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年的腊月二十八,是我爸我妈一年中最开心的日子。因为这一天,我们三兄弟三家子九口人都会聚集到他们居住的老堂屋吃团圆饭,风雨不改。
最难忘的是二十一年前的那个腊月二十八。那一天吃过团圆饭,我们做了人生中最有意义的一件大事——在院坝里挖了一口水井。
那时,我们三弟兄都相继结婚生子,分家立户,以老屋为中心,修建了自己的火砖新房,卫星一样拱卫着老屋。尽管每天开门都能与父母相见,但是平常我们都各自奔忙,各挣“钱”程,把孩子留给爸妈照看。即使是爸妈的生日,也很难聚得这么齐整。
在我的家乡,吃团年饭忌讳有人串门打扰,认为被人踩了“年脚”,来年的日子里会多羁绊。因此,村里人一般都选择在早晨天不亮之前吃团年饭。吃团年饭的日子各家各户都有不同的选择,有的定在腊月二十四,有的定在腊月二十六,有的定在腊月三十。我家定在腊月二十八。父亲说,这是祖上的规矩。
腊月二十八这一天,是母亲最忙碌、最辛苦的日子。按照惯例,她在凌晨三点左右起床做年饭。母亲起了床,父亲就睡不着了,他会起来给灶膛添柴火,帮母亲打下手。
四点半左右,母亲把饭菜都弄得差不多了。这时,雄鸡已经打两遍鸣了,我们就会听到父亲敲门,喊起床吃年饭。外面的鞭炮声早已此起彼伏,弥漫在村庄的上空。我们也在院坝里点响一串鞭炮。鞭炮是父亲从乡场上用背篼背回来的,有筛子那么大一盘。父亲平时省吃俭用,买鞭炮却很大方,每年都要买店里最大的型号。他说,鞭炮放得响,来年好运长。
吃过团年饭后,天还不见亮光。我们便腾空桌子上的碗碟,准备一家人搓麻將玩,却听见父亲的喘息声和扁担的吱咯声。我站门口看,见父亲步履蹒跚地挑着一担水跨进了院门。原来水缸见底了,没水洗刷锅碗了。父亲心疼我们一年到头就过年才有时间休息几天,没有惊动我们,悄悄地自己出去挑水了。
石头水缸是个长方体,半截穿墙而过冒在厨房外的屋檐下,半截伸在灶房内。这样安放水缸,挑水可以不用绕进灶房,就能把水倒进水缸里,而灶房用水也不用出门舀,两头方便。
院坝里亮着一盏一百瓦的白炽灯。灯光下,我看见父亲往水缸里倒水的动作迟缓而吃力。我才惊讶地发现:父亲已经老了!往后的日子,他会愈来愈老,挑水更为艰难,而我们几兄弟平常为了生活,都在外面务工,不能照顾父母。
想着父母将来的日子,我心情沉重起来。
“我们在院坝里挖一口水井吧?”我对正在码砌麻将的两个弟弟说。
两兄弟似乎都懂我的意思,立马表示同意。刚才父亲挑水的一幕,他们也看到了。搓麻将的心情一下子被挖井的热情打散了。我们离开麻将桌,在院前的右前方靠围墙边选了一个点位,找来十字镐、铁铲、撮箕等工具,再去灶膛取来草木灰,画一个直径1.5米的圆圈,就开始了破土挖井。
院坝的地面,早些年为晒粮食,铺了三合土,很坚硬。父亲听到外面乒乒乓乓的响声,惊讶地站在堂屋门口问,你们这是要干啥?
我说:“挖一口水井。”
父亲沉默了一会,才说:“你们先停下来。”
我以为父亲不让在院坝里挖井,正要劝说,他却走了过来,看了看我画的圆圈,又把目光望向房后耸立在晨曦中黑魆魆的山梁,说:“这个位置,正好对着后山的槽位,应该在龙脉上。”
父亲说着,就进了堂屋,拿出存放神龛上的香蜡纸钱,在圆圈边燃烧起来。
父亲说:“挖井破土,要先跟地脉龙神交接一下,打个招呼,这是表示对人家的尊重。”父亲跪拜作揖时,嘴里念念有词,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懂。
等父亲与各方神灵交接完毕,我们三兄弟便甩开膀子大干起来。井内空间小,只能容纳一个人挖,我们三弟兄就轮流下去挖。往外搬运泥土的任务,就由她们三妯娌共同来完成。
二
村里的老水井离家其实不远,在堰塘堤埂的下方,最多两百米,挑一挑水回家仅需要十分钟左右。但从井里取水后,得先爬十二步石阶,才能走上平整的机耕道。这十二步石阶是最费脚力的,体力弱的,会在上了机耕道放下水桶,歇下肩再走。
老水井挖于何年何月,村里最年长的三阿公也说不清楚。他同青龙湾所有人一样,从小就吃着老水井的水慢慢长大,慢慢变老。老水井的水养大了多少茬人,又送走了多少茬人,谁也记不清楚。
