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咒

2023-07-12 14:43:03徐欢
莽原 2023年4期
关键词:风雷玉兰

徐欢

付广军

1991年,我正式从阿尔山边防部队退役,带着两千块的退伍费和一床五斤重的被子南下回到西岭。

退伍之前,我在阿尔山当兵。因为我有高中学历,又会用相机,拍过很多挺不错的照片,幸运地被团政治处抽调到宣传股做报道员,负责新闻摄影。

高风雷是我在阿尔山当兵时的战友。入伍那年他二十一,比我小两岁,单眼皮,圆寸头,长得很精神,清爽。高风雷出身干部家庭,他的父亲据说是分管计划生育的领导,“文革”时被打倒,少了一颗蛋子。高风雷自视甚高,几乎没有朋友,在他身上很难找到集体荣誉感这类东西。刚入伍时老班长给新兵开会,就挨了他一顿老拳。

在新兵连的时候,我喜欢照相,高风雷喜欢看书。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察尔森水库举办的新兵游泳大比武,他得了个冠军,代表连队上台领奖。我给他照相时,他对我说你的闪光灯太亮了,刺眼睛;还说我的颧骨很高,像俄罗斯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中的拉斯柯尔尼科夫。

我们那个部队长年驻扎在中蒙边境,生活很枯燥。幸运的是,我需要给军区杂志《银色哨兵》拍摄素材,经常能以采风的名义出去闲逛。十公里外就是牧民的毡房,蒙古族兄弟热情奔放,为我枯燥的生活添了许多色彩和滋味。有一阵子,我的助手摔断了腿,我跟连长提出需要一个帮忙的,连长自然也乐得让高风雷离大家远点,高风雷就顶了缺。我们常常结伴而行,慢慢地就彼此熟悉起来。

拍完照片以后,我常会借牧民的马来骑,骑马能给人一种踏实的自由。高风雷不喜欢骑马,他喜欢跟牧民喝酒聊天,常常因为意见不和打起来,打完了,继续喝,继续聊。他说自己看腻了俄国小说,想成为中国的海明威或者杰克·伦敦,实在不行就去当演员。

说这话的时候,我们面前正好是一片大湖,他跳进湖里开始仰泳,一边跟我讲起了海明威的那个老人,讲老人花了两天两夜杀鱼的故事。

说完了,他突然问我,换你,你杀不杀?

我说,换了我,这样的事就不会发生。首先,如果在美国,我可以用枪;其次,老头儿费了半天劲,也没吃上半块鱼肉,我觉得这没必要。

退伍前半年,我去东北出了一趟公差,回来之后就发现高风雷消失了,问谁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有人说他强奸了牧民家的姑娘,已经被军区法庭枪毙了;也有人说他欺负小孩儿,打断了牧民的鼻梁骨;最离谱的一种说法是,说他是苏联间谍,被戈尔巴乔夫派来的特务接走了。因为退伍在即,在那个面临人生选择的时候,我的注意力很快就集中到即将到来的复员分配上,高风雷的事渐渐丢到了脑后。

复员之后,我接了父亲的班,分配到市公安局刑警队。那时,社会治安很差,常常日夜连轴转,累得像狗一样,却也容易出成绩。连着立了两次功,加上我年富力强,还有当兵经历,一年之后,被提拔为副队长。不过,手底下还是原来的老同事,他们不叫我付队长,只叫我广军。

我是在升了副队长之后结的婚。

她叫许玉兰,小我一岁,大学毕业,长得很干瘪,但不算丑,刚分配到市医院儿科工作。关于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起初我并不清楚,也不想弄清楚。我們只见了两次面就结婚了。我只知道她舅爷爷是成都军区的领导,同我爷爷是世交。

婚后两年,我儿子付青出生,名字是他外公取的。在付青七岁之前,我们父子见面的次数并不多。许玉兰说,我经常无法在一群小孩之中立马认出付青。这样也是迫不得已,更何况那时我还在刑警队,我的身份并不适合经常跟他出现在一起,天天忙得孙子似的,也没有时间。许玉兰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买菜做饭,接送付青上幼儿园,哄他睡觉,都是她一人操办。

慢慢地,夫妻之间就出现了嫌隙,后来,无论我做什么事,在许玉兰眼里都是错;如果我试图改正或弥补这个错,那便是错上加错。于是,我就总是找借口不回家,把大把的时间耗在了工作中。

我就是在一次加班时,与高风雷重逢的——

1996年,三峡移民工作正式开始,在那群拖家带口搬来西岭的人群中,我一眼就认出了高风雷——他穿了一件白蓝色海魂衫,靛青短裤,还是像原来一样精瘦。我故意戴上口罩走到人群中对他说,你出来一下。他只愣了片刻就反应过来,随即喊出了我的名字,广军,你胖了,不像杀人犯了。

我怎么就不像杀人犯了?哦,我怎么曾经像过杀人犯?退伍前,可是都在传他杀了人的。

我们都笑了起来。我笑得很隐晦,高风雷笑得很爽朗,还给了我一个紧紧的拥抱。关于当年他从部队的神秘消失,我们默契地缄口不言。他说他结婚了,但没有孩子,之前在奉节给人刷墙。我问他现在还看不看海明威,他说早不看了,书都已经泡在了长江水里。他问我现在还照不照相,我说我也不照相了,给尸体拍照是法医干的活儿。

说完,我俩又一起笑了有足足三十秒。

李 翘

我是一个没有牵挂的人,这很重要。

回国后,我已经换了五份工作。上一份是在西岭市的一家咖啡店当服务员。并不为了赚钱,而是想找人。

这是一家白天卖咖啡、晚上卖酒的店。在我看来,白天与晚上并没有什么区别。白天,那些人用一杯三十块钱的咖啡营造出的种种闲适氛围,进而获得一种与社会发生关系的真实感;到了晚上,酒精撕下了一张张体面的脸皮,让无所适从的灵魂从破败不堪的肉身里挣脱出来,跳着丑陋的舞。

我和李瑶都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孤儿院并不像外边的人想得那样悲惨,这里与百分之八十的家庭并无异样。关怀和爱都是很虚幻的东西,只不过在家庭里更具体,浓度高一点;这里更抽象,浓度也低一点。

对于未来,李瑶和我曾经有过一个完美规划,我们约定好长大后,他去税务局工作,我去一家事业单位当会计,这样我们可以一起做很多假账,然后拿着钱,去买一座南太平洋上的小岛,在南半球的夏天,只要顺着洋流的方向就可以漂到南极。

如果他还活着,我们的计划一定已经实现了,因为谁都知道,李瑶和李翘很聪明。

可是,1999年春天,李瑶在集体春游后生了一场大病,烧到了四十度。当晚,院长叫来了车。我不管不顾地上了车,陪着一起去了一家诊所。我听不懂医生口中的“急性肺部感染”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可能很严重。那个医生说话时声音很粗,语气生硬,声带上像生了厚厚的茧,不像个女人;还有那双手,好像生满了皮癣,粗糙得像根干枝。

我和院长等到凌晨两点,还是没有任何消息。等我从走廊的椅子上醒过来时,院长告诉我,李瑶没了。

我没有哭,只是睁了睁眼睛,问了一句,啊,真的吗?院长说是高烧引发了病毒性肺炎……我记得院长的眼眶也很红,好像被蚊子叮了,眼球在流血。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问:“我能得到什么?”

