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制锦绣

2023-07-13 02:50沈漫漫
阳光 2023年7期
关键词:洋娃娃螃蟹儿子

我正在田间耕作,儿子手里举着一封邮件出现在田埂:“妈妈,我考上重点高中啦——”儿子笑着,舒展的眉眼驱散了多日的忐忑不安。啥?重点高中!这喜讯振奋得我乱了手脚,立即丢下锄头,不顾踩坏脚下的庄稼,“嗖嗖”跑向儿子。通知书红红火火很惹眼,犹如脚下这块田地,辛勤的耕种后迎来了超出我预期的收获。

征得儿子同意,我送掉田地,卖了鸡鸭鹅羊,去县城加入陪读妈妈的行列。也许,有人家陪读是富养,我是穷养。我不知道富养的孩子是否幸福快乐,但我知道穷养的孩子有着一份凄苦和无奈。

为了谋生,丈夫常年在外打工,我守着家里的一亩三分薄地。在挣扎求生的生活秩序里,在烟熏火燎的俗世中,我成为最普通的农村妇女。早晨起来蓬头垢面扛着锄头进农田,晚上守着电视机日日追剧。农闲时,约来左邻右舍玩玩牌、会会餐。我似乎安于清贫的现状,但一想到凭借自己的心智和情商从贫穷中挣脱出来就有严重的无力感。我渐渐知道,有些人,不比我们容易,比如孩子。父母的平庸没法给儿子带来优渥的家境和优越感。因此,儿子的童年多多少少也遭受过一些世俗的碾压。

儿子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他时常泪眼蒙眬、惶恐地看着我和他爸,看着两个大人之间的“两军对垒”,激烈而持久。一天,我发现儿子写的一张纸条,不知何时偷偷放在我的床头。八岁的儿子,用这样的方式表达心声:“妈妈,我想有个幸福的家!”读罢,我潸然泪下。透过稚嫩的笔迹,我看见了儿子无助的泪水,浸湿了他纯真的童年。我幡然醒悟:我想要我的幸福,儿子何尝不是。

上初中时,儿子想要一辆山地自行车,我没有答应。当时买辆自行车的钱我拿得出来,只是我习惯了勤俭持家,花钱向来不会阔气,每用一分钱我都要掂量再掂量。于是,儿子只好骑着那辆快报废的老式自行车一路“咯吱咯吱”地上学、放学。

交书杂费的时候,儿子回家耷拉着脑袋。我问咋啦?他说:“妈妈,家里有钱吗?学校又要交钱了。”我说:“有,有,你别管这些,只管读书。”我厚着脸皮向邻居借钱,又瞒着儿子说,这是我们家的钱。和儿子走进时装店,儿子伫立在他喜欢的衣服前,羡慕的目光中流露出戚戚的无奈。我拉拉儿子的手,他默默转身跟着我走。一年之中难得买一碗羊肉汤,儿子把汤汤汁汁全部喝光,又伸长舌头一遍一遍舔净碗底。

前面的路可以选择,人的出身无法更改。儿子从没跟我说起过他的学校,他的同学。我能想象,他在同学面前的那种羡慕、自卑、委屈、忧伤、孤单。每每想到这些,我的心就撕裂般地疼痛。我什么都给不了儿子,唯有爱。似乎“爱”这个字眼,才是生活里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我用这种最“廉价”也是最无价的爱稀释我的不安和内疚。陪读,也是一种爱的方式。

儿子去县城读高中,意味着第一次出远门离开我。我知道儿大不由娘,就像鸟儿终究会离开自己的巢去实现梦想。就像一块青菜苗,秧大就得分开,才能长得茁壮。我也知道儿行千里母擔忧,力所能及的爱能给多少是多少。但我不会一意孤行,而是征得儿子同意。我和他是母子,更多的时候像朋友。虽然我识字不多,但我关注家庭教育,也耳闻目染过许多父母教育子女的良策。捆绑式的爱会给子女带来窒息感,易形成逆反心理;牺牲型的爱会令子女感觉到自己是父母的负担,造成子女内心的压力和终生的内疚感。爱,是无条件地接纳和付出,不计回报和得失。

