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槐

2023-07-12 03:03侯钰鑫
莽原 2023年4期
关键词:老槐龙湾老槐树

侯钰鑫

山口陡坡处有棵参天大树,像苍龙般挺立在山崖巨石上。

那是棵老槐树,无人知晓它活了多少年岁,但见树皮嶙峋、铁干虬枝。许是经历千载风霜,树干早已枯朽成洞,却朽而不倒,根须暴突,宛若龙爪交错,嵌入石缝,又把石缝撑裂了,和山岩巨石结成一体。老树命大,活得也旺,风刮不倒,雷劈不死。人们称它“老龙槐”。

崖高三丈,有石阶可攀。崖顶平坦宽敞,十多平方,周遭有石栏拱卫;大约瞻仰的人多,树下坚硬的花岗岩被踩得溜滑,闪烁着血红的光泽。

老树枝丫上系有条条缕缕许愿的红绸子,在风中飘扬,好似高原藏区玛尼堆周围拂扬的经幡,闪耀着魂魄与灵性交融的祥瑞之光。枝干上有一根长长的铁链,上面挂着很多锁,铁的、铜的、不锈钢的,方的、圆的,新式的、旧式的,林林总总。铁锁和铁链牢牢结合在一起,缠绕在老树枝丫上,便成了一道奇观。这是年轻人的创举。在激情浪漫的时节,成双成对的有情人前来叩拜古槐,祈祷他们的爱情如老龙槐那般天长地久……

早年间,这里是过河进山的必经之路,那条被脚板踩出石窝窝的石板磴道还有残存。路朝西北方向,蜿蜒崎岖,攀行数十里便是重峦叠嶂、云蒸霞蔚的太行大峡谷了。

这一带山势低缓,属于南太行一脉,蟒蛇般逶迤横亘,铺陈到卫水边上。这里原来有一个水深浪宽的河湾。望见那棵树,便知道对岸是龙湾码头了。后来开山炸石,山越挖越小,水越变越窄;再后来水枯了,码头没有了。接下来搞大开发,龙湾村搬迁了,只剩下村前那棵老龙槐,还有树下面一户人家。

如今的情景好奇葩,突兀地耸起一栋栋高楼,挤挤挨挨形成一条条大街,架起让人头晕的高架桥,把这片荒村野地魔术般幻化成现代化奇观。

八年前,从那片楼群里伸出一条大舌头,蛇信子一般延伸到老槐树下,好像吸口气就能把这片山崖石壁吞下肚去——这是上面规划的一条高速公路,冲开这片山野,沿途盘山越岭,穿越千仞绝壁、万丈峡谷,实现太行天险变通途。

然而,尴尬的场面出现了。从楼群那边修过来的高速公路、齐崭崭的绿化树、光彩夺目的照明灯带……统统在老槐树下戛然而止,如同一块骨头卡在喉咙眼上,一卡就是八年,好似一根钉子揳在命门上,生不成死不就地瘫在那里……

拦路的是老槐树下一座破败凋敝的石头院。一圈院墙,三间楼屋带两间晾棚,石墙、石门、石窗户,连房坡都是石板铺就的;院墙裂缺几道豁子,石板铺就的院地坑坑洼洼,屋檐下积满水渍,长出一片片苍苔;东墙有间灶屋,西头有爿草棚,拴有两只山羊,不时发出咩咩嘶鸣。

老屋门前砌着石门楼,平滑溜光的石凳上,终日趷蹴着一位白发堆雪的老奶奶,佝偻着瘦削的身躯,拄一根山木拐杖,从早到晚纹丝不动,宛若老僧打坐般入禅入定。倘若身边有了响动,藏在深穴里的眼珠豁然睁开,二目如炬盯着前方的路口,干瘪的嘴唇抖动着,发出山风一般低沉的呼啸:“槐根儿,乖孙子,赶紧回家吧,啊?奶奶等你哩……”

即便到了夜晚,老奶奶也会在门前石缝里插上一枝蓖麻串,燃起半尺长的火光,坐在石凳上苦守半宿。老人家枯瘦的身板皮包骨頭,形同一段枯朽的树桩。她的生命早已化作一缕精灵,鬼火般在老槐树下顽强地游荡。

高速公路势不可挡,泰山压顶般横亘在百米之外。石头院破败丑陋,如风浪中的小舢板,不堪一击。八年过去了,这个风烛残年的老奶奶泰然自若,成为难以解决的“钉子户”!