院长和医生应该是非常清楚地听到了从我嘴里说出的话。

孤儿院里经常有莫名其妙丢小孩儿的传闻,在我们这些大一些的孩子中间,已经不是秘密。所以很早我就和李瑶说过,如果哪一天我们俩中的一个丢失了,另一个不要多问,只需要跟他们谈条件。

三天后,一位梳着油头,身穿西装的中年胖子来到孤儿院,他身边跟着一个珠光宝气,浓妆艳抹的老女人,看上去年龄有六十多岁。

胖男人和老女人的气色都很好,他们对院长说,想要领养我。

院长说他们的条件很好,具体有多好,她都没法想象。

我留下了一句:请马上送我出国读书。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临走之前,我只背了一个书包,里面装着两套随身的衣物,和一根李瑶用过的筷子。我看到院长好像哭了,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经常说自己是个爱哭的女人。

如果消失的小孩是我,李瑶也会这么做的,对吧?

到了美国以后,我彻底跟那对由胖子和老女人组成的怪异拍档断绝了联系,随之而来的代价是,我也失去了经济来源。

湾区的生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只要你放下身架和自尊。我的学费和生活费来源于奖学金、打工,以及跟各色各样的男人睡觉。当然,对于任何非必要消费,我都无比节俭,也学会了像那些脸皮厚的白人一样找客人要小费,无论是在餐桌上,还是在床上。

当你只和一个男人上床后,你会因为怕失去他而痛苦;但你和一百个男人上过床后,你会因为怕失去自己而痛苦。

这也是我后来回国的原因。过了这么多年,我仍然无法忘记李瑶,或许是因为我没来得及和他上床。只有找到关于他的蛛丝马迹,我才能找到自己。

高风雷

我从来没有想到会再见到广军,他在我心中的分量,终归是不一样的。

广军是那种我想成为、但又成为不了的人。他很洒脱,从不为小事发愁,对于自己不喜欢的东西,他也可以很快适应,并且弄清楚其中的游戏规则。

我就不一样。离开部队后,我经历了一次又一次流亡。

1992年,父亲安排我和一位姑娘相亲。我本来不想去,可父亲说姑娘在省委办公厅工作,是一位机要秘书。我不知道相亲跟机要秘书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我真要当什么间谍?我们在南湖公园的一艘小船上见了面。刚坐下没多久,就下起了大雨。她的鼻翼两側爬满了密密麻麻的痘印,像个滑稽的马戏团演员,在告诉台下观众自己经历过很长的青春期。我自顾自地划着船。她知道我在内蒙古当过兵,问我,那边是不是有很多草原?我说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还要问呢?虚伪。她就不说话了。

回家以后,父亲劈头盖脸地骂了我一顿,从违背他的意思去当兵,到在部队里发生的诸多事情,再到我对那位高干子女极其不礼貌的态度。最后通牒是,马上去给姑娘赔礼道歉,并且尽快拿下她。

过了中秋,父亲就满五十了,如果今年有人拉他一把,他就能上正厅,不然就只能以副厅的身份混到退休。他的意思,我很明白。

在我很小的时候,经常和同伴玩捉迷藏,每次轮到我捉时,如果捉不到,我就会选择直接回家,这样那些藏起来的人都会自动出来,再集合起来到家里找我。

这次,我又要故技重施了。

偷了母亲藏在枕头缝里的两百块钱后,我买了一张去奉节的火车票。只不过这次没有人再来找我,也找不到我。

像我这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读了点破书却鼓捣不出任何东西的人,没有什么比劳动更加实际。在奉节,我干过各种各样的工作,专挑重体力活儿,江北码头上的水泥,一天扛下五百袋子,可以治好一切知识分子的失眠和脆弱。

很快,我和一位农民工姑娘好上了。她叫若南,奉节当地人,她身上有所有女人应该具备的优点:勤劳、朴实、柔软、丰富。白天,我们用长满老茧的双手共同寻找存在的真实感,晚上我们用青春健康的身体扫除彼此所有的疲惫。

当我们快要建立属于自己的家庭时,报纸上说,奉节要建大坝了。

我们把全部行李打包成了十二个麻袋,临别那天,若南的母亲送了我们四十个鸡蛋,用我听不懂的方言同女儿说了好久的话,大概意思就是,你们走吧,我们这把年纪,哪也去不了啦。

到西岭的第一天,我就碰到了广军。

他的身材修长高挑,穿着一身深绿的警服,戴着大盖帽,在人群里很出众。广军就是广军,他走到哪里都不会过得差。

如果没记错的话,我给了他一个很用力的拥抱。他并没有问我当年为什么突然消失,我也没有提,或许他早就打听到了,这并不重要。

那天晚上,我们到广军家里吃饭。他老婆玉兰是个医生,儿子付青已经两岁。应该说他老婆是个好人,忙前忙后,做事细致,连地上的小灰尘都会用透明胶带粘干净。付青跟他妈妈长得很像,大大的后脑勺,明亮的眼睛,在他妈妈怀里不停地对着我笑。广军笑着问我和若南什么时候也生一个,我说不急,我响应国家号召,晚婚晚育。说这话的时候,我看着若南浑圆的大屁股,又对比了广军的老婆玉兰,她干瘪的身材都能生出儿子,我们将来要想生儿子,还不是轻而易举的吗?

广军还是像过去一样豪爽,他喝得有点多了,反复告诉我在西岭不管有什么事都记得找他,大事不敢说,小事没有他搞不定的。

那一两年里,广军几乎每天都会来找我。我要是在外面干活,他就买上一瓶酒,自己坐在旁边喝,也不说话。闲了的时候,我会叫上他一起去工人体育场打球。有一回他喝醉了,趴在我的肩膀上一边吐,一边哭,说我就像是他的救命稻草。

我揽着他的肩膀,仿佛回到了当年在草原上的那个大湖边,广军告诉我,他绝对不会去跟大鱼搏斗。

付 青

我很好奇,不知道人最早的记忆从几岁开始,还是说人只能记得他们想要记住的事情。

对我来说,关于风雷叔叔的记忆要比其他任何人都清楚。

小时候,我分不清“风雷”和“雷锋”,总喜欢骄傲地跟同伴炫耀,说自己有一个雷锋叔叔。听的人总是哄堂大笑。有一次,一个又矮又胖的女生呲着两颗门牙跟我说,你撒谎,雷锋死了多少年了。这句话,一下子就把我惹哭了,好像风雷叔叔真的死了一样。

闭上眼睛,我总能想到风雷叔叔的样子:浓密的眉毛,挺拔的鼻梁,他的身材精瘦,不像付廣军那样中年发福。我甚至记得两岁那年,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我家里吃饭,许玉兰把我抱出来跟他打招呼,他二话不说就把我抱在了怀里,我也没客气,痛快淋漓地尿了他一身。那时候,我还不会说话。

自从我有了较为清晰的记忆之后,我最期待的只有两件事情,一是跟付广军的朋友一起吃饭,因为当着外人的面,他们会表现得十分恩爱,不会各自摔桌子砸碗,更不会动手;二是许玉兰加班,付广军临时有案子,因为那样我就会被送到风雷叔叔和若南阿姨的家里。若南阿姨会给我做她拿手的炖酥肉,她讲重庆话很好听,每个尾音都像在唱歌;风雷叔叔会给我讲世界地图,所以我在上小学前就知道,有北冰洋没有南冰洋,有南极洲没有北极洲,冰岛是暖和的,格陵兰岛是很冷的,阿根廷的首都是布宜诺斯艾利斯。

