幕,是一个重复多年的梦境,它幽秘、诡异,没来由也无所指。那个在梦境的夜间行走的人,似乎只是不停行走,他的这种行为,似乎在向我布施一种力量,抑或其行走本身就是一个充满意味的箴言和启示——而在做这些梦之前,眼盲的祖父就一直躺在我的身边,一袋一袋地抽旱烟,刺鼻的味道呛得我不住咳嗽。
祖父的嘴巴在黑暗中不断张合。很多年以来,从他的讲述当中,我大致听到了如下一些故事:白蛇最终赢得了更多人的喜欢和同情,作为男人的许仙有点窝囊,法海的干涉叫人咬牙切齿。至于那些各式各样的神和鬼,妖精和僵尸,无论善良、凶残,外地的还是我们村子里的,甚至是祖父亲身经历的,从本质上说,它们都是可恶的,好杀和嗜血的,也都是妖媚的、通天彻地的,具有永生的力量与特异之能。
我当然看不到,也不会经历,但人是有想象力的。那些妖精、神仙和鬼魅,在我的脑子里腾云驾雾,神通广大。它们似乎也知道我的存在,每一次,都会把它们丑陋的獠牙伸到我的眼睛里来,吓得我不敢大口呼吸。想到惊险与凶恶处,忍不住浑身冒汗,牙齿打战,急忙钻进祖父的被窝。祖父讲完了,我还睁着眼睛想,看着黑黑的墙壁,很多次我突然发现,挂满灰垢的黄土墙壁上,也站立或蠕动着许多祖父故事中的神鬼猛兽——它们在陡峭的墙壁上车水马龙,排着络绎不绝的队列,在看不到的道路上熙熙攘攘,曲折蜿蜒。我害怕,闭上眼睛,却又怕它们爬到我的身上,甚至眼睫毛上来,就大声喊叫祖父,祖父嗯了一声,转身又睡了过去……我也睡着了,却又梦见了它们,一个个的神灵和鬼魅,妖精和僵尸,在我梦境中逃跑或逼近——我没命奔逃,跌下悬崖,或者陷入泥淖……抑或被人救起,甚或孤立无援,粉身碎骨。
这样的梦境强悍,无可遏制,一直持续到我十四岁那年冬天。我总不敢一个人睡觉。祖父脑子里库存的故事好像枯竭了,我不断央求,他重复讲,我不听,实在没办法,他就给我讲他的一些亲身经历——在山上开荒时候遇到的离奇事件,比如,他和同伴看到月光下有一个黑黑的小伙子赤身奔跑,一袋旱烟的工夫,就越过无数山岗;再比如,他们总是在深夜看到诸多飘忽的神灵和鬼魅,像人一样有喜怒哀乐,推碾子或摘果子;他们还看到村里那些死而复生的长辈,吓得屁滚尿流;看到莫名其妙死去的外地石匠或者木匠,对他们的死因主观臆断或者横加猜测……几乎每一个故事,都很诡秘和玄幻。
有一天夜里,我又做梦了,梦的主角还是那个反复在我梦境出现的,在月夜的溪水和池塘边独自行走的男人,与过去相比,他的面目清晰了好多:国字脸,粗眉毛,大嘴巴,头颅硕大,胡须金黄——脸色长时间阴沉,也总是张着一只嘴巴,有时候吐气成雾;有时候一声不吭;有时候狰狞可怖;有时候和善可亲。在夜间,在月光下,他一直那么走着,脚上的布鞋破烂不堪,还露出半个脚趾,他走过的地方,都会有光,尤其是那面波澜不惊的池塘,没有涟漪也没有水声,池底的石头历历可数,在月光下,泛着银子一样的光。
也总是有一只青蛙蹲在石头上,眼睛朝一个方向看——青蛙看到的是:那里是青青的玉米地,夏天的玉米穗子吐出红缨,剑刃一样的叶子一条条地弯曲朝下,那些“剑尖”上不断滴着露珠,噗嗒噗嗒地掉落在潮湿的田地上。玉米地后面的斜坡上,长着三棵柏树,叶子一动不动,发白的表皮和皱纹像是一个年老女人的脸。