八年前,县里派了工作组到龙湾村动员村民搬迁。一连几个月,拆迁工作毫无进展。县长很恼火,亲自跑到现场,对着村支书大发雷霆:不就是一棵树,一个老太婆吗?难道比愚公移山还难吗?

村支书是个中年汉子,垂着汗水淋漓的脑门,赤脖子涨脸憋出一番话:俺村都是姓林的,论起来都比我辈分高,在老槐奶奶面前,我这支书也只能当孙子。她是俺全村人的老祖奶奶,一尊铁菩萨!她怕搬了家,亲人们回来找不到家门。所以,她老人家不吐口,俺村谁也不敢乱拆一块砖。百岁老人啊,像纸糊的一样,俺可不敢碰她一指头……

县长蹙起眉,许久,长长吐了口气,说:是我莽撞了。你整份文字报上来,请示一下上级吧。

村支书挨家挨户问讯,请村中老年人回忆,费了老大工夫才凑出一段文字,把老祖奶奶的身世大致理出个脉络——

谁也说不清老祖奶奶姓什么叫什么,哪年嫁到龙湾村的。后辈人都喊她老槐奶奶,她和老槐爷生有两男一女。当年,陈赓的部队在这一带打突袭、端鬼子碉堡,她大儿子林树槐给部队带路当向导,一连拔掉鬼子三个据点。林树槐从此参军当了八路,由于打仗勇敢,从班长到排长又升到连长。不幸的是在一次伏击战中英勇牺牲,年仅21岁。日本鬼子投降后,老槐奶奶才收到林树槐的死讯。

那年,老槐奶奶年近五旬了,是村里的妇联主任,她顾不上流泪,顾不上悲伤,组织老婆子小媳妇们做军鞋烙大饼备干粮,倾尽所有支援前线。老八路洪流般杀出太行山,向蒋军发起大反攻,仗越打越大,共产党的军队越战越强,前线天天都有捷报传来,眼看就要打下咱穷人的天下啦。

老槐爷是龙湾村党支部书记,终日山里山外跑,组织青壮农民上前线、抬担架、救伤员。他送走一批又一批,村里人越来越少,前线的仗越打越远,最后老槐爷亲自带领一批年轻媳妇、未成年的大闺女推起独轮车奔赴前线了。临走那天夜里,老槐奶奶把唯一的女儿林槐花拉到他面前说:“他爹,你也上年岁了,让闺女随你一块去吧,一来为新中国出把力,二来路上也好照应你!”老槐爷伸开两只粗壮的大手,一手拉住闺女,一手拉住老槐奶奶,说:“老婆子,没想到你觉悟蛮高咧,俺本想把老二带走,让闺女守家心疼你哩。”老槐奶奶说:“俺是心疼老二哩,他媳妇生娃大出血,身子骨弱,奶水不够养娃,老二该留下。咱家闺女可不瓤,上阵比得过花木兰!”

老槐爷一走没回头,带领乡亲们追随部队,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越走越远。在淮海大战最惨烈的一仗中,敌人的飞机蝗虫般在头顶盘旋,投下的炸弹遍地开花,阵地上血肉横飞,尸骨成山。为了掩护伤员,老槐爷一声大吼,扑在担架上。硝烟散尽,老槐爷牺牲了。他的女儿林槐花和许多年轻的姐妹如同老槐爷一样,用血肉之躯保护了伤员的生命……

那一年,老槐爷55岁,林槐花年仅17岁。

老槐奶奶听到消息,眼里掉落一串寒泪,旋即她抹了把脸,挥挥胳膊硬声硬气地对二儿子林保槐说:“儿子,咱老林家辈辈出英雄,咱得挺起胸膛往前奔,号召乡亲们把你爹、你妹和所有的牺牲者接回来,在咱后山立个坟,让他们守着咱,守着咱穷人的天下,瞅着咱红红火火过日子!”