在我五岁那年的暑假,许玉兰莫名其妙地把我送到了北京,说是要去参加一个夏令营。在关于我的任何安排上,他们从来没有赋予过我谈判的权力。我并不在意这些,可从北京回来后,风雷叔叔就消失了,他们家的大门紧闭,付广军给我的回答是沉默,许玉兰则是熟悉的“大人的事你别管”。从那天开始,我拒绝跟他们说话,这种尴尬的局面持续了两个月,直到我过生日那天,他们才严肃地对我说,风雷叔叔他们搬走了,回了老家。我成年后回想当时的情景,只觉得他们是如此的好笑,连编一个拙劣的谎言来骗我都需要花两个月的时间。

1999年7月12日,李瑶……

付广军是在我两岁那年开始写日记的,这是一个不属于他那个职业的习惯。对于我们这样的家庭,日子不过是在平淡无聊之中重复,付广军日记上的内容也不过是“客厅的君子兰已浇水,小的那棵葡萄树该除虫了”诸如此类的琐事。

李瑶是一起碎尸案的受害者,他的尸体在五岁那年经历了高温烹煮,又被切割成了五百四十四块,胡乱丢弃在西岭市的二十四个位置……

这是我在付广军的日记中读到的唯一一桩公案。

那页纸的背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内容都是相同的,高风雷,高风雷,高风雷……我不明白那个李瑶跟风雷叔叔有什么关联。

从那天起,我开始做噩梦,梦里是付广军用一把紫色刀叉把风雷叔叔切成无数碎块,然后做成一盆冒着热气的炖酥肉送到我的嘴边。

我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了,这让整个家庭陷入一种更为尴尬的沉默。初中的每个周末,我会想出各种奇怪的理由,只有这样才可以不用回家。比起许玉兰,我更愿意见到付广军,因为付广军身上从来没有许玉兰身上的消毒水味道,这跟他们从来不睡在一起有关。

外公去世的那年,我读高一,付广军在外地开会。许玉兰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小孩,我问她,人死了,是不是什么都不会留下?她说是的,除非有人还记得。她要求我一定要记住外公,因为我的名字是他起的,他希望我能做一个永葆青春的人。我记住了与外公有关的许多事,唯独忘记了他叫什么。

付广军

2013年7月6号,星期二,中雨。

今天是小青的头七,我本想送给他一件他喜欢的东西,可怎么也找不到。没办法,只能带上衣柜里那套军装,毕竟那是高风雷穿过的。

小青很喜欢高风雷,所以自从碎尸案后,他就恨上我了。这可以理解,因为我也恨自己,但我更恨高风雷,恨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年龄大了之后,我开始健忘。最初是经常找不到打火机,慢慢地,我会把两起案子的嫌疑人搞混。有一回,住建局的老季打电话,说他儿子得了过敏性紫癜,想挂许玉兰的号,我想了十几秒,才弄清楚许玉兰在哪个科室。也就是那阵子,我主动提出调到户籍科,这让我有了大把的闲暇时间。

小青读高三那年,住校,却和室友的关系闹得很僵,想要转成走读。我便提出去陪读。他只说了一句,随便。我知道他是想让我去的,但他的自尊心很强,不会明说。赋闲在家的日子很舒服,我的任务就是给小青做好一日三餐,早中晚接送三次。这些在过去都是许玉兰的活儿,现在我做起来却异常顺手。

我极力想要让我们之间的关系更进一步,可以像其他父子那样,比如一起打球,爬山,或者他可以在下车之前跟我碰一下拳头,这都能让我高兴一整天。有一次家长会上,我看到他的地理成绩很差,回家后便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头也不抬地问我,知不知道冰岛的首都叫什么?我说应该是哥本哈根,他说不对,是雷克雅未克。然后哈哈大笑。

小青上大学之后,我们联系更少了。偶尔通电话,也都是我打过去,说不上几句就没话了。慢慢地,彼此也习惯了少说话。接到他辅导员电话时,我正在小区的水景公园里拍照。转岗以后,闲了下来,我又捡起了照相这门爱好,但不拍人,只拍鸟。如果你观察鸟类的时间足够长,就会发现它们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独特之处。

当时,我刚把焦点聚到一只乌鸦的眼睛,电话响了,他辅导员在那边说,小青一周前自杀了,在宿舍。

乌鸦好像也被吓着,扇动着翅膀飞远了。相机留给我一张虚焦的画面,我看见乌鸦的翅膀很模糊,飞行姿势像一架被击落的战斗机。

小青的大学在渝中市,离西岭只有三百公里,当地的警察里有我不少老熟人。大家一口一个付队地劝我,我说别叫付队了,现在是付科长。他们局长姓洪,跟我说了小青的情况。小青吃完了半盒安眠药,就拉上床帘睡觉了。因为室友都已经出去实习了,宿舍的灯是关着的,查寝的宿管也没有发现。直到从昨天开始,有人反映走廊里的味道很大……洪局长说,目前可以判断,大概率是自杀。

很快,校长和书记带着系主任赶过来了。在得知我的身份后,他们一个劲地鞠躬赔罪,洪局长也在一旁安慰我。校长说,这是全市今年因抑郁自杀的第三个学生了,他们一定会反思。我没搭理,也没哭,要求自己在宿舍里待一会儿。

我不清楚许玉兰知不知道,离婚后,我们从来没有联系过。关上门的时候,我希望自己能哭出来,可干了十几年刑警,死人的场景实在见得太多了,我竟流不下一滴眼泪,只感觉头皮很痒。

我撕开了小青的枕头,这是他从小到大藏东西的习惯。里面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我知道你们做了什么。”

推开门,洪局长在抽烟,校长和书记用看瘟神的目光望向在一旁低头不语的系主任。我蹲在地上,用力做了几个深呼吸,尝试了几次都没办法站起来。

高风雷

如果再让我选择一次,我还是会决定去当兵,但并不是因为可以遇到广军。

1989年,我在大学读中文系时犯了事儿,我父亲花光三十多年积攒下来的人脉关系,才把我弄出来。为了不影响毕业,唯一的办法就是在保留学籍的前提下去当兵。填兵役表的时候,人武部的领导问我,为什么不选离家最近的成都军区?我说我要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在边疆锤炼自己。领导说,你小子还真他妈的有志气。

到了内蒙古才知道,真实的部队生活并非如我想的那般富有传奇色彩。前三个月是高强度的训练,负重越野,实弹射击,以及来自班长和老兵的“教育”。这些我并不怕,只是后来简单重复的站岗,无休无止的拔草让我越来越厌烦。那些日子里,我无比期待发生一场洪水或者地震,起码我可以在救灾一线大显身手。

第一次遇见广军是他在大比武给我拍照,之后知道他是西岭的,离我家只有几百公里。连队里的南方兵不多,地缘的亲近,让我们走到了一起。

北方的公共浴室很大,又没有门和帘子,每个人都免不了坦诚相待。每次到了洗澡的时间,我们都会错开高峰,等没人了再来。有时候我会等广军洗好了再进去,有时候他也会默契地等着我。他的鼻子很大,宽肩膀,有一双修长的腿,很像年轻时的孙立人将军。我问他会不会打篮球,他说会,但打得不好。

广军口才很好,又会照相,是团政治处的新闻报道员。当时,他的身边总是有一个助手,叫何雁,上海人,负责帮他扛相机、冲洗胶卷。有一次何雁骑马摔断了腿,广军就通过团政治处,让连里派我去给他帮忙。那时候正值全军开展文化宣传活动,我跟他走遍了阿尔山附近的全部边防岗哨,拍摄学习画面。

