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若兮
1
日光强烈。
天上的云朵蓄满了日光的金线,占据着大半个天空。天空透过窗户,被她看见。风摇树响,树叶一定是碧绿的,一层层一圈圈的绿,堆叠着、挤压着,这是盛夏。可是所有色彩在她眼里都变成了灰白,没有生气和内容,空洞的,虚渺的,浮的。
入窗,蝉声锯着耳膜。蝉声的钢锯,一下下的,锯出了火星。这火星把苍灰的空气烧出无数个洞眼,这些洞眼又不断扩大,最终连成一片,直到裹带着火星、烟气、灰烬和呛人的焦煳味,吞噬了她。
在炽白灼人的夏日光瀑里,她扭曲瘦薄的身体,深陷于雪白的病床。与周围人的混乱和焦灼相比,她是安静而清醒的,没有泪水,没有呻吟。
她一定是清醒的。
此刻她比人生的任何一个时刻都清醒。或者说清醒是在回望一生的时候才能获得的一种醒悟,甚至,灵魂层面的清醒是摒弃和牺牲了肉体的。一定是这样。当肉体强健的时候我们被肉体引领、裹挟、诱惑,乃至欺瞒,同时我们也顺从、放纵和宠溺着肉体,只有当生命的最后一刻即将来临时,才会痛彻心扉地懂得:这一副躯壳既是盛装生命的容器,又是生命本身。她可以玲珑饱满,有沟壑、有曲线,艳帜高张,享尽荣耀和垂慕,也可以如此刻:干枯扭结,布满针眼、灰斑和血瘀,连接着各种输液管、输氧管、吸痰管、导尿管,甚至一半肉身已经失去了知觉,僵硬、滞重、灰败、冰冷,不受大脑控制,却和另一半尚有生机的肉身长在一起,彼此牵扯让五官在两股不和谐的力的作用下变得歪斜、错位,模样奇怪。眉毛像是孩童随意画上去的两个不对称的撇捺,眼睛无法闭上,嘴角时不时地滴答着口水。她想发出声音时才发现那已不是她自己的声音,而是破布蹭过干树皮时的摩擦声,砂纸一样粗砺干燥,粘着灰土和枯叶。
她想翻身,只是想轻微地挪动一下,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和需要。她只是不甘心,想试探一下身体吧,可是那一半身体好像不是得病的血肉之躯,而是被注入了铅水,塞满了冰块和石头,她无法用尚能活动的一半身体拽动另一半毫无知觉的身体。徒劳的试探让她明白了那一半肉躯已经彻底死了,血液的管道堵塞,神经麻痹、断裂,肌肉和骨骼失去供养也将很快腐朽,如无人庙宇的墙壁和石柱,很快就会坍塌。
2
日光的灼热熔化了空气里所有杂质,空气变得像玻璃一样透明,让她的痛苦无所遁形。
一个生病的身体是无比虚弱的,乃至是丑陋的。她坚定地这样认为。最初她感到晕眩、麻木,肢体似乎有些不听使唤。可那时候她觉得自己会挺过去,求生的欲望和尊严感像水蛭一样噬咬她,让她焦灼而振奋,强撑着一口气。直到慢慢地,她摸到自己的头发觉得手感陌生,具体说不清楚,就是觉得头发不像是人的肉身的一部分,倒像是一簇簇安装上去的尼龙丝,连茅草都不是。茅草至少还是自然界的一种植物,即使干枯了也带着土壤和水分的气息,有植物的质感,而她的头发摸上去就是一团工业制造的尼龙丝,与泥土、河流、粮食、小鸟、露水和人的血肉、皮肤等自然之物的差别太大了,完全是身体被异化的一部分。
她的一只手还是能够灵敏活动的。某一个深夜,她抚摸自己的手指所能到达的身躯:皮下脂肪如燃料一样在身体反复发热发冷的过程中被燃烧尽了,皮肤被熏烤得焦黄,质地变薄发脆,如熏烤久了的灯笼纸紧紧绷在骨头架子上,肩膀和手肘的位置因为皮肤过薄都能摸到骨头的形状了,因为过于枯瘦,乳房的起伏曲线被拉拽得近乎成一条直线,使本应该藏于皮肉内部的肋骨翘突出来,小小的坟堆一样浮凸着,腹部却凹成盆地般的浅坑,腹腔内部的器官都已干瘪变形,收缩成一枚麻钱大小的硬核,可怜地贴附于腰椎骨上。
这具躯体已经足够让她惊恐!最让她无法忍受的还有那种腐败的味道。洗不掉的。最初以为是床单,是房间里的柜子,是医院里无所不在的药水味以及各类味道混合到一起的气味。直到某一天她明白了,那是一个久病之躯散发出的气味,如年久的下水道沤渍出的潮湿的、黏糊糊的味道,混合着黑乌泥沼、虫鱼腐败的尸体、杂草、木屑、啤酒瓶、烟头、鸭子羽毛、黑猫的粪便、半截蓝灰衣服的袖子、杯沿上的咖啡渍、口红印子、揉成一团的草稿纸、避孕套、门把手上的汗液和绿锈等,不是很刺鼻但是绝不消散的腐败偏酸的味道。这个味道洗不掉也遮盖不掉,用任何香料、空气清新剂也掩饰不了,消毒水也冲散不了。这股味道甚至不是通过毛孔散发出来的,而是来自所有地方:墙壁、天花板、吊灯、床单、枕头、床头柜,床周的铁栏杆。还有从身体的所有位置,包括头发和光秃秃的指甲。于是她的每一次呼吸都是这些酸腐苦涩气体的交换,吸进去,呼出来。 她的身体像一个灰白变质的卵,被这样的气团包裹着。
白光透过指缝,如切割。好像手的五根指头之间本是浑然一体的,此刻被光芒的线锯开了,光芒就透了过来。
颤抖,手指的颤抖,颤抖让指缝间的光线也跟着颤抖、扭曲、断裂、破碎。
3
其实,人是亏欠肉身的。我们总是过于偏爱灵魂,认为灵魂才能诠释和演绎人的本质,让人生变得高贵和无限,而肉身只是灵魂的附庸,乃至累赘,于是自造了一套规则让灵魂居于至高无上的位置而让肉体臣服于灵魂之下,不可僭越!