老水井的井身全由青石头箍砌。石头大小不规范,但码砌得很光溜整齐,整个井身像一个空心的圆柱筒直插进泥土,中间的空心浸满了清凉的泉水。
井口是一整块的石头,中间用錾子掏了个直径约两尺的圆洞,洞口的边沿,隆起一个一寸高、两寸宽的石埂,像一个环圈箍在井口,可以阻挡落雨天雨水和村里人在井边洗衣时溢出的水带着脏污倒流进水井。
村里的老水井,不像北方的深井,需要摇辘轳放长绳才能取上来水。井里的水离井口四季都保持在一米左右的位置,取水时只需一只手提着桶绳,一只手兜住桶底,轻轻倒放下去,再提上来,就是满满一桶清冽甘甜的井水了。老水井到底有多深?儿时的我心里老是想着这个问题。一年遇大旱,从秋收到过年,没下过一场透雨,邻近的水井都干枯了,纷纷跑来老水井挑水。井水水位一下子降低了一丈多,需要加一根长绳或做一个慈竹井竿才能取上井水。比我大两岁的易子娃取水时绳没系牢,水桶沉入井底,被他父亲美美地“修理”了一顿。三阿公见状,劝说:“水井很多年没掏淤了,趁机会把水扯干,捞上水桶后,也把井淘洗一下。”三阿公的话,挡住了易子娃父亲高高扬起的黄荆条。
水井掏淤是大家的事,青龙湾六户世代享受老水井井水的人家都参加了,当然少不了我父亲。大家轮流把井水往上提。水淘干后,父亲把我家那一架最长的楠竹梯子放下去,离井口还差一根扁担的距离。我猜想,老水井大概有七八米深。几个人花了大半天时间,淘干井水,捡回易子娃掉下的水桶,掏出了一大堆乌黑的淤泥堆在机耕道旁边。淤泥里钻出几条黄鳝和泥鳅,被我捉回家喂了大花猫。
那次我看见了井底。井底真如大人们口中传说的那样,有酒杯口大小一股泉水往上冒。难怪井水喝起来清凉甘甜,且冬暖夏凉。
记忆中,村里人一天中的第一件事,就是从一担水开始。天刚蒙蒙亮,只要听到谁家龙门“吱咯”响,准是去老水井挑水。小时候,我不明白为啥村里人都要在清早天刚蒙蒙亮时去挑水?现在想来,应该是人生一世,吃饭是第一大事的缘故吧。
村里人每家都有一口石头水缸,大的能装五担水,小的就只能装一两担水了。水缸大小是根据家里的人数而定。我家的水缸不大不小,能装下三担水,可以隔一天挑一次。不管哪户人家早上去挑水,一般来回都要跑几趟,把水缸挑满为止。一路上,扁担“吱咯吱咯”地吟唱,和着清晨鸟儿婉转的鸣声和挑水人稳健的脚步声,是童年村庄早晨里的一道风景。这么多年了,仍清晰印在我的记忆中。
我在结婚分家之前,没为家里挑过几次井水,都是父亲惯的。父亲习惯早起,等我醒来起床时,水缸已经被父亲挑满了。
分家后,我买回火砖在西边院墙边新修建了一间灶房一间柴房,用火砖砌了一口能装两担水的小水缸。每天早起挑水,成了我必修的一门功课。可我并不像父亲那样用心。一个冬天的早晨,我挑着水桶出门,沿着机耕道往老水井走去。因脑子里在构思着一篇小说的结尾,到了水井位置,竟忘记了下石阶,就顺着机耕道一直走。走到八队的地盘了,遇到走村串户收种鹅蛋的熟人,问我挑着水桶是不是去镇上榨油?我才猛然想起是去挑水,妻子在家等着井水做饭呢。
这样的事,对于痴迷写作的我,时有发生。
三
在院坝里挖一口水井,其实也是我内心深处的一种渴盼。但以前只是想一下而已,没想到那天被父亲衰老的背影触动,一下子落到实处。
我们三弟兄都在建筑工地打工,都是砌砖工。我最先学会,后来两个弟弟辍学,也跟我学会了砌砖技艺。挖井这样的体力活,对于我们来说,不算个啥事。
土质是黄沙岩层,不是很坚硬,不用动用钢钎錾子,挖井进度很快。第一天,就挖了三米多深。第二天,又接著挖,挖到五米深处时,一股泉水从岩层中汩汩冒出,我们惊喜不已。想再往下挖,但泉水冒得太快,我们只得边挖边往上舀水。又挖了约五十公分后,父亲到井边来看了一会,说:“不往下挖了,这井水我们一大家子吃喝洗衣喂牲畜都用不完。”
父亲这样说,我们便停了下来。接下来的工序是用石头箍井。正好对门山湾里开有采石场,三弟自告奋勇跑去跟石场老板买石头。两个小时不到,两拖拉机石头就送到了我家院门口。箍井的石头都是一些边角料,价格便宜,两车只要八十元。父亲早已把钱捏在手中,抢着付给跟车而来的石场老板。父亲笑着说:“你们出力气,我就出点钱吧。”
我知道,父亲这几年种庄稼、养猪、卖果子也积攒了一些钱,只要他高兴,就由他付去。