那天,我和广军完成了采风,骑马回陈巴尔虎岗哨的路上。走着走着,眼前出现了一片大湖,那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干净的湖水,在阳光的抚摸下,从远到近泛着天蓝色的光。广军说这里是呼伦湖,还有一个姊妹湖,叫贝尔湖,但现在大部分都已经归属外蒙古。

我把衣服脱了个精光,一个猛子扎了进去,随后把整个身体反过来,仰躺在水面上。广军把随身携带的套马杆插在湖边,静静地坐在那儿。我问他为什么不下来,他说他水性差,但可以给我照相。

我游泳,他拍照,各忙各的。后来,他从湖边拿起我那本《老人与海》,津津有味地读起来。我问,如果是你,那条大鱼就在你面前,你跟不跟它斗?广军反问我怎么想。我躺在水面上说,我想走上前去抱住大鱼,在它的额头上亲一口,如果它拒绝,我就杀了它。

三天后,广军去沈阳出公差,指导员突然把我叫去谈话,问我和广军是不是在外面耍流氓,说军区领导已经接到了举报信。我想也没想就说,纯属放屁。指导员很严肃,他说举报信里附了照片,而且有牧民作证。在草原上,只有年轻男女亲热的时候,才会把“库伦”扎在旁边,这是在提醒路过的人,不要来坏事。“库伦”就是牧民用的套马杆。

看了照片后,我问指导员,哪个龟孙子拍的照片?他在哪里?敢不敢跟我当面对质?

指导员啐了一口,叫我别把话扯远了。

我并不知道牧区有这种风俗,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指导员一再强调这件事影响很恶劣,军区准备处理我们俩。我问他怎么处理,难道要枪毙不成?他说那不至于,但部队是待不下去了。

由于我是退兵,由军区派来的两个战士押送回原籍。那两个战士一高一矮,一胖一瘦。

胖的那个全程沉默,看我的目光好像是在送瘟神;瘦的那个一路上不停地打听,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干了没?他见我不答话,便一个劲地自言自语,说其实这种事也能理解……

我默不作声。

李 翘

我常常会幻想自己是一個巨大的容器。

这是我与世界相处的模式。无论是在孤儿院,还是在美国,我都很清楚一件事,就是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感受和理解另外一个人,后来我把这种感觉称作无人喝彩。

于是,我尝试以旁观者或者偷窥者的视角去看周围的人,以发现他们的脆弱与不堪,并用这些经验来填满我的生命。

孤儿院的院长是一个无能的好人,在不可抗力出现之前,她会因为任何一个孩子的悲惨遭遇而哭泣,包括李瑶离开的时候。可她所做的也仅限于哭泣。

李瑶比我小八岁。

八岁那年我第一次见他,他还叼着奶瓶,身上裹着一床厚厚的军绿色被子。每个人都在议论着他应该来自一个条件不错的家庭,因为被子里夹着整整十张百元的钞票。我在孤儿院没有一个朋友,后来李瑶稍大一些,我们就成了最亲密的伙伴。我会把孤儿院里小孩们的斗争讲给他听,比如十岁以上的孩子是一个派系,他们具备体力和见识上的优势;而学龄前的小孩,会更容易获得来自院长等官方势力的袒护。想在孤儿院混得好,你一方面要拉拢大孩子,又要对小孩子展现关爱,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你也会从一个群体进入另一个群体。这些话,李瑶听得似懂非懂。

来到美国后,我曾经在旧金山和一个喝醉的中国男人睡过觉。他是广东人,信佛,经营一家洗车行。我问他是如何完成自己的资本积累的,他马上就哭了,接着不停扇自己的耳光,扇不动了就开始念阿弥陀佛。我说,你有什么委屈可以和我讲讲,美国这么大,走出这道门,我们再也不会发生任何交集。他说可以,但必须要允许他叫我妈妈。

“妈咪,求吓你原谅我,自从我离开嗰度之后,我已经扽咗二十万个大头,抄咗三千六百篇心经,我为当年共咗黑道同器官生意而忏悔。我想,如果唔系我犯下嘅罪孽,你都唔会死于一个撞车……后来我将个男仔送去孤儿仔院里,我希望你在天之灵能够保佑我。”

他操着浓重的广东口音,我不知道让他吐露真言的魔力来自哪里,是酒精,是佛祖,还是我这个“妈妈”。告解过后,他没顾得上收拾丢在地上的避孕套就倒头大睡。我走进浴室,洗了足足半小时的澡,将自己清理得干干净净。

紧接着,他开始说梦话。

先是不停重复着刚才对“妈妈”的赎罪语录,然后是我听不懂的佛经。或许是回忆又钻进了他的梦里,这让他一改刚刚忏悔时的谦卑。

“人已经整死咗喇……!”

“我喺缅甸,唔想再留咗……!”

“西岭对唔落去了,会有人查嘅!”

“个医生畀玩啦,要嘅系佢自己嘅仔……!”

西岭、孤儿院、医生——会是李瑶吗?

对于当年那些消失的小孩,我并不清楚真相,院长说他们是被好心人接走了,所以我也经常期待下一个好心人的出现。有一对来自东北的老夫妇,他们的儿子三十岁时出车祸死了,来了之后一眼就看中了李瑶,说他长得很像他们死去的儿子。我跟李瑶说,你别想走,除非也带上我,不然今天晚上我就掐死你。李瑶说他要走,如果晚上我动他一下,他一定会先掐死我。第二天,李瑶没走,我也没有掐死他,我们还吃了同一碗炸酱面。

如果那次李瑶走了,是不是就不会死?但我没有那么大度,不会让他走的。

付 青

上大学那年,我染上了嫖娼的习惯。

在此之前,我曾经短暂交往过两三个女朋友,起初只是为了找人做爱,后面变成了找人说话。但对于同一个人,这事都一样,做爱做多了之后,就无话可说了。

而嫖娼不同,你会面对形形色色的人,和她们拥抱、亲吻、缠绕、说话。每一次的时间只有短暂的六十分钟。在那段时间里,你可以对一个再也不会见面的陌生人毫无保留地敞开心扉。这让性爱有了超越于荷尔蒙之外的,巨大且深刻的魔力。

我喜欢讲故事,更喜欢听故事。在每次约会的过程中,我听到过很多真真假假的故事——替弟弟攒学费或给哥哥挣彩礼的江西女孩、因为整容欠了高利贷的公司文员、擅长针灸和拔火罐的东北女人等等——她们的人生比那些荒腔走板的电影和电视剧要有趣得多。

我会跟每个女孩讲我自己编的故事。在那些故事里,我有很多个身份。比如异地办案的警察,或是五年没有同老婆做爱的白领,虽然我当时只有十八岁,但从没有人怀疑过我的年龄。当遇见有感觉的女孩时,我就会讲起风雷叔叔的故事。在扮演他的剧情里,我将自己塑造成一个退伍归来的少年,喜欢读书和写诗,尤其钟爱普希金和契诃夫。风雷叔叔的角色是最有魅力的,也是我最用心去塑造的。每次准备行事之前,我都会去理发店理一个精致的圆寸头,连眉毛也要修剪得整整齐齐。曾经有一个重庆姑娘被风雷迷得神魂颠倒,连着几周打电话给我,宁可不要钱也要约我睡觉。

只有遇见李翘那次,我是自己。

那天晚上,李翘推门进来,阳台刮来一阵急促的穿堂风,直刷刷地吹在她脸上。李翘穿一身黑,像港片里的女特工,不笑。我像往常那样先站在门后,门咔嚓一声锁上后,两只眼睛撞了个满怀,那时我就感觉自己演不下去了。