柏树下安静极了,有几只红色甲虫,在碎了的草茎和沙砾上笨拙走动(它们可能自以为飞快)。再后面,是一面高坡,长着洋槐树、榆树、灌木、黄荆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蒿草,午夜时分,时常有野鸡的梦呓、野兔和地鼠啃食的聲音传来。
我总想爬上那面山坡,想看看山后是什么?起初,很多次,走了很久,可怎么也爬不上那面山坡。有时候,我自以为爬了老高,正在高兴,回身却发现身体还在原地——蓦然醒来,一身热汗,满心沮丧。白昼的阳光照在纸糊的窗棂上,梧桐树上的鸟儿们早就开始叽叽喳喳,奶奶在厨房做饭,眼盲的祖父拄着拐杖,在石阶路上敲敲打打。
白昼似乎只是日升日落和三顿饭,当然,还有我的两只脚在学校和家之间来回走动。很快,夜晚再次来临,星星开始明亮。有月亮的晚上,我和祖父就坐在院子里,看月亮,我一次又一次询问他嫦娥的故事,问嫦娥一个人在那么高的地方居住,摔下来的话,那可怎么办?
有时候我大发异想:等自己长大了,就做一把长长的木梯子,到月亮里去(具体要做什么,到现在也都没有想好。)院子里都是乘凉的人们,老人、孩子、妇女和男人,他们在说话,根本不注意我,也根本不会在意一个孩子的询问和梦想。高大的梧桐树不时会掉下一些什么东西,祖父说是虫子或者是黄了的树叶。远处和近处的狗都在叫,还有树林里的猫头鹰。
奶奶躺下就睡,鼾声高低不平。祖父开始给我讲故事:神仙和鬼怪……我专心听,有时不知不觉睡着了——刚刚入睡,那个持续多年的梦境复又重来,且又有了新的进展——我终于爬到了山顶,那里有一座亮着灯的房子,有人,又好像没人。我走到门前,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接一声的叹息——是一个女人,似乎年纪不大。我犹豫、害怕,在门外一直站着,腿脚颤抖。可我总是想看看她到底是谁,什么样子。正踮起脚尖,从窗户往里看的时候,黑色的木板门却吱呀而开,一缕灯光均匀地打在满是沙土的地面上。
我走进去,一股清香扑面,不是花朵的,也不是某种化学合剂。仿佛来自她的身体,又像是来自我自己的身体。房间很干净,一边墙壁上挂着一副镜框,里面有她和另外一个男人的合影,镜面光洁如洗。灯光最亮的地方,是她的床铺,悬了一面粉红色的蚊帐,里面的被褥也是粉红色的,绣着一朵硕大无比的牡丹花。
那一年我十五岁——我不知道那个梦怎样结束的。醒来后,我再次看到祖父家的黄色墙壁,一些蛛网在墙角悬挂。屋外传来镢头刨地的声音,传来当当的响声。临近的某处,还有小孩的哭叫和嬉闹。
我照旧躺着,心里还在想那个女人到底是谁,为什么在那里居住,她为什么一个人……可想来想去,还是不明所以。
到学校,老师教我们学习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读了一遍,我忽然觉得,昨晚的梦境和《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有许多相似之处:恍惚的记忆,说不清楚的忧闷、离奇感觉与意味,此后很多年,这个梦境我没对任何人讲过,但记得特别清晰、牢固。