高中快开学时,我左挑右拣,最后还是租了间十几平方米的平房。我想,房子嘛,只要能铺两张床,有个烧饭的地方,放得下一张桌子就行。开学第一天,我们娘儿俩在出租屋里吃着第一顿饭。儿子夹菜送嘴时突然僵住了,呆呆地望着地面。我循着望去,只见一大群蚂蚁正前赴后继运输着饭桌旁落下的饭菜,黑乎乎似蛇游一直延伸到门槛,恶心得我直起鸡皮疙瘩。我内疚地看看儿子,自责租的廉价房条件太差。儿子没有言语,只顾低头吃饭,像是压根没看到刚才那一幕。

我给孩子准备的一日三餐虽不是山珍海味,但称得上是美味佳肴。两个人吃饭,营养均衡,荤素搭配,红绿相间,色香味俱全。陪读妈妈,顾名思义,主要就是照顾孩子的生活起居,让孩子吃好、睡好,有个好身体,安心学习。我每天用心做着每一顿饭,让儿子吃得开心、长得结实,让儿子的体力跟得上辛苦的学习。

去菜场买菜,看到圆鼓鼓肥壮的螃蟹鲜活可爱,嘴里吐着泡泡,爪子灵活乱爬。我问了价钱,卖主说三十元一斤。我心里直叫:好贵呀。想买的勇气便如挨冻的青菜一下僵硬了。走出菜场门口,我犹豫着停住了脚步。螃蟹很贵,从不留意,从没买过,今天是否破个例,让儿子吃个鲜,他学习太辛苦了。我下定决心,重返菜场,买了三只螃蟹,开心得像捡到了黄金,挺直身板走出菜场。

红烧肉、青菜炒香菇、鲫鱼豆腐汤,尤其三只螃蟹躺在盘子里,宛如三朵红红的花儿,荡漾开我心田的温情。儿子回来,看着桌上的菜,哇哇嚷:“啊,啊,还有螃蟹,我们吃大餐啦。”

吃饭时,儿子叫我吃螃蟹。我会吃吗?我舍得吃吗?舍得。我原本想买两只,后来又加了一只给自己的。因为,我记得“妈妈爱吃鱼头”的故事。那位谎称自己爱吃鱼头的妈妈,每次把鱼肚子让给孩子吃。多年后,当真相大白时,留给这个孩子的可能是内疚和遗憾,或是目中无人。我认为,在吃的方面父母与孩子共同分享很重要,而不是毫无节制地满足孩子,养成孩子“吃独食”的习惯。我不想用“妈妈不爱吃,都给你吃”这句话给未来的儿子带来内疚感。

我们娘俩开开心心吃着螃蟹。儿子问:

“妈妈,好吃不?”

“好吃,好吃!你说呢?”我答。

儿子笑,把一块蟹肉送进嘴里:“既肥又鲜!”

儿子吃完两只螃蟹,把每个蟹爪爪尖里的肉挑着吃完,又把蟹汁水喝得干干净净。令我想起儿子舔净碗底羊肉汤的情景。刚才的温情像天空的白云飘远了,随之浮游的是酸涩的阴翳。嚼着的米饭有水样的咸味,那是一滴不听话的眼泪稀释了饭菜的美味。我的头低得近乎埋进碗里,牙齿蹭着碗的边沿,生怕儿子发现我眼中细微的表情。

出租屋对面有一排三层楼房,住着许多陪读妈妈。夜幕降临,孩子们吃好晚饭都上夜课去了。陪读的家长这个时候甚为无聊,睡觉尚早,玩手机嫌腻,一个人待在屋里未免孤单。我有时隔窗观景,看对面的女人们三五成群在阳台谈笑;看她们打牌、打毛衣、学唱歌;看她们在院子里整齐划一地跳广场舞……窗外的喧嚣诱惑着窗内的寂静。试着去她们那儿凑凑热闹,几个回合过来,睡在床上想想,此时的儿子正在教室里做试题,绞尽脑汁,疲乏困顿;丈夫正在建筑工地加班,敲砖弄泥,挥汗如雨。而自己,弄得汗流浃背是因为唱歌跳舞累极所致。愧疚的情绪令我辗转难眠。