第一次见面,我的确被她吓到了。我见过笑脸迎人的,也见过闷头服务的,可从没见过一上来就哭的,以至于我忘记了方才想好的故事。而她一个劲地抱着我哭,嘴里喊着李瑶,李瑶。

我花了好长时间跟她解释,我不是李瑶。她不信,反复问我为什么骗人。直到我拿出身份证说,你看,我叫付青。身份证上的照片是五年前拍的,但和我现在的长相并无二致。冷静下来后,李翘说这事她干不了,把钱一分不差地退给了我,像打了败仗一样落荒而逃。

第二次见面,是李翘主动约的我。

她先是客气地跟我道歉,并问我是否有空,说可以弥补上次的遗憾。我说没关系,我更想和她换一个地方聊聊天。因为我很好奇她的故事。

我们约在一家吃锅贴和担担面的小店见面。几乎都是她一个人在吃,因为我不吃辣。她问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吃辣的,我说从小我就是这样,因为我妈有皮肤病,家里从不会看见辣椒。

李翘说,上次她离开房間后,一直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了不知道多少条街,走到了一户正在拆房子的人家前面,一对年迈的老夫妻正在烧掉那些带不走的衣服。她在那里站住了,好奇他们之后会搬到哪里去。

饭后,李翘带我走到了一所孤儿院附近。我看着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她说她有一个朋友叫李瑶,和我长得很像,甚至可以说是一模一样。我说天底下长得像的人太多了,这没什么奇怪的。我心想这个李瑶一定不只是她的朋友,或许是她的恋人。但我没有开口问,如果问下去,我不保证自己能不嫉妒李瑶。因为在这之前,李翘是属于李瑶的;而之后,我希望她可以属于我。

付广军

付青出生后,我没有一天不想杀了许玉兰。

她像一条沉默的蛇,以一种看似妥协的姿态潜伏在家中的每一个角落,当她想要捕猎时,总是先耐心地等待对手犯错误,再极其精准地一口咬上去。

许玉兰喜欢在自己说过的每句话后加上一句:不是吗?或者是在要求你做某件事前加一句:为什么不……呢?

比如:“我觉得我爸很喜欢你,不是吗?”

或者:“为什么你不想去却不跟我说呢?”

给付青摆百日宴那天,我和岳父喝了很多酒。付青难得没有像平时那样哭闹到凌晨,早早就睡着了。送走客人后,我躺在沙发上,隔着浴室的门,能听见许玉兰在洗澡。生育之后,她的身体长胖了一些,原本干瘪的屁股像吹气球一样大了起来。突然,水声停了,她在浴室叫我,广军你为什么不能帮我拿一下毛巾呢?

血液瞬间直冲到了我的头顶。我说好,你等一下。

我走进厨房拿了一把剪刀,把长长的浴巾剪成几条麻绳粗细的布条,一脚踹开了浴室的玻璃门。许玉兰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盯着我,直到我把半条毛巾塞进她的嘴里,再用剩下的布条把她双手双脚捆得死死的,她才开始像杀猪一般嚎叫起来。

我关掉了灯。我讨厌许玉兰肚子上剖腹产留下的刀疤,它像一条长长的、蠕动的蛇,或是一条表皮粗糙的蜥蜴,我觉得它随时都会爬到我身上,钻进我肉里。关掉灯,我就不会再看到她肚子上那条丑陋的蛇了。

我对着许玉兰的脸狠狠扇了一巴掌。她的眼睛瞪得很大,一下子就停止了喊叫。但她用被捆绑住的双手摩挲着我的头,好像很喜欢这种受虐的样子。没有两下,我就软下来了。

她开始放肆地大笑,口中塞着毛巾,让她的笑声听起来像是一根根粗粝的倒刺。

我停下,提上裤子,帮她解开绳子,取下口中的毛巾。她用双腿环绕住我颤抖的身体,把头压在我的肩膀上。

“你总是喜欢这样自取其辱,不是吗?”她说。

“是的,对不起。”我说。

“你是不是忘了?当年你在内蒙古,犯了什么事儿?”她说,“你跟别人在湖边光着屁股打架了,对吗?”

“对。”我说。

“那你为什么不能记住教训呢?不要打架,你不是这块料。”她从地上慢慢地爬起来。

我又听见了淅淅沥沥的水声。

从那天开始,我会尽量睡在办公室里,如果实在不得不回家,许玉兰就会默契地对付青说:“小青乖,妈妈今晚要值班,你去外公家好不好?”

我们住在玉泉街中央的军区大院,这是许玉兰父亲的房子。离得不远就是矿厂街,是一片密集的群租房,里面住满了整个西南地区的外来务工人员。两条巷子中间有一条叫做大罗巷的狭长小路可以贯通。从我家到高风雷家,看似隔了一条街,实际上只有几百米远。

那两年,我为一个接一个的案子忙得焦头烂额,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成了时代的弃儿。

形势变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下海经商。许玉兰的两个哥哥都从单位辞职,一个承包了粮库,也就是后来的西岭粮油集团;另一个成立了建筑公司,后来承揽了西岭市近一半的地产项目,包括矿厂街的拆迁。

高风雷也在这场变革中抓住了机会。他和几个奉节老乡搞起了装修队,主要业务是室内和楼盘外墙粉刷。渐渐地,他给小青的红包越来越大,有时大到我不敢收。可他总是云淡风轻地说一句:“我们的关系,不讲这个。”的确,自从来到西岭之后,他从未求我办过任何一件事。

当许玉兰真的在值班时,我经常会独自一人在晚上穿过大罗巷,走到高风雷家的院子里。尽管赚了些钱,他还是不愿从矿厂街搬出去,因为有个神汉曾对他说过,他五行缺金,这里是他的风水旺地。

有时候喝多了酒,我会住在他家。只有在夜里,听着高风雷和若南在床上亲热的声音,我才能真正地做回一个男人。他们一个月的次数比我一年还要多,高风雷和别的男人不同,他喜欢不停地叫,还会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声。这声音会把我带回呼伦湖边,我感觉自己化身成了那个与大鱼搏斗的老人,手中的库伦也变成了鱼叉,有着使不完的力量。

李 翘

从见到付青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他不是李瑶。

不得不说,他们的确长得很像,像到几乎可以乱真的程度。尤其是眼睛,都是单眼皮,细长的眼尾,左边内眼角的位置都有一块小疤。

能将两个人区分开来的,也正是眼睛。付青眼中带着一种冷峻的旁观者神情,在他心中,每一个人都只是供他观察的物体。李瑶呢,他的眼神像一只看守坟墓的猫,总是守着一堆只属于自己的破烂东西,比如用过的筷子、吃剩下的苹果核,还有我。

从付青的房间逃离后,我守着那对烧衣服的老夫妻看了许久。他们的房子在轰隆隆的铲车扬起的尘土中化为废墟,我想在他们身上捕捉到一点乔迁新居的喜悦,可他们只是面无表情地、不停地烧下去。

不管怎么说,付青还是个小孩儿,我一眼就看出他很不幸地爱上我了。对于旁观者而言,入局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好在他对感情的兴趣不大,只是喜欢窥探别人的秘密。我看得出来,他很想多了解一些关于李瑶的事。为此,他用了自己最宝贵的故事来交换。