从此以后,老槐奶奶被公推为龙湾村的领袖,担任了村支书,带领着当家作主人的乡亲们在刚刚分到的田园里抛洒汗水、播种希望,创造翻身农民的新生活。

老槐奶奶身边只剩下二儿子林保槐和她相依为命度时光了。儿媳妇生娃时落下病根,拖了两年没治好,撒手走了。老奶奶用柔弱的肩膀撑起一个家,靠着一天五顿小米粥,把小猫仔似的孙子养成虎娃娃;又靠着儿子林保槐汗水摔八瓣地劳作,虎娃娃粗枝大叶地长大了,在村里读完小学,又到城里讀中学去了。

孙子林槐根每星期回一趟家,帮着爹干一天活计,再陪着奶奶唠半宿家常。奶奶和面蒸馒头、支锅烙大饼;爹守着灶台拉风箱、看火头;槐根举起斧头劈开老树疙瘩,把柴火抱到灶前……祖孙三代和和美美的情景,引得老槐树摇动枝丫婆娑起舞。第二天,槐根背起干粮起个大早又进城了。奶奶为他准备的窝头、大饼加咸菜,就着热水能吃一星期,他怀着热腾腾的理想,肩负着老辈人的希望,勇敢地朝前方飞奔。

突然有一天,槐根急匆匆跑回家来,扑通一声跪在奶奶面前,说:“奶奶呀,美帝国主义派兵侵犯朝鲜,把战火烧到了鸭绿江边,企图把咱们刚刚诞生的新中国扼杀在摇篮里。毛主席号召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哩,我已经报了名,这两天就要奔赴前线打鬼子去了。我今天赶回来,和奶奶跟爹告个别,再到爷爷、姑姑坟前磕个头……”

老奶奶吃了一惊,赶紧把槐根搀扶起来,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他爹林保槐顿顿脚,粗声粗气说:“上前线打鬼子咋能轮到你,你才多大呀?”

老奶奶伸手拍拍孙子身上的尘土,心疼地说:“对呀,你才十六岁个娃,嫩着咧,当兵还得等二年……”

槐根挺起胸脯,晃晃结实的胳膊,高门大嗓说:“我在学校是团委书记,还是篮球队长。就我这身板儿,报18岁,兵役局都相信。求你们二老给我保密,让我当上志愿军,先上前线打鬼子,为国尽忠,扛个功劳匾,再回来守着你们好好尽孝。”

林保槐摇头坚持:“不中,咱不能欺骗政府,你还小。要尽忠也该爹去呀。”

槐根仍然坚持,说: “爹呀,你拖条老寒腿,咋能行军打仗?奶奶呀,俺爷爷俺大伯俺姑姑都是英雄,在这节骨眼上,俺这辈人咋能当孬种哩?”

老奶奶扭过头,吸了下鼻子,泪水从眼眶里滚下来。她猛地伸开巴掌抹了把脸,把孙子搀起来,庄重地说:“好孙子,你做得对,奶奶决不拖后腿。你走吧,记住奶奶一句话,打败美国鬼子就回家,奶奶守着门台等候你哩!”

槐根是个好后生,到朝鲜前线不到半年,就立了两次战功。县里组织秧歌队,敲锣打鼓把喜报送到老奶奶手里,还在老槐树下开了庆功会,把一块亮锃锃的金字光荣匾悬挂在石头院的门楼上。

第二年冬天,老奶奶收到槐根从朝鲜前线寄回来的家书,说他当上侦察排长啦,马上就要带领战友们深入敌后执行任务,志愿军要发起大反攻了。爹和奶奶要好好保重身体,听候我的胜利消息吧……

在以后的日子里,老奶奶守着门台等呀盼呀,说梦话都在问:根儿呀,你该来信了……老人家打发保槐三两天就往城里跑一回,找兵役局、找邮电局打听消息。每一回保槐都是急匆匆跑着去,疲沓沓走回来,避开老娘的目光,轻轻摇着头,又赶紧安慰着:“娘甭担心,县上说了,咱志愿军又打胜仗了,美国鬼子灰溜溜坐到谈判桌上啦。槐根是排长,身上任务重,空下来就会写信的。”