第三天下午,我们把井箍好了。边箍井,水位也边往上涨,井箍好时,已经有半井的水了。但找不到一块与水井一样的井沿石,我们犯难了。最后,我们决定发挥我们泥工的特长,我用摩托车去乡场上驮回一袋水泥,把我修灶房剩下的砂石挑出来,和了一堆混凝土,再把一口有漏洞的铁锅端出来坐在井口,以锅为圆心,在井口浇筑了一块四平米的混凝土井圈,还模仿老水井的井口石,做了一个圆圈埂子阻隔院坝里的雨水流进水井。
水井完工的当天,正是大年三十。父亲杀了只大鸡公让母亲烧一半炖一半,犒劳我们。吃饭时,我说:“明天新年初一就可以吃新井水了。”
父亲却说:“还不能吃,新水井得下石灰和明矾消毒沉淀,然后把水取干后,浸出的水才能吃。”
我们是正月初三开始吃新井水的。这天早上,父亲提取了第一桶新井水,他没急于往水缸里倒,把满满一桶清澈明净的井水放在井口的混凝土地坪上,从厨房拿出瓜瓢舀起,先喝了一口含在嘴里,品了一会,才一口吞下,然后又“咕咚咕咚”一口气把瓢里的水喝尽后,大声地喊:“老大、老二、老三,你们都来尝下这井水,比老井水还好喝呢。”
父亲的声音里透着无比的兴奋和激动。
妻子看着瓦房上的白头霜,说:“看爸高兴得糊涂了,这么大冷的天,喊喝冰凉的井水。”
我白妻子一眼,嗔道:“你懂啥,好水井里的水,冬暖夏凉。这井水一定是热乎的。”
我接过父亲手中水瓢,水一入口,就甜进心里。果然,大冷天一点也不冰嘴。
过了新年,我们吃了一个星期的新井水,才开开心心地离开家,离开青龙湾,外出进城务工。
四
自家院坝里有了新水井,父亲再不用那么辛苦早起去挑水了,我们也再不用担心父亲在下雨天外出挑水因路滑摔跤了。我家从此结束了外出挑水这一门代代沿袭的活儿。
记得村机耕道还没铺混凝土时,一连下了几天绵雨,路上坑洼泥泞,父亲挑水脚下一打滑,快到门口的一担水全倒光了,水桶也摔破了一个,还把腰扭伤了,拔了半个月火罐,才能直着身子走路。
我家在院坝里挖了水井后,村里人像受了传染似的,刘老幺家也在自家院子里挖了水井,谢启成家也在门口挖了一口水井,还有周老二家、易子娃家、周树才家……后来,去老水井挑水的人越来越少。
老水井渐渐地被青龙湾人抛弃了,井口长出了野蒿,像一只失去了光泽的老人的眼。
不记得是哪一年,父亲在我家井口安装了一台压水机。我过年回家,刚进院门,他就迫不及待地演示给我看。父亲像孩子有了新玩具一样,开心地把一只白铁皮水桶放在压水机的出水口,手按活塞压柄,“叽呱叽呱”压了七八下,清洌洌的一桶水就满了。
父亲颇为得意地说:“他们安装压水机,我就跟着安装了,又不贵,才六十元钱一个,取水做饭、洗衣洗菜洗脚都方便,不费力。”
父亲口中的他们,指的是邻居们。父亲没读过书,一辈子都在与泥土、庄稼打交道,我为年近七旬的父亲的思维能跟上时代的节拍而高兴。
一九九五年,我打工积攒了一些钱,把旧房拆了,修建了一座二层小楼,在房顶建了一个小水塔,买回吸水机,接通了自来水。我觉得压水机在院坝里耸立着,不雅观,也用不上了,要把压水机拆掉,被父亲阻拦了。他执意说:“万一停电了咋办?万一吸水机坏了咋办?”
不得不承认,父亲的担心很有道理,便依了他。二○○三年,父亲去世了,我更舍不得拆去,就当作父亲的一件遗物留存。半年后我从外地回家,母亲说,压水机坏了,让我拆了。我去按压了几下,能上水呀。母亲却说:“好的也拆了,免得看到它就像看到你爸站在院坝里。”
我理解母亲睹物思人的心情,便把压水机拆了,当废铁卖了三元钱。
后来青龙湾的人越走越少,刘老幺家去了福建厦门,易子娃一家先后去世,断了香火,周树才一家去了沿海打工,我搬进了小县城,我的两兄弟也把房子修在了交通方便的村道边,母亲一人留守在老院,吃着院坝水井里的水。四年前母亲去世后,吸水机因久置不用,也坏了。家里没人住,我也没去修理。偶尔回家,揭开混凝土浇筑的活动井盖,看看里面的水,还是当初那样清澈明净,心里就想着,等我不再为生活奔波的时候,我就回来,继续吃自己亲手挖出的井水,在美丽如画的新农村里颐养天年!
杨俊富:本名杨进富,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人民日报》《诗刊》《北京文学》《红岩》《延河》《星火》《阳光》等刊物,出版诗集《我是乡村一只小小鸟》,合著长篇历史小说《蜀盐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