那么一个人的肉身是什么呢?首先是皮肤,可是皮肤是一种假象,意味着掩饰、遮蔽、伪装、篡改和欺骗。真相被皮肤包裹活于皮肤之下,你看不见,你看见的只是皮肤的表象:凝脂,隐隐的粉,阳光水一样覆盖过来时细茸的汗毛被镀上一层金暈而让皮肤显出半透明的质感。触摸,柔腻的、薄软的、有毛孔的,针尖似的毛孔把气体和花香以及风的微粒运送到皮肤之下,让这具皮囊变得芬芳而生机勃勃。
可是,可是能否捎带来自皮肤之下的呼救?那丝线一样细弱的呼救。
皮肤之下的青色静脉犹如另一副灰玻璃的骨架,和乳白色的骨头交错着,共同支撑皮肉,搭建出的弧形穹庐刚好构成脏腑的空间,其内分布着神经的阡陌,暗红的热乎乎的血液涌流催动脉搏跳动,流经遥远的四肢,最终汇入焦褐色拳头一样紧握的心脏。内部有很多孔洞以便进行气体交换而维持机体呼吸的是肺。我们的肺像一只被剖成两片的深海鱼,钉在胸骨上并被柔韧的肌腱所悬吊,随着呼吸重复一翕一合的动作。背部的脊椎骨是锁住身体的玄铁链条,牢固、精确、环环相扣,把身体撑开、拉直,又弯曲、扭转、折叠、扣拢,让肉身更接近于一台精密的工业机器,具有金属的光泽和动力。肉身沿着这条脊椎的轴线排布出对称的美感。肩胛骨,那是一只豢养于体内的蝴蝶,撑开翅膀处于欲飞的姿势中,只是躯体沉重,于是蝴蝶一直都被囚在体内。相信我,肋骨的栅栏只能是上苍的杰作,早早地雕刻好安装到身体上,她的形状是半开的花萼,用深藏的柔情和坚贞护抱着心房、双肺,她依势向下顺延,慢慢收拢形成腰部的凹陷。
那凹陷里是没有骨头的。
于是腰肢更像一种软弱的叹息,那是肉体的示弱和承欢。可是至盆骨,忽地崛起,突兀、雄壮、气息强烈,形体丰硕,与细紧的腰相比更显得宽阔,臀部脂肪肥软,庞大的体积感和重量感充斥着嗜血的攻击性、占有欲,还有自慰和自虐的隐秘快乐,连同包藏于臀部内侧的细窄花茎,释放出猩红月色般的鬼魅甜腥,一种加入了蜂蜜、血液和梦呓的烈酒,这是身体的欲望和权利。
欲望包藏得如此深更是加持了欲望的诱惑力、摧毁性,带来近乎绝望和垂死的欢乐。
冰凉的,膝盖冰凉,膝盖窝渗出潮湿的汗渍。细细的,细细的脚踝脆弱如鹅颈,凄迷回环的姿态像一闪就没入灰色雨雾之夜的侧影。如一段故事,欲言又止。可是带有磨痕的脚趾,带着你走过山路、水路,有时候还要穿过黑暗潮湿的丛林和梦境的甬道。
那磨痕一天天变硬。
4
皮肤是一种假象,平静无言地欺骗你,用细细的肌理、白腻香暖的触感安抚你,误导你,让你一次次对身体内部的起义毫无察觉,或者判断失误。直到有一天,脊椎这条玄铁的锁链断裂了,再也镇压不住来自五脏六腑的暴动。
一个人的身体就这样被摧毁!
以哪种标准来判断现在的她是个死人还是个活人呢?
若是以瘫痪的这一半身体来判断,她就已经是个死人了,另一半尚有知觉的肉身只是生献给死的祭品,让死亡曲折漫长,如一场古老的行刑仪式;若是以尚有知觉的这一半身体来判定,她还是个活人,另一半已经提前死去的身体就是对活着的这半肉身乃至她整个生命的质疑、嘲弄和挑衅,当着她的面赤裸裸、直愣愣地背叛她,高高在上地蔑视她,放肆傲慢地打压她,并用残疾来羞辱她。
她无法去恨死去的那一半肉身,只是一半已经死去的肉身却长在活着的肉身之上,瓜分和重新组装了她,让她像个可怜的……怪物。
她是挪不动自己的身体了,可是大脑依然清明、凌厉,爱恨活生生的如水蛭,甚至因为求生的绝望让体内的水蛭变得狂躁嗜血,长出了尖细的牙齿疯狂地啃噬她。她的心脏急促地张合着,用力吸入鲜血,再用力泵出鲜血,以便维持骤然加快的心跳和呼吸。用力吸入的时候因为过于用力,四肢的血液回流,让肢体有一种被抽缩到一起的紧张感,随之而来的是失血的虚空感;用力泵出血液的时候因为过于用力,心脏过分收缩使内壁贴在一起,紧紧绞合着,让她整个人有一种被悬提起来的失重感。
日光浑浊而散乱,漂浮着褐黄的铜锈,那铜锈一直飘入她的眼底,让黑色瞳仁的黑变成了枯败的灰黄色。这是清晨还是中午或者是傍晚,她都不知道,她的时间之链断裂了。时间本是一条直线,固守秩序和铁律,只能向前按步调行走,不可折轉,不可复制,也不能借用和私藏。可是她的时间之链断裂了,丧失了生物的秩序,吃饭、睡觉、排泄、说话、思考,全部都混乱了。时间在她这里是残片,飞扬、腾挪、旋转、横冲直撞,蜂群般嗡嗡地包裹住她。她失去了方向,不知道晨昏。她只是隐隐约约记得,这是盛夏,仅存的嗅觉也证实了这一点,在炙灼热浪的烘烤下花朵散发出酒窖般的浓烈腐败味道,把空气熏染成血瘀的霉青,接近凋谢的紫红,呛人鼻息的铜黄,再缀上烧着了之后的灰黑的边。
5
看望她的人围在床前像是给一块土地竖起篱笆,她就是这块土地。
她觉得空气不够用了,胸腔因为逼仄的压迫感而有些刺痛。她厌恶别人来看她。她因被展览而滋生出强烈的羞耻。每当这时,她总要动用强大的自尊心和残存的意识控制着口水不要流下来,让眼睛和鼻子的歪斜幅度小一些,手指不要颤抖,嘴不要发出咝咝啦啦的声音。她用尽全力维持着一种尽量礼貌和体面的仪态。时间变形了,无比漫长,没有尽头,每一秒她都是一点一点地挨过去,这对她来说是一场酷刑。渐渐地她对看望她的人充满了排斥、厌恶,乃至恐惧和恨,蛇吐着信子咬她一样的恐惧和刀子剜骨一样的恨,深刻而盲目的恨,带着无力的报复欲和自毁自弃的恨,连自己都觉得毫无道理。
可是她真的恨!