老奶奶不说话,走到门楼前,倚着石头墙,朝路口上直愣愣望着,一站就是好半晌。山风刮着她越来越白的头发,如缕缕炊烟,飘向远方。

抗美援朝胜利了,依然没有槐根的消息。

志愿军从朝鲜一批批回国了,仍然看不到孙子的身影。

老槐奶奶换上件干净布衫,穿上解放鞋,背上干粮袋,亲自往县城打听消息了。刚刚走出石门楼,对面干河滩上停下一辆吉普车,车上下来几个人,直冲冲朝老槐树下走过来。

来的人是县长、武装部长、还有两个干事。没等对方站稳,老奶奶就用焦灼而又忧虑的目光看过去,问:“你们……是来通知林槐根的消息吗?”

县长疾步赶上前去,双手搀住老人,安慰道:“老人家,我们代表政府给您老送慰问信来了!”

武装部长和两个干事立正站定向老奶奶行了军礼,又从帆布包里掏出鲜红的大信封,恭恭敬敬递上去。

老奶奶没有伸手去接,颤声问道:“告诉俺,俺孙子林槐根到底是死是活?”

武装部长咂咂嘴,说:“老人家,林槐根同志是位战斗英雄,是中国人民志愿军的忠诚战士。他没有回国……不过,阵亡将士名单里,也没有他的名字。请您老人家放心,一旦有了槐根的消息,我们保证第一时间通知您。”

县长和武装部长商量过了,不能让老人家过度伤心,没有把林槐根属于志愿军失踪人员这句话告诉老人家。

老槐奶奶明白孙子没有从战场上走下来,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但她知道,她着急,国家也着急,便不再多问,坚定地说:“放心吧,俺林家没有孬种。槐根临走时说过,打完仗就回来,俺老婆子一定能等上他!”

春来了,山青了;秋来了,树红了;冬天来了,满山遍野成了林海雪原;老槐树年年岁岁盘坐在山崖上,稳如泰山。老槐奶奶越来越老了,头发全白了,腰弯了,背驼了,如老槐树遒劲弯曲的枝丫,虽说佝偻,却铁打般坚韧。

老槐奶奶66岁那年,她对儿子说:“保槐呀,咱不能老在家里干等。你都快50的人啦,趁着还能走动,往朝鲜跑一趟吧,打听不到槐根的实信,俺死不瞑目啊!”

保槐因为出生时不足月,身体很瓤且腿脚不灵。他老实憨厚话语不多,但他很听娘的话,从来没有违拗过。娘说话办事都在点上,不服不中。

保槐正当准备动身时,天下大乱了。一群红袖箍打着红旗喊着口号从城里过来了,他们包围了山崖上那棵老槐树,说它是封建迷信产物,要砍倒它,或是放火烧掉它。

龙湾村全村人涌过来,同仇敌忾怒吼起来:“老龙槐是俺的命根子,谁敢动他一指头,就和他拼命!”

双方对峙互不相让,一场械斗一触即发。

老槐奶奶佝偻着腰拄着枣木拐杖,从人缝里挤过去,站到老槐树下。突然挺起胸膛,如拉开的一张硬弓。老人挥起拐杖,在众人头顶横扫一圈,用高亢的声音问道:“你们这群毛孩子蛤蟆吵坑乱叫唤,可知道这棵老龙槐的来历?”

老龙槐下顿时一片哑静,只有山风从树梢掠过,如泣如诉般悲咽。老槐奶奶讲述了一段往事——

那年她嫁到龙湾村,成了林老槐的媳妇。洞房花烛夜,身子没挨一下热炕头,就跟村里的婶子大嫂们钻到山洞里推了一夜碾子。把木炭碾成灰,掺上芒硝、木屑,做炸药,装手榴弹、填地雷,千难万险送到山里去,供游击队打鬼子。原本,龙湾村家家户户都会做鞭炮、烟火,国难当前,这里就成为山里兵工厂的火药供应基地。龙湾村既是水旱码头,又是进山的交通要道,附近许多山洞里藏匿着抗日的军需物资。新媳妇知道丈夫是村里的民兵队长,公公是共产党的农运部长,她不能拖他们的后腿。

新媳妇为林家生儿育女,也把一腔热血泼洒到革命烈火中,当上了村里的妇救会主任。在她36岁那年,一个地痞向敌人告密,带着由鬼子、保安团组成的围剿队,坐着小火轮突袭了龙湾村,挨门逐户搜查,把老弱妇孺都赶到老槐树下,周围架起了机枪。痞子仅知道山洞里藏有物资,却不知道通往山洞的路径。公公被痞子指认出来,绑在老槐树上,敌人让他交代所有的秘密。公公大义凛然地说:“你们就是杀了我,也休想从我嘴里掏走一个字!”