祖父说,梦境是带有预兆性质的。我开始不信。几年后,它果真出现了。十八岁的一个傍晚,我从30公里外的一个小镇独自回家,路过的村庄早已酣睡,太多的事物在黑夜里摇摆或静默。野兽活跃异常,嚎叫声闻。半路上,我看到一座庙宇,因为害怕,进去躲避(下意识地寻求神灵的庇护),但感觉到一种更大的惊悚。我没有想到,所有庙宇的氛围都阴冷异常,即使在炎夏也不例外。不一会儿,我就觉得身体发僵。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懂得了一个不为人知的道理:深夜的庙宇和神灵比外面的鬼怪和野兽更值得怀疑。
我急忙跑了出来,沿着宽阔的马路快步行走,到村口时已是午夜,路过村前的溪水和池塘,忽然想起旧年那个梦境:月光照耀的池塘和溪水,四处茂盛的水草,水底的泥沙和石头,乃至游动的小虾、螃蟹和蝌蚪,青蛙蹲在石面上,呱呱叫喊。我觉得恍惚,不知道自己是自己,还是梦境里的那个男人。我看了看四周的事物:天空幽蓝,月亮如盘,池塘似一面反光的镜子,茂密蒿草之间,蹦跳着许多面目不清的青蛙,对面的山岗上好像站着一个人。
我蹲下来,无意中看到自己在水中的模样,像极了梦中的那个男人——我惊诧,瞬间感觉自己就是梦中的那个男人了。我忽然害怕,像落入某种圈套或者阴谋一样,撒腿就跑,一直到家,看到睡眼蒙眬的父母,才擦掉额头的汗水,躺在床上,感觉到梦境的虚幻。
似乎从这个时候开始,每天夜里,我总是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梦见自己站在高高的悬崖上,背后有一个面目凶横的巨人,他逼着我往下跳;梦见大风之后的村庄道路,许多蚂蚁翻掘土粒,不一会儿,就挖出一眼深邃的土洞,我探着脑袋张望,什么也看不到,只觉得眩晕,像喝醉酒一样;还经常性地梦见蛇、豹子、羊群,乃至逝去多年的曾祖母、被妖精掠去做女婿的堂爷爷……梦见从没谋面的姥爷姥姥,梦见那些不知姓名的,对我微笑或者呵斥我的人。
十六岁以后,如此梦境明显减少,但梦的内容相对集中起来,时常断断续续地梦见一些陌生的女人,也似乎是那一年,我第一次梦遗。有一段时间,我总是梦见一个似曾相识,妖媚如画的女子,赤裸着身体,躺在一床绣花的被褥上,冲我做着各种各样的姿势——我想了好久,觉得她就是我当年梦见的那个在山中独居的女人——几年不见,她似乎比那时更加丰腴和妖媚了,总是露出洁白的牙齿,洁白的身体如蛇扭动,在我面前一览无遗。
我日渐消瘦,母亲先是找医生。那个赤脚医生住在一个很偏僻的村子里,一天黑夜,跟在母亲后面,走过一段很长的土石路,才看到灯火寥落的村庄。走着走着,我突然又想起梦中遇到过的那座房屋,以及在午夜彻夜亮灯的窗户,墙上的镜框和那个妖媚的女人。走过一座石拱桥的时候,我蓦然眩晕了一下,又瞬间醒来,口水流出嘴唇,滴在前胸。
我害怕,不由自主叫了一声母亲,走在前面的母亲应了一声,我急忙紧走几步,使劲抓住了她的手。
医生说,我的消瘦不是病,是梦遗太多。母亲说,是不是妖精作怪啊?