日光灼亮、炫目、把人间都照透了,让她的痛苦和羞耻无所遁形,逃无可逃。她只能无望地恨着看望她的人,清清楚楚的。她恨着自己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样子,那对她而言,是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屠戮。疾病最大的害处是它从肉体和精神上彻底摧毁了一个人的骄傲、体面和洁净,让一个人成了被同情和照顾的对象,承受病痛折磨的同时接受别人的照顾、扶助和怜悯,而能够施予这一切的人无疑都是高于你的人,成了你的恩主,对于一个虚弱垂死的人而言,恩情是不堪荷载的重负。
雾起。这雾起于她的眼底,她觉得自己浸泡在雾中,茫茫的、失重的、模糊的,更是隔阂的,好像她和原来生活的那个世界之间隔了一层毛玻璃,她感觉得到,而别人不知道。她眼中的世界、人和物品都变成了底片,在烛光上反复烤过后变得昏黄发暗的底片。有人到她的床前来了,坐定,摸她的手,和她说着话,她甚至也在回应着对方,可是她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只能看到大致形状。她眼中的人都被抽走了活的肉身,只剩下一个灰铁丝绕成的人形轮廓,扁圆形的头颅搁在肩膀上面,两臂垂下来像无力的玉米秸秆,而胸腹中间几乎是透光的。医生来查房,测血压,摸她的手臂,她觉得医生的手一定是摸在了一节木头上,离开了树根滋养而丧失了水分和弹性的木头。护士扎针,那针头刺透的不是活人的皮肉,而是干枯木头的纤维。护士和医生因为穿着白色衣服,走到她跟前时就像是一圈人形的光晕。
6
再次醒来时,她像被顽皮的孩子扯坏了的布娃娃,软塌塌地沉陷于病床,过于薄瘦的身体被白色的被单遮盖,几乎看不到身体的形状了,只有脖子以上的面孔露在外面,那感觉就像是一颗头颅被搁放在枕头上,孤零零的。皮下的脂肪和肌肉迅速流失,眉骨和颧骨高耸,直戳戳地撑着,而眼窝变得更大更深,眼珠也跟着下沉,灰蒙蒙的毫无光泽,连凄楚和悲伤之色都没有。
从被子周围,拉伸出各种插管,她变成一只长着触须的水生生物,搁浅在沙滩上。
插管连接着各种器械,指示灯鬼眼般闪着。
麻痹的感觉潮汐般,一寸寸淹没她的身体,那种感觉从生理上而言,近乎是舒服的,但带给心理的却是触电般的惊恐,就像是人的肉身逐渐被置换成了木头、铝制条、铁板、塑料绳、化纤薄膜……她的心里瞬间塞满被拆解置换的恐惧和羞耻。更多的羞耻。无尽的羞耻。
到最后连恐惧都没有了,只剩下羞耻。
她奢望一種痛觉,关于肉身的。没有痛觉的肉身不是身体,而是尸体,她不能在活着的时候就拖着自己的一半尸体。她想起了母亲……
乳房。当母亲躺下的时候,肢体舒展,乳房沿着胸肋浮凸而起,成为身体的至高点,枯玫瑰色的乳晕中心,居于甜蜜和欲望的巅峰。可是这枚乳房成了身体的病灶,疼,真的很疼。脓汁、血水、黄浊的药液和白色的药粉,全部都化作一个感觉——疼,细铁丝一样的疼,生锈的细铁丝,被烧红的细铁丝,带着毛刺的细铁丝,被诅咒和下了蛊毒的细铁丝,寒泉里被冰冻后带着冰碴的细铁丝,沿着本来玫瑰粉的乳头钻进去,再钻进去,血花迸溅出来还是要钻进去,不是钻到胸腔,而是钻到脚底、头皮、眼眶和指尖。尖锐的痛觉,细铁丝般由乳头钻进去,中间刺穿了胸膜、白肉、骨头的栅栏、血流和血管壁、神经、肌腱、关节……一路翻腾着血花钻到了脚底,又穿折着一路向上达到头皮并把尖端突出头皮,顶鼓起头皮上因为汗液粘连的湿黑头发。这头发也是多余的,每一根都是疼痛的载体。多一根都是疼,清晰的、顽固的、毫不退让并不断扩展和加深的疼。这根铁丝在体内盘绕、旋刺、乱戳,一直到了眼眶边缘。在这之前它突破了脑髓,深入到视觉的后方,穿透虹膜、瞳仁,一丝丝钻到了眼眶。眼眶,地狱的舷窗,着火了,火辣辣的,火星和灰烬混合着烧焦皮肉的味道。疼。疼痛的发源地是那枚乳房。几个月前她本是饱满的,颤的、半圆挑逗性的、肉欲的、让人饥饿的,因为怀孕而日益饱满胀圆,明月一样的丰美暖甜,母兽一样的雄壮而让人骄傲和安心。女人,你身体的宫殿里孕育着一个孩子。乳头,枯玫瑰的暗红中点染着樱桃的嫩红,周围绕着一圈红紫色的小突起,底色深红得发暗的乳晕,青色的静脉在皮下涌动,把乳头顶起来,突缀于半圆形的乳盘顶端。
她想哭,想伸出手去触摸,想呼唤,想穿过时光追赶回去,把自己变成一个婴孩,没有发育完全的,可能还是一枚软红发亮的肉芽,她要停在那个状态,她要终止母亲的妊娠。
终止自己的出生,同时也终止母亲的疼痛和死亡。
不可回返的,光阴亲口说的。
于是那一年母亲有了她,一个女儿,像所有的婴孩一样,脱离了羊水和子宫的温暖保护,她哭泣,张开小小的嘴巴寻找,在空气中舔舐。渴望奶水甘甜,渴望怀抱温热。她需要奶水喂养,也需要皮肤和皮肤的抚触,那是肉身对肉身的辨认和亲近。只是等来的是叹息,是压抑的呻吟,还有她不懂的愧疚。
暖阳升起来,光透过赭红色的绒布窗帘涌进来和房间里奶粉、面糊的甜味混合在一起。婴儿蜷在摇篮里甜睡,被红晕的光托着。
空气中混杂着药味。
那本应蓄满甜浓奶汁的乳房成了母亲身体的创口,过度的红肿快要撑开皮肉和骨架,最初颤抖的陪伴、哭泣、呻吟,后来一天天变弱,药味由浓变淡,忽然那么一天就消失了。多年后她从大人的谈话里得知,母亲因为乳房溃烂,在她出生半个月时就离世了。
母亲,她见过母亲吗?她的这一生都坚持认为自己有母亲,并且在所有女人身上寻找和拼凑着母亲的影子,像一场对缺失母爱的补缀和收集,像是对遗忘的对抗,那是一个成年人在对抗婴孩时期记忆的流失;像是复习,是一个成年人在时光的流逝中仅仅凭借着一丝幼时的记忆碎片努力拼凑出一幅支离破碎的记忆版图,那是关于生命的来处。拼凑得多一点完整一点,就能说服自己,你看,我有过母亲!我得到过喂养和庇护!
恍惚中她伸出手,等待母亲回一下头给她一枚疼痛的种芽,她一定要拿过来种在自己的身体上:头颅里、肩胛上、嘴巴里、耳朵里、鼻孔里、瞳仁里、脊髓中、大腿上、脚趾上、膝盖里、肚脐中、乳房的深圆和乳尖上、胳肢窝里。身体的每一个突兀的峰岭,凹回的漩涡,背阴的暗处和向阳的明处都要种植一枚关于痛觉的芽蕾,让她生长,用痛觉来提醒自己:我还活着。
……只是母亲没有转身。
她无声地哭泣。幻觉和渴望让时空混乱后,绞结在一起,此刻的哭声对接上她出生时的哭,两股气流拧成一股,巨大强壮的气流鼓震得胸腔生疼,随后又蛮横地冲过肺叶、气管,冲出喉咙,两个她在不同的时空里号啕大哭,此刻她的哭声穿过了婴儿的自己的喉咙,而婴儿的那个自己又把哭声递回来塞入她的胸腔,再由她一个人哭出来,最终两个她哭成了一个人,她变成了那个婴儿,贴在母亲的怀里哭着,哭得面孔通红,身体颤抖紧缩,哭声卷带热浪和委屈,扑到母亲的面颊上,泪水都沾到了母亲的头发上,衣领上。