那个故事的主人公叫风雷,是一个曾经当过兵的诗人。可是退伍之后,他就再也写不出来任何新诗,他将一切问题归结于自己缺乏真实的生活感受。开始他昼夜不停地劳动,在劳动中,他又创作出了迷人的故事。可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风雷不停地捡到钱,有时候是五十,有时候是一百,就连在陌生的厕所方便时,随手放置的卫生纸都会变成一张崭新的百元大钞。从此,风雷不需要再劳动了,这也让他的灵感枯竭。

“那他还写诗吗?”我问付青。

“他想写,可写不出来。他认为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阴谋之中。”付青说,“风雷发现,这些钱都是一个小男孩丢在路上故意让他来捡的,他觉得自己的人格受到了侮辱。于是,他蹲点了很久,终于在小男孩又一次作案的时候把他抓住,丢进了一口巨大的,烧着开水的锅里。可意想不到的是,锅里的小男孩变成了一个大大的、足足有几十斤重的金元宝,用手摸上去,质地像木头一样。风雷愤怒地抄起了一把锯子,将金子切碎,不多不少,正好五百四十四块,这正是他捡到钞票的数量。他将散碎的金子丢进了自己家的粪坑,和城市的各个角落。从那天起,他的灵感和才华又全部回来了。”

我伏在付青的胸口,當他讲到风雷抄起锯子的时候,我听见了急促的心跳。

作为回报,我给他讲了小男孩丢钱以前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叫小青,在一所孤儿院长大,从有记忆那天开始,他记住的第一个女性是一个漂亮的姐姐。姐姐的脾气很差,有时候还会咬他,在他的肩膀上留下血红的牙印子,但他还是很喜欢姐姐,因为他们每天晚上都抱在一起睡觉。有一天,小青收到了一封从遥远的地方寄来的信,信上写了小青的爸爸妈妈很想他,希望把他接回家,信封里还装了厚厚的一沓钱。小青不想离开姐姐,半夜时,就趁值班的阿姨睡着偷偷跑出去,把所有的钱都丢在不同的角落。那天晚上很冷,等小青丢完了钱,却怎么也找不到回来的路了……

不是小青,是李瑶,对吗?

高风雷

敲门之前,我用力做了几个深呼吸,但紧张感并没有消除。随着门后传来一声请进,我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

“有什么事吗?”

坐在门旁椅子上的许玉兰低着头,应该在写病历。我是第一次来她的办公室,里面有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背朝着窗户坐着。

“我找许大夫。”

“是风雷啊,你等我一下。”许玉兰跟里面的男人打了个招呼,示意我到外边讲话。

“你知道的,这些年我从来没求过广军,但这次……”

事情发生在当天上午,几个市局刑警队的人来到店里,不由分说便带走了若南。起因是早上有人买了三个酱肉包子,一口咬下去,不知道什么东西像爆浆一样在嘴里散开,吐出来仔细一看,发现是一只眼球。

“他去北京封闭培训了,三个月之后才能回来。”许玉兰淡淡地说。

“这件事不可能是若南做的,就算是,她也不可能愚蠢到将死者的眼球留在家中。”我急切地说,“嫂子,你方不方便联络一下市局的领导,我想先疏通一下关系。”

“你等我电话吧,晚点,我还有一台手术。”

我相信凭借广军和我的交情,只要说通了,事情是可以摆平的。再说,若南每天早出晚归,百分之八十的时间都在肉铺里,根本没有作案时间和作案动机。

晚上,许玉兰给我回了电话,她说若南现在只是嫌疑人,并不是罪犯,如果想证明她的清白,可以让刑警队的人来家里搜查。

天还没亮,警队的人就来了家里。我先沏了一壶茶,又把发了一晚上的白面捏成一个个面团,准备蒸一锅馒头。

一个姓罗的女警察在院子的厕所里发出一声清脆的尖叫,音调高到让人觉得她曾经是一名歌剧表演家。紧接着他们搬来了一个木桶,一根麻绳和一把铁锹,在两小时内从厕所里挖出了十个打包袋,里面一共有三四十块碎肉,其中包括一只右手,半条左腿,三枚脚趾,还有一根刻着人名的筷子。

我看见他们不停地从粪坑内将一些人体组织打捞上来,其中还有腐烂的菜叶,臭袜子,和几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丢弃的避孕套。当时,灶台上刚刚蒸好的发面馒头出锅了,可我却闻不到任何味道,无论是面的香气,还是外面的臭气。

根据那根筷子,死者的身份很快就确定了——是孤儿院的一个叫李瑶的五岁男孩,失踪于在医院就诊的时候。除了肝脏之外,全部躯体和器官都在几天内被找到。

先是被传唤,然后我又被监视居住。在这期间,我根本没有机会见到若南。

许玉兰在一个深夜里神色慌张地找到我,匆忙地关上门后,极其神秘地说:“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你去自首,换若南出来。”

若南在看守所已经三周了,仍然没有认罪。由于这起案子影响极其恶劣,省里已经给市局下了最后通牒,一个月内必须破案。

“你知道他们会做什么的,对吧?”

我满脑子都是原来广军喝多时曾对我说过的那些审讯室的手段。

我对她说让我考虑一下,明天一早給她答复。

许玉兰的二哥那阵子正好承包了省厅家属院的拆迁改造工程,跟他们说得上话。

付 青

人的存在感和意义,往往只在某个特定的瞬间才能成立。

出生后的第一声啼哭,和临死前的最后一滴眼泪,是所有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信物。即便是再无能或不堪的人,也会在此时得到来自世界的反馈。

所以,当我做出结束生命这一决定时,我就已经原谅了所有人,除了付广军和许玉兰。

那么李翘呢?她会因为我的死而悲伤流泪吗?实际上,她很少流泪,只有我们第一次见面,她把我当成李瑶的那一次,我见到她哭过。后来,无论我如何设法激怒她,背叛她,羞辱她,她都没有任何回应,像是一片平静的海,而我幼稚的行为好像是朝深不见底的大海丢下一块小石头。

或许是血缘的关系,我可以读懂许玉兰每个神态和动作里暗藏的情绪。当她咬自己的下嘴唇时,代表她对当下的事情开始不耐烦;当她用力抬眉毛时,说明她在撒谎。我很清楚,她不喜欢高风雷。因为每次他们两个人见面时,许玉兰都会不停重复这两个动作。

李翘跟我讲她刚到美国的时候,总是会梦到李瑶。在梦里,李瑶用一双粗糙且厚重的大手,抓住她的双腿,说什么也不肯放开。每当这个时刻,李翘只要拿起一根筷子,用尽全力向那双手扔过去,她就能从梦中醒来。我说我也做过类似的梦,许玉兰不停地抱着我的头,那双手生满了皮癣,粗糙得像根干枝,应该与她梦中李瑶的手相差无几,可我根本无法醒来,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睡。

在我们讲了很多次相似的故事之后,李翘问我许玉兰是不是医生。我说是,在西岭市中心医院。她说当年给李瑶宣判死刑的医生,也有一双那样的手。

我从小就记得,许玉兰卧室的床头柜里有一个红色的大号针线盒,里面放着一个塑料皮笔记本,上面记录了我和付广军在生活中犯的每一件错误,大到付广军藏了私房钱,小到我在某次吃面条时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听完李翘的故事后,我在一个周末专门坐了两个小时的大巴回了家。像大多时候一样,家里没有人。不出意外,许玉兰当时正在医院带规培生。我很自然地打开了许玉兰的针线盒,发现关于付广军的记录早就停留在了我两岁那年,而关于我的错误,最新的日期是上个月——外公的祭日没有去扫墓。