医生说,算是……差不多吧。
当夜,母亲从邻村请来一个巫婆,她一个人手舞足蹈了大半夜。我和母亲站在空旷的院子当中,看着漫天的星斗和黑得只剩下轮廓的崇山峻岭,想了好多事情。
这一年秋天,我外出读书,和祖父在一起的时间少了。每次回来,总要去看望一下他和奶奶,然后再去学校。那时候,祖父也才六十岁出头,身板很结实。可没想到,1992年冬天的一个正午,太阳很好,祖父却在午睡时候死了,突然而又理所当然。站在他的尸体前,我怎么也不相信,这就是一直为我讲神怪故事,一起睡了多年的祖父——生死之间,感觉竟然如此迅疾。
埋葬了祖父的当天晚上,多年不复出现的梦境再度袭来,所不同的是,那个在午夜回家的男人俨然是我,不是来自某个村庄,而是来自远处的某一座有名的大城市,我的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皮箱,一个人,在月光和阴影交互充斥的路上,吃力行走。临近村子时候,遇到的不是池塘,而是一片巨大的沼泽,明亮的月光落在上面,泛着黑油油的光泽,不见了青蛙和石头,到处都耸立着一人多高的蒿草。
我在沼泽里一点一点行走,一点一点下陷,奇怪的是,我一点也不慌张,自己看着自己被污泥淹没,直到头颅将尽,才感觉到呼吸困难,但仍旧坦然,就要被淹没的时候,我想努力记起一些什么,可什么也想不起来……我想我大致就会这样消失了吧,最终,连身体都看不到。
正绝望的时候,那个女人出现了,就站在对岸的一块青色的石头上。她面带笑容,将手掌伸过来,越伸越长,像传说中的仙女,只轻轻一点,就把我提出了沼泽,像从河水中提起一件蘸水的衣服一样简单和轻松。站在岸上,我想我该谢谢她,我正要开口,她却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孩子,在整个黑夜里,无论在什么地方,从没人会看到你落难,也没有人看到你上岸。她的这句话,让我震惊不已。我正要询问她为什么会这样,却看到她一轉身,一踮脚尖,就飞了起来,迅速没入高渺的天空。
我啊了一声,但很快又平静了下来。一个人来和去,以及人在世上所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有缘由和道理的。因此,我们不要问什么,也不要想着要怎么样。直到现在,我还总觉得,她的这句话和那场梦境,是有关午夜的落难与获救,麻木和奇遇,感激和温暖的,像一句充满暗示的箴言或者一个富有哲学意味的故事,让我长时间牢记于心。
可惜的是,这一梦境从我结婚那年就开始绝迹了。现在也很少做梦,有时想做一个,就像从前——可再也没有,即使做了,也只是会梦见异常枯燥的事物:车轮、刀锋、货币、街斗、追缴、亡命、争吵、猜忌、不满、孤独、深山、修行、痛哭、安静、微笑等等,甚至还有头破血流、瞬间苍老、临水化石或登高而落、牙齿破碎、风吹如割等各种各样的场景。
梦境有着太多的悖逆、巧合、离散、温暖和鼓舞的成分,且弥散着哲学味道——后来我读到博尔赫斯的书,他说:“(梦醒的人)即使识破了高低层次的所有谜团,要把纷繁无序的梦境材料塑造成形,仍是一个人所能从事的最艰巨的工作:比用沙子编绳或者用无形的风铸钱要艰难得多。”
他说得同样很玄,但我不以为然。相对于我持之很久的梦境,博尔赫斯的话,显得有些讨巧。而真正的梦境或者梦境之外的人生,都是浅显的,唯一深刻之处,便是我们内心对自己乃至诸般事物的怀疑、不信任,以及信任之后的无言以对。
2004年,我在北京一所大学培训。有一个清晨,窗外花园里的民工正在使劲敲打着一块大理石。太阳正在升起,我还睡着,我又做了一个类似的梦:还是同一片沼泽,月光照耀的水泽,泛着碎银的光芒;我一个人行走其上,像走在平地上一样,没有深陷,也没有拯救。后来转到一所深夜的房院前,循着微弱灯光,进入一个女子房间——早年镜框仍旧挂在墙壁上,颜色清亮,镜中的那个男人不再陌生,与现在的我极其相像……那个女子坐在床上绣花,飞快的绣花针像是箭矢。
我快步走过去,她忽然呀了一声,抬起的手指上,溢出一粒珍珠一样的鲜血。我急忙冲到她跟前,抓住了她受伤的手指,然后用自己的整个手掌,握住了她受伤的地方,而她却没有任何反应,眉眼低垂,嘴唇紧绷。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她忽然抬起头来,看着我的脸,笑着说,没事儿的,血流在明处,从根本上说不算受伤。
我再一次无言以对,一时间,头脑纷乱,犹如下着密集的大雪,我痛苦地叫了一声,然后倏然醒来。做这个梦的时候,正好是在暮春时节,偌大的北京喧哗依旧,杨絮纷飞,通往香山的公路上,车辆呼啸往来。上课铃响了,我还躺在被窝里,一动不动,在梦境中深陷,一时不能自拔。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