鬼子百般折磨却一无所获,恼羞成怒地在公公身上潑了汽油,连人带树烧成了一股冲天火炬……

老槐奶奶讲完这段往事,在场的人纷纷垂下头来,发出一阵沉痛的唏嘘。这时山口刮来一阵野风,老槐树枝丫晃动,绿荫翻滚,发出撼人心魄的呼啸,闷雷滚动一般。红袖箍们竟然吓得纷纷挤出合围的人群,抱头鼠窜了。此后,他们再不敢来龙湾村寻衅滋事。

老槐奶奶老了,担不起村里的重任了。偏有个不三不四的二货抢班夺权,当上了村革委主任。有一天上面又下达了运动指标,让龙湾村出一个人头充数,完成革命任务。村革委主任把鬼主意打在林保槐身上,找到他说,上级拨下个指标,村革委会研究,落实到你头上。又说,你腿脚不利索,那里管吃管住,你去正合适。林保槐说,行是行,就是俺不放心俺娘。村革委主任说,这你放一百个心!你娘是咱全村人的老祖奶奶。我保证家家户户轮班照应她老人家。

那时老槐奶奶60多岁,身板还算硬朗,一天到晚闲不住,在石头院周围空地上种满了蓖麻棵子。老人家每天夜晚都要在石头门楼上插上一支蓖麻串,燃起亮晶晶的火苗,这是给她孙子槐根照路,怕他日子久了,找不到家门。

听说保槐要去学习班,老槐奶奶没有多问,交代说:咱林家人跟着共产党打天下、守天下,整整四代人了。听党话跟党走,到哪都不能给祖宗丢脸。

保槐被送到报到点,和许多人一起押上卡车又押上火车,走了几天几夜,到了沙石滚滚的戈壁滩上,他们被编成班、排、连,成了改造自然的“被改造者”。那里是一所劳改农场,面积很大,开垦的土地漫无边际。管理者是戴大盖帽穿警服的警察,看押着他们在田野里劳作。

在苍茫空旷的戈壁滩上苦熬了半年之后,保槐终于明白自己上当受骗了,他不该来到这里。他想娘了,在这里多待一天,老娘头上的白发就会多长一根,老娘就会替他多担一份心。娘老了,就他一个亲人了,他不能待在这里,他得回去给娘尽孝哩。可是,茫茫戈壁,滚滚黄沙,即便让你走,路上没吃没喝的,走不出戈壁滩就是个死。所以,劳改农场没有高墙,也没有铁丝网;那里只有漫长的白夜,永远不落的太阳。

这样一待就是六年,但他心里一直打着逃跑的主意。他在临近水源的地方挖土、积肥、修整出一方平整的肥田;接着打畦、修埂、点上萝卜籽,尔后一天两遍浇水。萝卜出芽了、长叶了、扑棱棱长起来,渐渐发粗发胖、水灵灵棒槌一般,引来人们一片赞叹;还有人大晌午偷偷跑来拔几个,躲在沟坎下咔嚓咔嚓吃个痛快。