我寻思着该找点事情做做。发现学校附近有个生产洋娃娃的工厂,便领回了做手工活的洋娃娃。空余,针针线线缝制着踏实欢悦,缝制着陪读时光。缝制的工作充裕了家中购买柴米油盐的钱,也让我滋生出更多的期盼和向往。我多做点洋娃娃,可以给儿子买好点的衣服,买他心仪的球鞋,可以多买一次螃蟹,多买一次羊肉,可以……作为我,一个居家女人来说,钱的意义,就是生活的全部意义。我积极挣钱,就是奢望更多的“可以”。儿子勤奋读书,也是希望有无限的可能。儿子有开阔的视野,远大的理想。他希望将来摆脱贫困,过上锦绣生活;希望將来成为栋梁,报效祖国。这是儿子的理想。

儿子说:“妈妈,不要太累,我夜课回来之前你就睡吧,不必等我。”我说:“妈妈不累,比起你和你爸,我省力多啦。”

我在橘黄的台灯下捧着洋娃娃穿针引线,等着儿子夜课回来。七点钟,八点钟……寒冬腊月,冷气像有声音似的“嗖嗖”从腐旧的门缝窗缝钻进来,横扫出租屋角角落落。捧着的洋娃娃越做越哆嗦,起身跺脚取暖。拉开窗帘,窗上冻着霜花,蜿蜒地写着它的心事。霜花有霜花的梦想,就像我们也有自己的梦想。

周围安静,人声没了,流水停了。一弯冷月悬挂树梢,风拂枝条,月牙儿若隐若现,像顽皮的孩子躲猫猫。能见光亮的除了月牙儿,还有天上的孤星和我身旁的孤灯。我想起白居易的诗句:“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我没有理由说服自己早一点睡,心头无事般沉沉睡去。似乎我的挨冻能换回儿子的暖意。儿子说,夜课回来,远远看见我们的出租屋亮着灯光,他就感到安宁、温暖,会不由自主加快脚步。推门进来,灯光、热腾腾的夜餐、洋娃娃、还有妈妈,都是温暖的。

与其说我给予温暖,不如说我们温暖彼此。彼此被需要、被牵挂的温暖。这温暖成了生活里的一道光,我必须追着那束光朝前跑。穷一点算什么,孩子懂事不在意这些,我何必时常自责。我跟儿子说:“妈妈会尽力给你最好的爱,但我没有能力提供给你太多有用的帮助,你要自己非常努力,才能看得到前路的光亮。”他说:“妈妈,我知道。”

儿子夜课回来,还会看一时半会儿的书。我们娘俩就着灯光,他做功课,我做洋娃娃。他时而抬头思索,时而抓耳挠腮。我说:“咋啦?遇到难题啦?”我禁不住凑过头去看这道难题。儿子“嘿嘿”笑个不停。他知道我这是干着急,知道我识得的这几个字根本帮不上他破解难题。从他小学二年级开始,我就无法辅导他的功课了。但每次,只要他遇到难题,我凑过头来,似乎就真的分担了他的困难。因为,娘在即心安。我的陪伴与看见,会令他在面对难题时增添了一份安心和勇气。看见儿子笑,我也笑起来,带着些许无奈和卑微。

儿子放下课本,对我说:“妈妈,自信一点,做人要不卑不亢。还要阳光一点,你阳光了,身边的人也会跟着你阳光灿烂起来的。”

他接着说:“就像我们眼前各自做的事,我的课本你读不懂,你的洋娃娃我也做不来。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人都有优缺点。只要我们认准方向前行就是了。”

我惊愕,也惊喜。

随着儿子进入高中阶段的学习,在收获知识的同时,他的思考力也在以惊人的速度成长,常常语出惊人。我的孩子长大了,长成阳光大男孩了!那份喜悦无以言表。从前是我教导他,现在是他开导我。不论年龄辈分,谁说得在理,就听谁的。我点着头:“儿子说得对,妈妈改,一定改。”他笑了,笑得很开心。