7
黄昏,这是一天最漫长的时段,天色焕然,云潮汹涌,白昼和黑夜站在天地两端,争夺光明,都在暗暗地用着力,互相撕扯着,谁也不相让。白昼想葆有光芒,并把这光芒施予无限的山岭、河流、鸟群虫兽、庄稼子民,而黑夜,想推开烂漫如锦的云屏,把尘世拖入黑暗,让它们栖居于白昼的背面。
他们撕扯着,她也被撕扯着,此刻生死站在两端扯着她,生之使者想让她活着,有呼吸、有思维、有含混的语言和半生不死的身体,而死之使者想让她去死,想扼断她的呼吸,打包她的肉身把她放入坟墓中。她看得清清楚楚,他们两个人在她面前声嘶力竭地争执、撕扯、抢夺。
她想把手伸给死亡使者,跟着他走,逃离这个叫作医院和人间的地方,只是她的那只本来活动自如的手臂也变得沉重。她用尽力气抬起来,抬起来,可是无论如何用力也只是在床单上移动了一点可以忽略不计的距离,远远触不到死亡使者的衣角。
如她,那个黄昏分开后,再也触不到父亲的手。
酒。温酒。自家酿制的高粱黄酒,剥去泥封,开坛,注入圆身细颈的锡壶,再加入桂圆、陈皮、烘焙得紫红甜脆的灰枣,封口,把锡壶放入热水中,隔水炖热。大伯和父亲谁都无心吃菜和点心,只是一杯一杯地喝着酒。大娘在侧屋里,好几次站起来,走到了门后,手要推开门的时候,又缩回去了,只是两只手绞着手绢,手心湿热渗出细汗,指尖却是凉透的。
两只手无措地绞着手绢,不知不觉地用劲让指节发白。
“……替春生去当兵吧,阿芜我替你养大,请个好先生教她读书,将来许配个好人家。”
大伯说完后,端起酒杯,充满期待地望着父亲。隔壁的大娘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屏着气息。父亲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那个年代,按户征兵,律令写在红纸上,贴满大街小巷,除了自愿参军外,还要按人口、年龄分摊到户。大伯和大娘舍不得唯一的儿子春生,于是想到了独自抚养女儿的弟弟。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父亲,也没有人在她面前提起,可能是怕她想念,怕她哭着寻找,就回避着、躲着,可是越是这样她的心越孤单,越觉得这是一个豁口。这个豁口得不到修补,越来越大,在她的体内横亘着。
对于面目模糊的父亲,她的心是五味杂陈的,有时候是想念多一点,想得心里都是苦的;有时候是愧疚多一点,觉得是自己的出生间接造成了母亲的病亡,让父亲和她都变得孤单;有时也会生出盼望,这种盼望是多么无望啊!就是心里隐隐知道父亲不回来了可还要盼望着,如沙漠里的人带着对水的希冀才能爬出沙沼一样。还有恨,可是又说不清是在恨谁,为什么要恨呢?在蛛网一样盘结的情愫中她一天天长大。她的美丽像是为了补偿她的孤单,同时又吊打示众她的原罪,毕竟,她一出生,母亲就死了。
父亲无疑是爱她的,也是爱母亲的。只是女儿的出生和妻子的死亡让这个男人被悲和喜揪扯着,他变成了一架秋千,忽而荡到了狂喜的最高处,高兴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忽而跌到了痛苦的最深处,一颗心被硬生生地投入了冰窟。这样的跌宕使他的情绪处于一种混乱扭结中:把女儿抱在怀里的时候心里都是蜜汁,可是看她和妻子相似的眉眼心又忍不住刺痛,泪珠总是辛热的,悬在眼眶里,滚动,挤撞在一起,灼辣生疼。
8
谭先生是这方圆百里最好的私塾先生。她跟着先生读书写字,学习算术和绘画。她最爱的是画画,笔下画得最多的是牡丹和长着各种翅膀的美丽鸟儿。
她画牡丹时,铺纸、调色、反复调色,半敛着双目,无需多思量就起笔,线条挥洒放肆,用色极为铺张、浪费。花色漫溢得浓郁、热烈,灼灼地被光芒包裹和穿透,累累花瓣有绒质的丰厚饱满。深红的、浅红的,花朵和花朵簇拥着,挤挤地推搡着,每一朵花都用尽力气开放,姿态张狂。明明是植物,却有了动物的气血和生猛之象。再回首看时,画纸有些旧了,花茎较初画时候枯细,而花朵的颜色更为郁重,整个画面交织着极致盛放的颓丽感和不堪负荷的沉重感,犹如这一刻的盛放和下一刻的荼?,只在须臾。
她画的飞鸟,头腹都极其潦草,只是用剩余的水彩点染,捎带而过。最多的笔墨和心思都耗费在翅膀上。一羽羽翎羽,用极细极细的毛笔勾线,一丝丝一缕缕地铺展开。再反复调色、晕染、点染,再调色、再晕染、再点染,一直到翎羽丰隆,冶艳招摇,呈现出不合比例的幻美。因为沉浸式的用心,那鸟的翅膀也被注入了力量,似乎只需要一阵风,就足以脱离力的阻碍和自身形体的束缚,飞起来,飞到天外去。
为什么要这样画,可能是孤单吧,那个时候她自己也描述不清楚,可是人体内部犹如住着神灵,他懂你,替你包裹秘密,无意间也会泄露一点蛛丝马迹,让你借以窥探自己,于是一个人做的事就成了她内心心象的投射。她画的花朵馥丽暖艳,以冲淡她生活的灰色,她画的飞鸟,着力于翅膀,翅膀寄托着追寻、飞翔和远离的祈望。至于鸟的身体,只是翅膀的载体。她对鸟的其他部位的用笔是多么潦草啊!画了那么多的花朵和飞鸟,她如果想逃走,就乘着鸟的翅膀;她如果想藏起来,就藏到花朵的蕊里,顺着花蕊的长廊回潜,深入到花萼深处,抱着自己小小的肩膀,低着头让下巴抵着膝盖,把小小的脸埋到膝盖和肩胛围拢的阴影里。
她的画笔从来不画人。
她对人是回避的。一个孩子连最亲近的人都没有见过,没有机会在他们怀里哭泣撒娇,你说让她怎么画呢?她对人始终是隔阂的,当一个人连最亲近的人都不能踏实地拥有,对其他的人也就没有什么亲近的欲望了,她自幼就丧失了这种本能。与亲人的被迫疏离造成她对所有人的隔阂。她这一生,与亲人终归是没有缘分的。
记忆中父亲离开的那个黄昏,夕光是干燥的赤彤色,如煮沸的一锅钢水,泼洒在天空的石壁上和山峰的岩岭上,最后流淌到了河渠里,并经由河床渗入铅灰的地层。
9
暮色越来越沉重,纱幕一样从头顶垂下来。光,缩回壳里。最终白昼离开了,太阳从云巅走下来,一步步遁入远山的空门,只把整个浩大的人间留给黑夜。
人间归黑夜所有。
于是黑夜捧出星辰。