当劳改场长四处宣扬保槐的先进事迹时,他却常常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只有鹰隼在天空能看见他在戈壁滩上孤独跋涉的身影。他肩上扛着一只布袋,弓着腰,喘着粗气,瞅着日影判定着方向,迈着蹒跚的脚步朝前走去。渴了,他停下来,从布袋里拿出萝卜啃吃几口,填了肚子解了饥渴,尔后继续前行。他瞄着日头,盘算着时间,在估摸天黑前能返回农场的地方停下来。从腰间拔出铲子,在松软的地方挖出沙坑,把萝卜埋进去,再培上厚厚的沙土,用石块标下记号。然后再踏着来时的脚印返回去。吃饭、睡觉、养精蓄锐,第二天依旧背着萝卜继续出发,在更远的路段挖下沙坑,埋一布袋萝卜……如此坚持了一段时间,终于有一天,保槐背着攒下的干粮从农场出发了,这一次再也没有返回去。那天夜里,农场引发了一番骚动,全体管教打着火把在荒原上吆喝了半宿,又在戈壁红柳丛里、胡杨林中搜索了几天,便不了了之。因为花名册上压根就没有林保槐这个名字!

突然有一天,林保槐衣衫褴褛、遍体污垢、野人般地出现在老槐树下石头门楼前。老槐奶奶拂拂满头银发,嘶哑地喊了一声:“你是俺的保槐儿吗?娘等你等得好苦情哇……”

保槐紧赶几步来到老槐奶奶面前,双膝跪倒,脑袋拱到白发娘亲的怀里。六年没有说过几句话,肉体差点在沙漠戈壁上被风干了的七尺汉子,在魂牵梦萦的娘亲面前,孩娃一般号啕大哭起来。

后来,老槐奶奶把保槐喊到面前,说:“儿啊,你能啃着萝卜走出无人区,摸上大道,不愧为林家人,是条好汉!娘今年87啦,恐怕陪不了你多少年了。俺心里那个愿望一刻也丢不掉,在俺闭住双眼前,俺得看到孙子回家。娘还是想让你到朝鲜走一趟,亲自到那里打听打听,死活也要把槐根给俺领回来!”

老槐奶奶从墙窟窿里掏出个瓦罐,呼啦一声倒在石板地上,那是一沓沓票子,日久了,已经发黄了,却硬扎扎齐崭崭的。老人说:“这都是俺一分一毛攒下的,从你哥你爹到你妹,政府年年发下的抚恤金、救济款,都在这。你数数,算算,够你跑一趟的路费不?”

保槐办齐了所需的证明、证件,说走就走。他沿着儿子槐根走过的路线,跟随旅游团,一路到了朝鲜。他不看山不看水,也不逛街不购物,在导游指引下依次叩拜了建在朝鲜各地的志愿军墓地,仍然没有找到林槐根的名字。

有人告诉他,韩国政府根据日内瓦公约,把收集到的战俘遗骸进行过统一安葬,大约三百多名战士骸骨埋在一处。在导游帮助下,好生费了一番口舌,他才得以走入墓园。那地方杂草丛生、破败荒凉、让人心生悲戚,多亏有几块简陋的指示牌,把墓地分成东西两半。朝鲜人民军葬在东墓区,志愿军安葬在西墓区。墓地被杂草覆盖,墓碑用木头做成,风吹日晒已腐朽变色。志愿军的墓碑一律向着北方,正是祖国的方向。最令人心酸的是,墓碑上均用数字代替亡者姓名,因为烈士的身份无法确认。

徬徨踯躅间,保槐无奈地哀叹一声,怆然落下两行寒泪:“槐根呀,这里面有你吗?你奶奶守望门台几十年,俺回去咋向她老人家交代哩?”

他只好把带来的祭品堆在墓地中间,环顾一周,朝四方躹了躬,作了揖,戚然说:“孩子们,不管你们认不认识林槐根,你们都是英雄好汉,都是过命的血肉兄弟,俺来看望你们啦。如果碰到俺儿,替俺捎句话。对他说,写信也中,托梦也中,他奶奶90多啦,心焦他几十年啦……”他伏下身子,供上祭品,焚了黄表,燃了香火,尔后双手捧起黄土装进一只瓦罐里,满满地盛了,想着这里是槐根踩过的土地,落满他的气息,带回去多少能让老娘心里得到一丝安慰。

半个月后,他回到龙湾村,在离家还有九级台阶的石板上双膝跪倒,把瓦罐捧在懷里,亦步亦趋挪到老娘面前,悲凉地说:“娘,俺没能找到槐根,俺交代他战友们了,看到他就给您回信。俺带回一罐黄土,是槐根双脚踩过的。”