儿子叫我到市区新华书店买一本物理竞赛书,指定要某某出版社的书。隔壁陪读妈妈小香正好也要帮她女儿买教辅书,她的女儿和我的儿子同年级但不同班。我们一起来到新华书店,小香看看这本书也想要,那本书也想买,她手里捧着好几本书。可我空着手找来找去,就是找不到某某出版社的那本物理竞赛书。小香帮我一起找,不一会儿,小香找到了,书架上只剩下一本了。当我伸手向她要的时候,她翻看着书,没有脱手的意思。我瞬间懂了,缓缓放下手,没有抢她手里的书。小香对我说:“怎么只有这一本,倒弄得你没买到。”我嚅动嘴唇,想解释,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转身去问营业员,营业员摇头:“这本书已经卖完了。”

我懊恼,买书就买书,一个人不认识路吗?非要和小香多嘴。转而又想,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没有小香也可能被大香或二香或什么人买去了。我试着向小香解释这本物理竞赛书对我儿子的重要性。小香支支吾吾并不搭言。我只好说:“那你借我复印一下。”

当我把一本复印的物理竞赛书递给儿子时,他颠来倒去翻弄着,嘿嘿地笑:“怎么弄了本复印的。”我把原委说给他听,又安慰他说:“内容是一样的,将就着看吧。”我观察儿子的表情:风和日丽。我似乎放下了心。但还是补充了一句:“幸亏小香买到,如果别人买去你连复印的都没有呢。”

儿子一脸坏笑,低着嗓音说:“那我们是不是要感谢感谢小香阿姨?”

“哈哈哈……”我大笑。儿子也跟着笑。笑声飘散在逼仄的出租屋内。

意料之外。当天傍晚,小香把买到的那本物理竞赛书送到我出租屋,对我说:“实在不好意思,这是你儿子参加竞赛指定要的书,还是给你们吧。”我喜出望外,转而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儿子正在吃晚饭,他说:“阿姨,不用了,复印的看看也一样。”小香看着我,我说:“我们要的,真是太谢谢你了。”我接过书本,连忙给她钱。小香客气着不接,我硬是塞给了她。

一个星期日,我领着儿子破天荒第一次去饭店吃饭。庆祝他进入“中国物理奥林匹克竞赛”国家级决赛。他通过省级初赛和复赛,一路过关斩将,进入全国决赛。我高兴得几乎找不着北。

来到饭店,我把菜谱递给他:

“儿子你来点菜,尽管点!”

“排骨……芹菜炒肉丝……虾仁蘑菇汤。”他慢吞吞地点菜。

“再来一盘羊肉,外加三只螃蟹!”我手一招,对服务员响亮地说道。

儿子张着嘴巴愕然看我。

“咋啦?”我笑问。

“妈妈你好帅啊,像影视剧里的江湖女侠。”他这才合拢嘴巴笑起来。

“是吗?妈妈也长大了。”我说。

饭桌上,我给儿子夹菜,嘴里唠叨着:“吃呀,儿子多吃点。”儿子笑容灿烂:“别夹了,别夹了,妈妈你也吃呀。”他挑了一只最肥的螃蟹放在我碗里。

一天,我正在做洋娃娃,儿子还没放学就迫不及待给我打电话:“妈妈,我物理竞赛得了一等奖(金牌)……”

突如其来的喜讯令我语无伦次:“真的吗?好,好,好,太好了,太好了!”我不知说了多少个“好”字。除了这个字,一时竟然想不出更好的话回应儿子。

捧在手心里的洋娃娃越做越有劲。思绪飞到了儿子身边……“啊呀”,心不在焉,针刺手指。我停住针线,捧着受伤的手指,挤出几滴殷红的血珠,傻傻地、开心地笑。

我缝制的何止是洋娃娃啊,在这廉价、逼仄的出租屋里,我和儿子分明是在用各自的方式努力地缝制着各自的锦绣前程啊!

沈漫漫:本名沈萍,江苏南通市作家协会会员,曾获上海市“傅雷杯”全国文艺评论奖,有散文入选《中国当代散文精选(2021卷)》《江苏散文精选(2021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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