星群的迷阵让人恍惚,她觉得自己只是走失了,像幼年那次不小心在林子里走失了,那个林子就在离家不远的地方。起初只是浅浅的草丛,只是几声稀疏的鸟鸣,随后感觉到鸟的翅膀扇动掀起气流。气流让树梢晃动。后来看到鸟的尾翼和翅,尾翼是雾茸茸的灰色末端染了沉绿的边,飞翔时若迎着光,会漾起一缕缕炫金的斑纹,如金粉因为震动而扬散。还有翅膀,鸟是因为翅膀而成为鸟的吧?那翅膀紧紧地贴着流线型的身体,张开时就是羽扇了,和身体浑然一体的灰,灰蒙蒙的,翼尖绕着一圈雾蓝,张开翅膀飞翔时那蓝就被抖散了,烟粉一样散开,完全是一團雾霭裹住了鸟的身体。鸟轻盈地扇动翅膀,清透的空气被搅得浑浊。鸟儿静止不飞的时候,那一圈蓝雾又锁住了鸟翼,让它静止。
或许当初的自己只是惑于风声,惑于鸟的飞翔和消失,她在追逐着,不知不觉草就淹没了脚踝,长到了膝盖,不知不觉地树枝扶摇飘荡,这种飘荡像是浅浅地拦阻,但更像是一种脉脉含情地欢迎、推送、引领,于是她走入了林子深处。于是夜色像灰纱帘子在身后垂落,而身前是一轮月亮。她一直没有找到那只鸟,可是看到月亮的那一刻她明白了,月亮就是那只鸟,而整个林子就是鸟巢。月亮端庄,冰玉的质韵,从树林低处升起来,她一定有纤软洁白的脚,那脚就藏在裙摆下。她站在树梢的高处,看着林中的小女孩因为奔跑,鬓发有些散乱,沁出的汗液让皮肤变得润而透明,脸颊因为热气显出绯红。
她仰头无措地看着月亮,月亮清辉披拂,裹着她小小的身体,让小女孩像一个发光的瓷瓶。
她痴痴地望着。
此刻,窗外的月亮刚从一簇云朵里游弋出来,又靠在另一簇云朵堆积成的堤岸上。久已干涸的泪水浮上眼眶。
10
对于堂兄春生,她的心思是复杂的。肯定是有些怨,尤其是在想念父亲的时候,会想着若是父亲不去顶替春生当兵,是不是就可以陪着她了,和其他孩子的父亲一样,把她扛在肩上去逛庙会,带她去看戏,给她买成串的冰糖葫芦和香喷喷的面人,用胡茬痒痒地刺她的脸,用粗笨的大手给她梳辫子……这样想着,比照着,就对春生哥生出了怨念,虽然心里也明白,这不怪他,甚至谁都无需怨怪的。世事如此,弱小的个体也只能在时局的大气候下谋求生存之道,每个人当时所做的选择都是基于当时处境的考虑而做出的最优选择。
春生呢,本就是腼腆的男子,如今在她面前更变得小心翼翼,像是回避又像是找着机会亲近。回避是因为愧疚吧,也怕一不小心触引了她的伤心。至于亲近,除了堂兄妹的天然亲情,也是源于想补偿的心理吧?最终他还是走到她的面前,极为恳切而又手足无措的样子。假期回家的时候春生会带礼物给她,有时候是一套毛笔或者水彩,有时候是一条围巾,还有点心蜜饯之类的零食。她捧着这些东西,一种簇拥的温情和难以排解的孤独同时降临,又是觉得温暖,又是觉得酸涩,还掺杂着不知如何化解这种感觉的惶惑。
本应该是两小无猜的堂兄妹,因为这些事情,两个人反而有些不知如何面对对方,相处的生分和血缘里本能的亲近,竟然在纠葛和埋怨、愧疚和补偿里滋生了一种牵念和吸引,恰如灰瓦上的青苔,说不清什么时候滋生的,看见时已经长成了绿绿的、潮润润的一片。他写给大娘大伯的信,寄回家里的物件,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她都想知道,明明是大姑娘了,还会无端地盼望着过年,盼望着他放寒假回家,吃饭的时候也会装作不在意地向大娘和大伯问起春生哥的消息。忽然有一天,发现自己对春生的思念代替了对父亲的期盼,也冲淡了她内心的苦涩,让她整个人变得温顺平和了许多。她宁愿春生对她一直充满着愧疚,并且因为这愧疚对她更为关注亲近,多陪伴她。孤独是一味慢性毒药,不知不觉间让人变得偏执、易碎、敏感、自虐,对温暖和痛苦都充满依赖。
有人给春生哥说媒,她只是不小心打翻了茶盏,滚热的茶水溅到了媒婆的大衣襟上。
春生在工作的第一年,过年回家时带回一位女子,贤淑喜气的模样。大伯大娘高兴地請了族里尊长一起喝酒,众人皆是欢悦,说着祝福的吉语。只是她,滴酒不沾的人,趁着大家不注意,端起一杯酒,一口吞下,辛辣炙灼贯流全身,随即木木地走回屋子。
门在身后关上。她依着墙跌伏下去,身体蜷折在一起,下巴抵着膝盖,弱弱的哭声嘶哑凄咽,一直哭到睡着。当她醒来时,月亮像一块薄冰,汪汪地浸泡在她的泪眸里。她心里空落落的,整个人都有一种虚浮感。
11
夜用夜色涂抹一切。由低处开始,由地底黑色的泉水和植物洁白的根系和深藏的虫穴里升起,冉冉的、袅袅的,烟一样地漫过禾苗、菜畦、茄子紫色的花朵、篱笆、窗棂、没有上锁的门扉、房子与房子之间的小径、屋檐、枝丫间的鸟巢、村庄和村庄之间的河流、没有归处的风,还有在云朵的回廊里闲走的身形单薄的月亮。
夜用夜色涂抹一切,遮蔽、掩盖、混淆、篡改、收纳、放逐。在这黑色穹庐之下万物得以喘息。人也如此,甚至人比其他万物更为脆弱。身体养育和塑造了人的一切,可是身体也会背叛和离弃这一切。此刻的她,已无法掌控和使用自己的身体了。
叛徒!叛徒!叛徒!——活着的那一半身体声色俱厉地斥责僵死的那一半身体。控诉化作鞭子,带着钢齿的那种,化作飓风,裹挟着闪电的那种。她嘶哑冒烟的喉咙里伸出一只鹰隼的铁手,摇撼着那一半死去的身体,但是所有的控诉和摇撼都化作无力。她确信她的另一半身体已经先于她而死,可是僵死的一半身体无法脱离完整的身体构建,医生无法用一把锯子把它锯下来!烧掉!埋掉!只能让她携带着,用活着的一半肉身扛负着死去的一半肉身,艰难而羞耻地活着。对于这种羞耻,死去的那一半身体是无知无觉的。它已经死了,脱离了感觉和这个活人世界的评价。它甚至是幸福的、无辜的,只有活着的这一半身体,带着敏锐的知觉,脆弱到随时会崩塌的情感,感受着这一切,无力回避,无力逃脱。
可是死去的那一半身体坚决不会承认和感恩这种重负,甚至充满敌视和嫌弃,用冰凉的肌肤触感,用死灰的皮肉颜色,用水泥柱子一样无法挪动的骨头,用无法流通融汇的血液。死去的那一半肉身对活着的另一半肉身和它所供奉的灵魂充满敌视和嘲弄。
她想翻身,可是无论她心里使的力气多么大,活着的这半肉身仍是搬不动僵死的那一半,似乎越是用力,越是感到力弱和无望,甚至死去的那半肉身有意地让自己变得沉重,如浸透了水的棉絮,她怎么用力都搬不动。她继续用力,她觉得她的力气大到能让骨头戳破皮肉顶出来,她觉得她的力气足够让她的心脏因为过于激越和鼓胀而炸开,她的眼珠能拱破眼膜冒出来弹到对面墙上。可是,那一半僵死的身体就是不动,丝毫不动。如钉在了床板上并和床板下的水泥地,和头顶的石灰天花板,和四周的白墙,和墙外的走廊、楼梯、开水间、手术室、太平间,和药房、食堂、整个医院、医院外的大街、整个城市以及城市以外的所有建筑长在了一起,一种皮质相连、骨骼盘结的生长,钢铁焊接式的,混凝土熔铸式的,那么就是说被遗弃和孤立的倒是她活着的这一半身体!