老槐奶奶弯腰上前,伸手把瓦罐搂在怀里,顿时泪水哗哗,小河般把瓦罐泡湿了。

从此后,老槐奶奶五更鸡叫就起身,搂着瓦罐坐在石凳上,靠着石头门楼,昏花的老眼盯着前方路口,嘴里念叨着:“槐根呀俺的好孙子,恁爹到过你打仗的地方了,那里苦哇!你们打得惨,打得好哇!你们个个不孬种,个个都是英雄!恁爹把信儿捎到地方了,你赶紧回家来吧,奶奶守着门台等你哩……”

白日里,老人家靠着石头墙苦等一天。累了打个盹,渴了喝口汤。除了瓢泼大雨,她一刻不离开。夜里,她依旧会苦守半宿,在墙缝里插上两根蓖麻串,燃起蹿跳的火苗,熬到灯火燃尽,才脚步蹒跚地回到老屋,倒在石炕上艰难地睡去。

老槐奶奶99岁那年,保槐吃了一大碗老娘的长寿面,终于熬不过老娘,在他80岁那天夜里恋恋不舍地闭上了眼睛。村里人帮忙办理了后事,又派了两个年轻媳妇过来照料老奶奶的生活。老人却晃晃巴掌说:“用不着,用不着,不就是一天三顿饭的事吗?俺自己会做。你们每天给俺挑担水就够啦。”

八年前,村里人陆陆续续都搬走了,一座座石头屋先后拆除了,鳞次栉比的石头村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山崖石壁上的老槐树,还有树下那个破败凋敝的石头院,没人敢动一枝一叶、一木一石。

那条高速公路如期修过来了,但在距此百米之遥处戛然而止。低矮破败的石头院宛若一个丑陋的孤岛,白发鹤首的老槐奶奶俨然成为现代化的绊脚石,她困守在老槐树下的石头院,成了顽固的“钉子户”。

当时,县长决策:先易后难,做通了村里绝大多数人的工作,龙湾村集体搬迁。老槐奶奶是革命老人,又是个百岁寿星,万一惊动了她,弄出个好歹,谁也担待不起。村支书心领神会,修路需要时间,一时半会儿修不到这里。他动员村民们有序拆迁,同时安排人手处处小心地照看老槐奶奶,派青壮妇女按时送水送菜送米送面,帮着打扫庭院洗洗涮涮生火做饭,可谓无微不至。如果老人家打个喷嚏,他都要守在那里,大半天不敢动窝。

他也劝过老人家:“老祖奶奶,您是咱村的老太君、老功臣,咱还是搬到城里去住敬老院吧,那里环境舒适,设备齐全,俺也能好生照应您孝敬您。您整天守在山口上,这里风硬,生个病来,俺咋向全村的孝子贤孙们交代哩?”

老人家说:“恁都甭操俺的心。我哪也不去。村里房子拆了,你得上心把大伙安顿好,不能让人受罪。俺还得守在这儿等槐根回来咧,俺怕他回家找不到路。”

老县长调走了,新县长又来了。他听了汇报,理解村里的苦衷,却又鼓励村支书继续劝说老人家。村支书却一句话不敢多说。县长摇摇头叹口气,无奈地说:“这不是个普通的钉子户,这是块金刚钻,比东海龙王的镇海神针还厉害哩!”

老槐奶奶依旧靠着石头墙,搂着瓦罐,佝偻着腰,如一段枯朽的木桩;唯有二目如炬,盯着前方路口,望眼欲穿地守候着远在异乡的孤魂野鬼……

老槐奶奶106岁那年,突然有一天,高速公路上一阵骚动,停下长长一队军车,下来一群威武的军人,列起雄壮的队伍,护卫着一个盖着五星红旗的锦匣,齐步朝老槐树下走来。他们来到石头院前,咔的一声立正止步。村支书早一步搀起老奶奶——她已经直不起腰,站不稳脚步了,如同一棵风中芦荻,靠那傲岸的脊梁骨支撑着芦花喷放的生命。军官们齐刷刷向老人家敬了军礼,齐声说:“尊敬的革命老人石桂枝同志,奉中央军委的命令,我们护送林槐根烈士回归故里,特来向您报到,并致以崇高的革命敬礼!”