笔记本后面的塑料皮厚厚的,最里面塞着一个信封。打开后,一张彩色照片掉了出来。我小心翼翼地捡起它,拂去上面的灰尘。照片上是两个身穿军装的男人,看起来都是二十四五岁的样子,其中一个赤身裸体地站在水里,另一个光着膀子站在岸边,把迷彩裤的裤角提到了膝盖上;广袤的草原用一抹浓重的绿色包围着天蓝色的湖水,显得他们俩很大,又很小。

安眠药的大小和豆子差不多,药效上来得很慢,这让我感觉自己在等待一个悠长的梦。起初,先是从喉咙深处涌上来一股刺痛,像是李翘用她湿润的嘴唇在我的脖颈留下一颗颗印记。当吃到六十片的时候,困意才如飓风般席卷而来,眼皮像一扇关死了的门,整个身体落入一片巨大的湖水中。从水底向上看,是那两个意气风发的男人,他们的手紧紧地攥在一起,在我的上方漂流。我看得很清楚,胖一点的是付广军,瘦一点的那个是风雷叔叔。我问风雷叔叔,你们要去哪里?他反问我,冰岛和格陵兰岛哪个更暖和?我明明知道答案,可怎么也想不起来。他用他的大手抓住我的手说,我们去暖和的那个。

付广军

1999年春,雨下得很大,我代表单位去北京参加公安部举办的为期三个月的培训,其间实行封闭式管理。

出发之前,我和许玉兰带着小青一同去了外公家。饭桌上,大家都在聊南方多个县市发生的洪灾。许玉兰说我这个时候去北京,也算是变相休假了。而且她一个月前就给小青报了北京的夏令营,正好可以让我带着他一起去。

对于小青的学业我知之甚少,只有在家長会后才能从许玉兰嘴里听到三两句埋怨。好在她从不会把矛头对准我,只是批评学校里的老师水平太低,教学观念很落后。

那一年,若南在大罗巷包下了一间十平方米的房子,早上卖包子馒头,中午和晚上卖炒菜。矿厂街的工人上工之前都会买上三个肉包子,玉泉路离退休干部家里的保姆也愿意从这儿买熟食。高风雷则是一有空就会拎着半斤猪头肉来找我,也不多待,有时候把肉挂在大门把手上就走了。随着活儿越来越多,他的话越来越少,多数时间都是在听我说。但我看得出来,他希望我早点说完。

去北京前的那天晚上,许玉兰接到医院电话,要加班,据说来了一个高烧不退的小孩。她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喜欢弄出很大的动静,衣服要猛地甩两下再穿,鞋子要用力在地板上踩一踩。我被她的声音吵醒后,又听见她砰的一声关上门,就怎么也睡不着了。

我又检查了一遍明天要带的行李,身份证,警官证,五百元现金……确定没问题后,轻轻推开门,看了看已经熟睡的小青,又从厨房的排气管道里拿了一包长白山,然后出了门。

每隔两三天,我就会在深夜溜进高风雷家的院子里。他们睡得很晚,经常在凌晨还能听到屋里面传出来的声音。比起他们结婚多年还能做爱,我更好奇为什么他们还能有话聊。

除了烟,我还带了半瓶白酒,这俨然成了我最为享受的时光。高风雷家的窗户下堆了满满的稻草,我找到一个最舒适的位置坐下,靠着那堆稻草,一边喝酒,一边等待好戏的上演。

屋子里的小灯关了,他们就要开始了。

伴随着嘴唇和舌头的交融,若南把两腿分开,像叠纸飞机一样折住身体,环绕住高风雷的脖子。

高风雷脱下自己那浸满了白灰味的背心,如强盗般狠狠地捏住若南的大屁股,仿佛要挤出水来。他们的喘息声越来越重,像风箱鼓荡着火炉,开始燃烧起来……

随着他们俩几乎同时发出的一声呻吟,我也完成了释放。

三点了。月光洒在稻草堆上,勾勒出一条银蛇的轮廓。

接下来的画面,将是我一生都无法忘记的噩梦——

许玉兰穿着一身黑色皮衣,双手背在身后,白大褂的领子露在外面。大门半开着,她就那样站着,一言不发,一动不动。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到风雷家来。

“你还是人生人养的吗?”她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说。

那是我这辈子最后的一次高潮。

李 翘

事情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我和付青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他的宿舍,他给我看了张老照片,上面是两个男人在一片草原上。

付青指着其中一个说这就是诗人风雷。我笑着说,他看起来不可能会杀人,更不会把人切碎,你的故事是假的。他说没错,他的确没有杀人,故事不都是假的吗?你的故事也是假的,李瑶怎么可能不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而是整天守着一个孤儿院里的姐姐?

我说不对,李瑶是被父母抛弃的,他根本不爱他们。付青反驳说,那个姐姐也根本不爱李瑶,如果爱,就不会拦着他。

我指着照片上的风雷说,既然你这么相信,那他就是杀人犯。

付青不再反驳了。

三天之后,我开始想他了。对,没错,不是想李瑶,而是想他。我用他给我的宿舍钥匙打开了门,房间里没有人,桌子上放着两封孤零零的信,信封上面写着相同的字:付广军收。只不过一封信的落款日期是1999年,另一封是2013年。

几天后,我接到一个电话,对面是一个苍老的男人的声音,他说自己是李瑶的父亲,想见我一面。我们约在了离孤儿院不远的那家面馆,那里是我和付青第二次见面的地方。

他叫李重心,的确很老,除了发福的肚子和所剩无几的头发外,他身上有一股七十岁老男人的味道,当男人身上开始散发这种味道时,他们就已经丧失了全部雄性动物的攻击性。

我问他是怎么找到我的,他说已经找了我很多年了。当年李瑶死后,他就从外地来到孤儿院,想知道李瑶生前的一些事。院长告诉他,我是李瑶在这里最好的朋友,像亲姐姐一样。只是,当时我已经在美国了。后来,他联系上了当年送我出国读书的那对夫妻,女的早已经死了,男的继承了她的三家公司,和数十亿的存款。他从那里得到了一个电话号码,这些年隔三岔五就会打上一次,没想到这一次正好打通了。

“李瑶去世前,大概长到多高了?”老男人问道。

“一米三五,他算是发育很快的。”

他笑了笑,下半张脸的皱纹挤在了一起。

“你像他那么大的时候,还记得自己的父母吗?请别误会,我并没有别的意思。”

“我没见过他们,李瑶也是。”

李重心说,不对,李瑶是见过的。当年是他抱着李瑶,走了两个小时的夜路,才把他放在孤儿院门口的。一路上,李瑶睁开眼睛看了他好多次。

“当年,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呢?”我问。

“记不清了。”

老男人不想说,我也不再问下去。

我提议出去走走,出去不远,就是孤儿院。他同意了,并主动结了账。对于李瑶这个父亲,我内心并无任何道德谴责的冲动。毕竟人会为自己的错误寻找无数个完美的借口,经济原因,社会原因,家庭原因,甚至人性本身的阴暗,每一种说辞背后都会牵连出更加悲惨的故事。