她的泪水忽然冲出了眼眶在脸上横流。那泪水灼热得能把脸颊烫出凹痕,让她的脸看起来近乎是破碎的。泪水流到嘴角旁或者灌到了耳朵里,有几股潜入了花白的头发里。她痛苦地闭上眼睛,可是耳朵里充满嘈杂的声响,她想躲开那种声音,但躲不开。她还能躲到哪里去,一个连死都不能自主的人,还能躲到哪里去?于是她只能听着那种声音了。
在夜的祭坛上,死去的那一半身体嚣张地嘲笑活着的这一半身体:“我已卸下痛感和思想,只有你!只有……你,还要被关在肉体的牢笼里。承受手术刀、牵引器、药片、呼吸机、X光、核磁共振、尿管粪袋……亲人的哭泣、陌生人的同情和围观、医生见惯生死的冷漠……医院的白墙、病号服、消毒水、毫无味道的流食、溃烂发脓散发着恶臭的褥疮和不完的医药费账单。”
她无力再听下去,也无处可逃。活着的一半身体想要跳起来,冲过去扼住死去的那一半身体的咽喉,可是却无力动弹,像是被牢牢地楔钉在死去的那半肉身上——一半身体竟然是另一半身体的棺材?!“是的,我就是你的棺材,有生之年,你必将背负我如背负刑枷。”她想到了死!——一半身体要去死!她要去死!
她忽然无比渴望和另一半身体和解,并且互助以达到对痛苦的解脱,她希望另一半身体能够让她去死,可是这时候另一半身体忽然放声大哭,哭着跪下来,拉住她,拽住她,拖住她,抱住她!让她无力动弹,于是死去的那一半身体又成了活着的这一半身体的救星。
床头灯是一枚从墙壁里凸出的眼睛,在监视她,带着恶毒的清醒和幸灾乐祸,泛着红色的光芒让她无比焦躁和痛苦。逐渐地,光线变成细密的芒刺,射向她。奇怪,她本身已经没有任何痛觉了,可是唯有这光芒,让她感到疼,被射穿、被钻透、被烧灼的疼。她想让这光芒熄灭,她口齿不清地说过,她用目光示意过,可是家人和护士都认为她的床头需要亮着一盏灯。尤其是在黑夜,灯一定要亮着,以昭示医院的负责,给病人以温暖和光明,以昭示她还是一个活人,虽然她的一半身体已经死了,另一半身体挣扎在死去的路上。她就这样躺在灯光细密的箭阵里,被刺射,被灼烧,肉身一寸寸化为木头,皮肉或是干燥绷紧,或是綿软无力,失去了生机、血色和活气。
12
月牙变成一把匕首,尖端锋利,有血槽和锯齿,泛着寒光。是的,月牙儿不再是玉佩,弯弯的舟,小梳子,或者天空鬓角的簪花,它变成了匕首。
她终于变成了匕首!
水声哗哗的,是浴室,水汽湿浓,玻璃门云遮雾障的。依在床头的女人死死地盯着那扇门。死死盯着,好像自己的眼睛不是肉长的,而是钉子和钢钻头,要凿开那扇门……她没有动,靠在床头,壁灯的几何花纹分割光芒,光落在她的脸上又分割她,都是尖刺,都是锐角。她的丈夫正在沐浴。最初她认为他的身体是树木、是大山,后来她认为他的身体充满着日程表、文件夹、会议、电话铃声、茶渍和烟头,如今他的身体是泥沼。
他让她感到污浊。
玻璃门上的雾气更为浓重湿厚,被过滤的光线漫射出来,让房间犹如飘摇在雾里的气球,有些迷离,有些晃荡。
水声停了。
这次换作是她,带着愤怒、挑衅和轻蔑的力量,好像主动权都在自己手里似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看他因为兴奋而扭曲的五官,反而有一种轻浮凄惨的笑意浮上她的嘴角,可是只浮上一半,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的眼珠在瞬息明亮之后忽而变灰,灰扑扑的,光芒顿失,如忽然被折断翅膀的雀,直直坠入眼底的暗泉。
他伸手想抱住她,她奋力掰开他的手,主动伸出手臂抱紧他,紧紧箍住,不放开。他想吻她,她也深深回吻,可是她的动作和神情不再像是以前的她,甚至不像是一个女人,而像一头母兽。她的吻蛮横用力,以一种将他从中间撕开的蛮力。这是一场借欢爱的名义展开的质问、对抗、控诉,甚至是羞辱。
丈夫眼里的光忽闪忽闪的,忽然就明白了,她已经知道了一切。是的,她知道了,她知道他和那个女人的事了。
他紧绷的身体忽而松懈了。
她既然知道了,那么他就不需要再费力隐瞒了,稍纵即逝的愧疚之后竟然是释然,让他有一种混合着疲倦的舒适感,这种感觉不像是逃生,而是绞索已经套到了脖子上,反而不用再逃了,也无处可逃了。他叹了一口气,把头埋到了她的颈窝里。她本来以为自己会推开他,可是她没有,她木木地再无一丝力气。
良久她起身走到隔壁的房间,伏在儿子的床沿上。儿子睡着了,小小的眉头有点皱,胖嘟嘟的嘴唇陷在粉红脸颊的软肉里,眼睛眯成一条细缝,睫毛毛茸茸的像一种雾灰色水草的根须。
月光颤巍巍地从窗口爬进来,落在她身上,裹着冰屑的刺痛感和寒意,让她的面孔变得惨白,如一尊没有呼吸和血气的石膏雕像。熟睡的孩子那么软糯,就像是蜷卧在蛋壳里的某种小生物。孩子在睡梦中翻身,发出猫咪般咿呀含混的童音。一直到后半夜,月光漂浮,一段软绵绵地搭在床沿上,另一段从她的肩膀上轻柔垂落,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她甚至觉得内心的伤口如瓷瓶上的裂纹一样,被月色涂抹、填补,不那么痛了。
她在孩子身边坐了好久。孩子在睡梦中翻身,从被子里伸出一只小手,她握住那肉乎乎的手掌,从掌心传递而来的温柔暖意安抚了她。她本来是要笑的,笑纹从嘴角开放,延伸到脸颊、颧骨,快要溢到眉梢时,顿住了,顺畅绽放的线条忽然就凌乱扭结了,失控的泪水从眼眶和喉咙鼻孔喷涌出来,她赶紧捂住嘴巴,哑着嗓子哭,那声音明明是要痛快地哭出来,但又不得不拼命忍着把哭声压逼回去,堵在喉管里。喉管因为过度的挤压让她咳出声来,胸口的骨头也是胀痛的。
她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浴室。
13
婚姻和孩子让人麻痹、懒散,不知不觉地疏离,如一面石灰墙被潮气侵袭,起初只是素白的灰色有些发暗,一点隐隐的泛青,随后剥离了一片,指甲盖大小的,随后又剥离了一片,两个指甲盖大小的,无所谓的,没事的,可是一旦开始剥离而得不到修葺,这种过程就不可逆转。一场雷雨、一股大风,或者,你看不见的时间都会让它加速剥离、变色,因为潮湿而长出霉斑和腐菌,直至墙皮脱落,露出墙里面的砖茬、石头、水泥、鼠洞、羽毛和虫子的尸体。如今这面丑陋的墙壁就横亘在她的面前。
以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她有一种溺水感,整个人的脑子是混沌的,身体像是被什么托着,她轻盈如一片云絮般漂浮在厚而软的云团中。每一个毛孔都是打开的,在他粗重的呼吸助推中,她觉得自己的呼吸被扬起,又被拉细了,像是一个琴孔里流出的丝线一样的声音,她啊就牵着这根丝线漂浮着,上升而又下沉,在快要沉底的时候,他托住了她。一阵轻柔涟漪的裹覆中,她的头仰着像垂死的白鹅浮出了水面。他握住她柔软得近乎透明的腰肢,托住了她后仰的后脑勺。
他让她变得柔软,并处在一种半窒息的眩晕中。
可是,现在她的那种溺水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晰感。面前的那层雾气统统被擦除了,云朵被移走了。明明是在黑夜,她却似乎能看见所有,白窗帘的白色皱褶,黄色木桌上的黄色光晕,茶杯里剩余的半杯茶水,几缕茶叶漂浮着,酒红色的相框钉在墙上,那是些死灰般的白色,浑浊的黄色,绿森森的死绿色,而酒红色变成了干燥的猪肝色。头顶的灯明明关了,可是她觉得亮着,水滴形的灯泡变成了一个个尖锐的眼睛,带着审视和嘲弄盯着她,看见她和他的一切,灯光化成光的尖屑和碎片,刺向他和她机械运动的身体。
她的眼睛和大脑还有感觉系统被某种充满冰冷科技感的东西改装了,她由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变成了一个人造的生物,某种充满生机的东西正从自己的身体里被抽除。
似乎一切都消失了,连厌恶和愤怒都消失了。
那一夜,她怀孕了,有了他们的第二个孩子。这是她意料之中的。或者就是她预谋的,她有意的。她哪里是想要孩子,她只是以两个孩子作为筹码,提高了他离婚的难度。甚至,她要以这个孩子嘲讽他的不坚定,禁不住这点勾引。明明是欲望多一点,却偏要借爱情的幌子标高自己的追求,她就是要打破这个光明的谎言,告诉他,你们两个人的那点情情爱爱,你们自以为是的深情,以为相见恨晚、牢不可破,其实也经不起我的拆解。不要美化爱情,也不要贬低爱情,你们的关系只不过是一个成功男人想多占多得的贪欲而已,与所谓的爱情、真理、自由、缘分,不沾边的。由陌生感、新鲜感和偷情的隐秘快乐勾兑出的虚幻美感,扛得住真刀真枪的生活吗?扛得住真金白银的前途吗?