旱天里一声惊雷!老槐奶奶浑身颤抖、目光突然亮起来,盯着红旗覆盖的锦匣,推开搀扶的人,腰杆陡然挺直了,伸开双臂,想去搂抱那个红艳艳的锦匣。然而,她刚迈出半步便打了个踉跄,众人赶紧搀扶住她。

一位军官紧紧捧住老人枯索的双手,用饱含敬意、歉意的语调说:“敬爱的石奶奶,党和国家一直在寻找林槐根同志。他是志愿军特级英雄,中国军人的骄傲!您老人家为了林槐根同志归来,守着门台苦等了几十年,今天槐根同志终于回家了!”

另一位军官向老人介绍说:“槐根同志是率领部队执行侦察任务时不幸牺牲的。他用牺牲赢得了一场伟大的胜利!”

老槐奶奶有些茫然,有些恍惚,她的支撑能力似乎到了极限,有点等不及了。她守候几十年的孙子到了眼前,再不抓住,自己可就再没日子啦。于是,她挣脱被人搀扶的臂膀,张开枯树枝般的胳膊,想把那只盖着红旗的锦匣接过来,紧紧搂在怀里。军人理解老人的心情,有意靠近老人,任她搂住半边锦匣。老槐奶奶把苍老的面颊贴在那面鲜艳的红旗上,顿时老泪纵横,濡湿了一大片红旗。她喃喃说:“槐根呀俺的乖孙子,奶奶总算把你盼回来了,盼回来了……奶奶想你想得好苦哇!”老人把脑门在锦匣上磕了三下,兀自仰起脸来,望着高耸入云的老槐树,嘶声呼号:“老槐,恁睁眼瞅瞅吧,今儿咱老林家四代人总算凑齐啦!四世同堂啦,俺也该……挤眼啦……”

言讫,老人发出一阵笑,笑声很低,却撕锦裂帛、凄厉震耳,这是她平生最为酣畅淋漓的笑声。笑声随风飘向山野,在山岩石壁上撞出一串回响,在老槐树枝梢上引发瑟瑟颤动。笑声末了,老人的双手从锦匣上滑落下来,无声地倒了下去……

新来的县长把开发建设龙湾景区和龙湾村青少年红色教育基地的规划,提上了新一届政府的工作日程。此项工作不仅得到广大群众的拥护和响应,也得到上级的充分肯定、大力支持。

不久,龙湾景区以山崖上那棵老龙槐为标志,矗立起一座高大巍峨的革命烈士纪念碑;沿着山坡迤逦着一排英雄墓,暗红的花岗岩底座,如血染的战旗;耀眼的红五星仿佛烈士的英魂;遍植的苍松翠柏郁郁葱葱,昭告共和国大地生机勃勃。

县里重新认定了林家四代人的革命功绩,在新墓地举行了隆重的安葬仪式,让英雄的灵魂得以在故土团聚,让英雄的精神世世代代滋养子孙后辈。同时,县里重修了石头院,加固了颓倒的石墙,补修了屋顶,铺平了石板地;添加了石桌、石凳、石水池,引来一股山泉,平添了几分活气。石头屋粉刷一新,陈列了些老照片、老物件、配上解说词,成了别具一格的展览馆。

老槐树被权威部门认定为千年古树,登记在册,重点保护。重建了石头村,石头屋石头楼石头院高高低低,鳞次栉比,石板路弯弯曲曲,瓜藤一般把星座似的石头屋串联起来。这里办起了“民俗村”,吸引了无数城里人前来度假旅游、长住短留,品尝农家,体味桑麻。

凡来过这里的人,都在风传奇幻的一幕,说是每到夜阑人静时分,老槐树下就会出现一个白发皓首的老人,拄着拐杖,举着一串红亮亮的蓖麻灯,哼着深情的歌儿:

乖娃娃,天晚了,

奶奶等你回家啦。

乖娃娃,夜凉了,

赶紧回家上炕啦……

那声音真真切切,像老母親哼唱的摇蓝曲;那身影实实在在,如映在光火里的燃灯佛……

责任编辑 申广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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