孤儿院的大门很窄,当年连救护车都无法开进来,院长抱着李瑶去医院的那晚,我一直牵着他的手。

李重心在撒谎。

李瑶并不姓李,他的名字是我起的。那么这个李重心又是谁?尽管他的眉眼和李瑶很像。

他走路很慢,身上的衰老仿佛是一夜之间降临的,并不像那些自然衰老的人。我对他说,你好像是今天才失去儿子。他回答说是的,在很多年前的一天,他还曾失去过爱人。

高风雷

在去自首的前一晚,我以为自己会做很多与众不同的事,比如在厨房里点起一把火,再往身上浇满汽油,让整个城市看到我们一家的冤屈;又或者想办法联系上远在成都的父亲,声泪俱下地求他救我一命。可最后,我只是像往常一样,把锅碗瓢盆,床单被套认真仔细地洗了一遍,然后打扫房间,连角落里那些或直或弯的毛发也没有放过。

我想出了三个足以证明我犯罪的事实证据。一,肉铺虽然是若南在打理,但切肉剁馅一直是我的活儿,我刀工纯熟,处理一具尸体不费吹灰之力;二,我当过兵,有着过硬的心理素质,不管怎么说,也远强于一个女人;三,我有过前科,这不是空穴来风,警方可以向我服役过的阿尔山边防支队求证当年将我退回的原因。基于这三点,是我杀了那個男孩,并毁尸灭迹。

思路理顺后,我整个人都感到如释重负。关于我和若南的感情状况,许玉兰可以在警方面前作证,并不是一个大义凛然的丈夫选择替妻子一死的故事,而是真正的杀人犯在激烈的思想斗争后,选择站在了人性的一边,承认了自己的罪孽。

我曾在院子里种下了一小块草莓。每到这个季节,若南会在晚上摘下一盆草莓,洗干净放在床头。晚上,我们彼此的身体都是草莓味的。

现在,那片草莓地上堆满了从茅坑深处掏出来的污物,在朝阳的照耀下显得金光灿灿,宛如一袭皇帝的新衣。

若南是在我被关进看守所之后放出来的。值班的民警厌恶地对我说,你还算有良心,她已经快要认罪了。说若南的精神状态很不好,尤其是最后一天,总是不停地喊着妈妈。

我给若南和广军各自留了一封信,委托给许玉兰帮我转交。对于许玉兰,我很感激,在陪我去自首的路上,她没有说话,但一直在哭,她说从一开始就不相信我们谁是杀人犯。

付广军

我去见了李翘,但没有提小青。

1994年,我代理刑警队中队长职务时,西岭市出了大名鼎鼎的“苗刀队”。那是一伙由黔东南地区来的农民工组成的黑恶势力,他们统一使用苗刀,在深夜作案,专挑应酬之后喝醉了的小老板下手。

有一回,他们本想抢一个做建筑玻璃的台商,结果搞错了人,碰上了工商局主任的秘书。那个秘书刚收了台商五万美元的现金,死活不给,结果被“苗刀队”乱刀砍死。局里下了死命令,一个月内必须要把凶手捉拿归案。

十二月二十号我得到内线的情报,这伙人的两个头目当晚要聚集人马在大沙头火并。我吩咐队里的兄弟们,准备当晚收网。办完这起案子,我将毫无悬念地升任大队长。

凌晨一点,我在外围高举着扩音喇叭,命令他们放下武器。里面没有任何声音。武警的人从两翼包抄上去,十分钟后,里面传出消息,只抓了几个小喽啰,头目已经顺着拱北口岸逃走了。

“你他妈是不是草包?”局长在电话里骂道。

就在那天晚上,我接到医院的电话,许玉兰要生了。但在我的记忆里,预产期应该是下个月。

当我赶到医院时,迎面走来的是一个满身是血的、肥胖的女医生,我认得她是妇产科的胡大夫。她的左腿在流血,右脚拖拽着那被肥油包裹着的躯干一晃一晃地向前挪动。

“咋流了这么多血?”

胡大夫话没开口,先哭了起来。一个劲地赔不是。

“是大人有事?还是小孩有事?”我问。

她喘着粗气说,刚刚来了三个拿刀的人,直奔产房,先是逮住了一个科室分诊台的男护士,上来就问,儿科的许玉兰在哪?男护士说不知道,就给他们捅死了。胡大夫刚想跑,他们追上来,一刀砍在她左腿上。护士从里边把产房的门锁死了,听见外面传来保安的哀嚎。许玉兰身上的麻药劲还没过去,一直在昏睡。等外面没声音了,胡大夫踩着门口保安的尸体爬起来,正好碰到了赶来看老婆孩子的我。

“许主任生的是双胞胎……”胡大夫说。

其他人搀扶着胡大夫去查验伤口,我独自进了婴儿监护病房,婴儿箱里,却只有一个孩子。

我还是升了大队长,因为局里并没有更合适的人选。那天晚上的三个歹徒最后枪毙了两个,另一个搭乘一辆汕头司机拉猪的卡车逃到瑞丽,在深山老林里躲了一个月,等云南警方接到协查通报时,他已经在缅甸了。

一个月后,臭名昭著的“苗刀队”头目陈永忠、马兴义在一起进口汽车走私案中被深圳蛇口警方逮捕。审讯过程中,陈永忠提到了我的名字,他打听到我老婆快要生产后,就派了一伙人整天在医院蹲点。但问到那个小孩的下落时,陈永忠的回答是,他跟手底下人交代,往死里弄就好。

我不相信小青信上写的李瑶和当年失踪的那个男孩有什么关系,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李翘和说我,李瑶刚来孤儿院的时候,被子里塞着一千块钱。这更让我确信了这件事。“苗刀队”都是穷凶极恶之徒,下手极其残忍,他们肯定早就把那个孩子做掉了。

付 青

我最好的朋友是“一只狗”。

他不是狗,但他的名字叫“一只狗”。在风雷叔叔离开后,“一只狗”成了我最忠实的伙伴。当我想要撒谎装病不去上学时,只需要在心中默念:一只狗,一只狗,一只狗,我就会马上开始咳嗽或者拉肚子,百试百灵。

“一只狗”喜欢女人,我就不停地为他寻找新的女人。直到遇到李翘,他就再也没有理过我。或许是他和我同时爱上了李翘,又不忍心和我抢,便委屈地躲了起来。

“一只狗”第一次出现并且将我从危难之中解救出来,是在我一周岁的时候。当时的我被放在一张黑色的、柔软宽敞的婴儿床上,旁边是许玉兰的大床。她在那张床上哭了不知道多长时间,付广军尝试了一切安慰她的办法,包括下跪、磕头、痛哭,发动亲朋好友前来说和,都没有效果。最后,付广军不想再安慰下去了,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完了所有能做的尝试,就对许玉兰说了一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在你生孩子的当口,我没有陪你,却去了抓捕罪犯的现场,这对于晋升大队长和科室主任来说,应该算加分项。

许玉兰听完,像是一头发了疯的狮子,将我从柔软舒适的婴儿床上一把拎了起来,打开窗子,说,既然这样,那这一个也别要了。

从那时我开始有了记忆,因为许玉兰用双手把我放在了窗台上,那是我第一次呼吸到新鲜空气。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一只狗出现了,他上了付广军的身,让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将我从七楼的窗口抢了回来。

后来,我从李翘口中知道了关于李瑶的事,才知道他也有一个这样的朋友。

在许玉兰的针线盒里,除了那张照片之外,还有一个塑料袋,上面不太清楚地印着“玉珍肉铺”。玉珍是若南阿姨母亲的名字。

那天下午,我回了一趟矿厂街,那里的老房子早已被拆得干干净净,风雷叔叔租住的房屋原址上,一群人正在做法事。是房东老太太死了,儿女们身着黑纱白孝,听一个和尚面无表情地在老人的遗像前念诵《往生咒》: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

我听了一会儿,一句也听不懂。

责任编辑 丁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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