他也不过就是一个世俗而软弱的男人,早已舍不得失去现有的一切。人在少年时的鲁莽纯情和热辣辣的血性,经过十几年磨砺,早已变得圆润随和,世故而疲惫了。她只是让这个男人看清了自己的软弱、贪婪和平庸的那一面。甚至她知道的,他也不会多爱那个女人,精明自私的人最爱的都是自己,给别人的爱情都是边角料,大部头都完完整整给自己留着,消受着。精明的人都是用数学方法在活,每一步的得失进退都是严密计算过的,是不允许出现负数的。
而她呢,不想再失去任何东西了,于是她要用两个孩子留下这个男人,暗中发力的,捆绑式的,胁迫的,这不是乞求,她甚至觉得这不是被逼无奈而做出的让步和委曲求全,她觉得这也是一种主动权,是一个女人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之后的主动舍弃和承让,抗争和攫夺。
她要守住她想要的,她不能再失去。
她的抗争带着赌气,更多是关乎自尊吧,是怕被掠夺带来的空虚和耻辱吧。她已经失去了母亲、父亲,还有对春生哥的依恋。她的生活里从来没有过明目张胆的欢乐。她早早结婚生育无非是想要一个家庭,要孩子,要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谈天、喝酒、抽烟的圆满。可是如今这个圆环被拆开了,家、孩子、妻子、丈夫,都成了四散的零件,她要把这个圆环补缀起来,哪怕是有裂痕的,打着补丁的。她一贯好强,她不能让自己输,不想在人生赛道上留下败笔,不想成为婚姻的阶下囚,沦为别人同情、怜悯乃至帮扶的对象。高傲的人从骨子里高傲偏执,连别人的同情都觉得是辱没了自己。
她爱他吗?本来是爱的,但从那一刻起她就不爱他了,她就嫌弃他了。女人有一种忠心和自私就是只爱完全属于自己的男人,不遗余力的,飞蛾扑火的,散尽家财的,忠心耿耿的,不计后果的。如今她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爱他了。生活得相敬如宾最符合社会期望值的夫妻,其实是没有多少爱情的。爱情多耗费人啊,谈爱情要的是生动鲜活的生命力,需要足够的勇敢和鲁莽,还要一点点天真和不计得失、不怕受伤害的傻气。爱、猜忌、试探、渴盼、幻想、等待,反复猜忌,疑神疑鬼,患得患失,妒忌、嗔怒,哭得断肠无望,忽而欣喜得被快乐洇透了,这才是爱情。太耗费生命力了!他和她,都世俗精明,都疲倦仓皇,谁都端着心,怕受了伤害,怕失了颜面,这样的人只能谈生活远景,谈工作项目,谈孩子择校和老人养老,怎么能谈爱情呢?他们是智性远超于感性的男女,是不会轻易跳入爱河的人。因为智性远超于感性,且这种智性又远超于他们身边的大多数人,所以他们的生活呈现出一种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和谐感,被不明真相的观者当作了爱情的范本。相敬如宾生活得像精装样板房一样的男女怎么可能有爱情?笑话,愚蠢!
她的痛苦更多是源于与生俱来的恐惧吧,这多年来,她的生活貌似安宁富足,还笼罩着一层普罗大众仰望和欣羡的炫光,可她的内心始终是忐忑而惶恐的,被强硬和自负小心包裹和掩饰的惶恐。这种感觉已经融入了她的血脉,或许源于出生后就没有被妈妈好好抱过,没有尝过一口温甜的母乳,没有感受过把小小的脸颊贴在母亲怀里的温暖踏实,没有贴着皮肉听母亲的心跳声。人们说,婴儿哭的时候只要妈妈抱在怀里就不哭了,因为她习惯了妈妈心脏跳动的节奏和声音,那是她在子宫里就已经熟悉的声音。可是她出生后,那种声音就消失了。她再也没有听见过。她的惶恐或许也源于她从来没有被父亲扛在肩上或者高高举过头顶去摘一朵枝头的花,她只记得父亲的手紧紧地攥着她的小手,父亲的手指关节突起,手指冰凉。硬,似乎不是皮肉之物。父亲攥着她的小手走到大伯面前,把她的手递到大伯手中,她本能地想缩回去,可是被父亲紧紧捉住了,她的手像一只冻僵的灰雀,被父亲逮住,递出去。父亲把她交出去,就像是交出去了一件遗物。而她,如被一种魔法定住了,没有哭泣,没有哀求。
14
她一直都觉得自己是美丽的。可是有一天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就顿住了。还是那张脸,却看不到丝毫美丽的气象,还是那样的腰身发式,甚至整个人比过去还要精致,但找不到丝毫关乎美丽和快乐的活力。
她站在镜子前想了一会儿,也就明白了,是因為自己的心混浊了,撕扯了。
人都高估了自己扮演另一个人的能力。若是只扮演一次两次,或者一年半载,也许能不露痕迹,熬熬就过去了。但如果是几十年呢?从那以后,她疲于扮演外在的角色,而忽略了内心的真实感受,她本来以为保护了自己和家庭,可是现在觉得,是不是那种虚假表演掏空了内在的自我,让一个女人由丰满、有血肉、有爱恨的、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个外表和美而内心如破棉絮一样颓败不堪的人偶?
她的本性其实是一个坚贞纯粹的人,这样的人适合做表里如一的事情,那么幸福就有幸福的圆润笃定,痛苦就有痛苦的刀刻伤痕,清楚分明,毫不含糊。可是如今明明是心里苦着,表面却要笑着,做出和和美美的样子给别人看,明明心里厌恶着,拒斥着,却要腰身婀娜地表演着、应酬着。她用一个人的心力扮演了两个人,一个是真实地受着煎熬能够清晰感知痛楚的女人,一个是光鲜照人毫发无伤的女人。
扮演久了,以至于到最后自己都恍惚了。
有些傷痕一时是看不见的,看得见的伤痕会注意保护和及时治疗,看不见的伤痕只能在心底蛰伏着,钝磨着,时间久了就成了内伤。肉身是朴素而真诚的,当一个人的内心所想和外在表现是一样的,人的气色相貌就是端正清澈的,眼睛里的水光荡漾开,引导着整个面孔的弧度,包括皱纹的走向都会朝着舒展对称的方位延宕,但是当一个人的内心所想和外在表现背离,甚至完全相反的时候,人的心气、灵气、力量就在反反复复地自我质疑和厌弃中消耗殆尽了,风华尽失,即使还是那样的面孔和身形,即使那么谨慎用心,连皱纹和斑点都没有,但是美的感觉却丧失了。
她坐在镜前,梳子被握在手里,梳齿陷入肉里。望着镜中人,镜中人也怔怔望着她,她觉得自己的灵魂站起来走出了肉身,而肉身还是在镜前坐着,像一尊精雕细琢却毫无生命迹象的蜡像。
而灵魂站在身后看着她的背影,背影在这种注视下有塌陷收缩的不安感。
她拿起一支口红,在嘴唇上胡乱地涂抹着,嘴唇猩红变形,像女妖吃了血腥之物。她更用力涂,唇上的血色混乱、炙浓。口红断了,她无力地垂下手,口红掉到了地板上。她跌坐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哭声,裂帛一样粗糙,泪水混着唇色的朱红,她哭得面目全非,肩胛抽搐着,骨头都快要缩到一起了。
此刻病床上的她忽然觉得无限酸涩,这种酸涩感以心脏为中心向四肢蔓延,又变成细麻线把四肢收束起来,向着心脏的方向拉扯。她感觉自己如一只失水的生物,干皱,回缩,形体变小,整个身体都要卷折起来,缩进心脏暗红的壳里。自身的抗拒感和外在的逼迫感让她哭出了声。她听见了,这一次是她自己的哭声。此刻天空的浊黑色里飘荡着丝丝的红,还有血腥的灼热和苦腥,一定是有人在河边杀了一条丰满的白鱼,用它的血抹过了天空的黑丝绒幕布。
15
他也老了,很老了,甚至比病床上的她还要老。
男人其实被虚妄和骄傲欺骗了,以为半生跌宕归来仍是少年,以为年华衰败只是针对女人的。错了,男人也会老的,真的。疲惫、拖沓、健忘、肉身松弛、累赘,曾经舒展修长的骨骼现在都向着身体中心佝偻着,好像有根看不见的细绳子把他的身体往一起拉拢收束,一天比一天拉得更紧,于是那挺直的腰背变得弯拱、向内收缩。同时,曾经紧绷的肌肉和被肌肉牢牢控拢的脂肪却向外铺摊着,如鼓胀虚肿的土色棉囊一样堆放,让骨架淹没于其中,无力呼救。他坐在她的病床前喘气,声音衰弱而沉重,似乎这一口气和下一口气之间的空当拉长了。而沉重是觉得他的那股气息不仅仅是经过了肺部、气管和口腔,而是由全身的破败肌肉里一丝一丝捋抽出来,汇聚到一起,再艰难地突破腹腔里变形粘连的内脏的阻碍,用力冲突,迂回斗转,再拼力推进,穿过胸腔的隔膜,随后经过气管狭长垂直的通道,在喉腔的凹洞里打转、回旋,瞎眼一样冲撞,乞丐一样挤搡,鳏夫一样可怜徘徊,再打转,终于突破牙齿的稀疏阀门,艰难地呼出来,随后再逆着这个顺序进行一次吸入气体的过程,吸进去。如此反复着,一次比一次艰难,而每一次呼出的气体和吸入的气体都比上一次更少一点,质地也更为稀薄、浊杂,混合着灰尘的杂质,光线丝缕的蜕皮,穿过回廊的风的浮末,还有他自己的汗渍、鼻涕和未完全消化的食物的酸味和整个陈旧肌体的腐腥气。
他每次呼出的气体都让她觉得眼前透明的空气变得灰污了,雾蒙蒙的。他每吸入一次空气,她觉得空气的软囊就被扯动一下,这扯动牵扯着她皮肤的绒毛,让她的皮肤发紧。
她让儿子扶他回家去,不要再来了。
从夫妻的角度而言,她真的累了,厌倦了,如今连厌倦都没有力气了。那就不要看见了,还不行吗?从病人的角度而言,一个躺在床上的病人,病痛消磨了她所有的柔情和耐性,她不愿意另一个苍老虚弱的人坐在面前,像一个活标本,向她展示生命衰败行将枯朽的模样。她累了,也清醒了,不想再和他去扮演一对和睦的夫妻了。世事人生,苦和乐都是自己的,与看客有什么关系?病痛让她清醒,感觉周围的世界如潮水一样退去,而那颗心终于回到了自己的体腔里,如一枚拳头用力紧攥着,握住仅有的最后的血。
16
窗外弯月的刀磨掉了锯齿,并沥干了血槽里所有的血,苍白、枯槁、摇摇欲坠。天空倾斜而低,一端架在龟背一样坑坑洼洼的山岭上,一端斜斜延伸过来,搭在她病房的窗口。
月辉变得沙粒一样粗糙斑驳、坑坑洼洼。
黑夜再一次漫过了她。夜色本来如坚硬岩石一般黑,这一刻都变成了黑色的泉水,竟然有绸缎柔软的触感。从窗口涌进来,随后从所有方向漫溢过来。她白色的病床先是被这柔软的夜色淹没。她消失了。随后这夜色伸出无数柔软的触手,把她和她的白色病床抬起来,如抬起一乘白色的轿子。她灰白的头发变得莹亮而透明。病残的她,母亲襁褓里哭泣的她,夜晚迷失的她,没有父亲的她,跨坐在丈夫身上的她和在孩子床前的她,都转身了,走过来了,带着各自的悲伤、疼痛、欣悦以及释然,向她走来。她伸出手,颤抖的手指,向前伸着,迎接她们走向自己,于是她们的手指触到了一起。泪水很快干了,只有些微的湿意还留在发间和耳洞里。在她的平静里,病床、输液管、制氧机、呼吸面罩、消毒液、手术刀、药棉、听诊器、口罩、无影灯,医生护士的白衣服,救护车急躁闪烁的灯,医院的墙壁、走廊、冷冻室、太平间,呻吟声、催促声、哭声……都化作丝丝白线,被一双无形之手抽走了,远离了,不见了。
没有知觉的那半身体和尚有微弱知觉的另一半身体,因为灵魂的疏导和指认,停止争执,达成了短暂的和解,如并排卧在同一个巢穴的两只鸽子,收束翅膀垂着小而圆的脑袋,不动,不飞翔。又像是停泊在同一个港湾的两只木舟,静静停泊着,依靠在一起躲避着风,在水纹里晃荡着,晃荡出更多扇羽般的水纹。这水纹随着低吟的风,细致地漾出去。
在这样的荡漾里,她,沉入了蚕茧般的梦境。
责任编辑 袁 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