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靖：飘风忽举 鸷鸟乍飞

作为章草的继承、创新和发扬者，索靖虽然传世作品不多，却以深刻的书法理论和独特的书法精神为历代书家所尊崇，其草书作品亦成为学习草书的重要典范和源头。

章草名世  学者如云

索靖（239—303年），字幼安，敦煌郡龙勒县（今甘肃敦煌）人，西晋将领、书法家。其父索湛为北地太守，祖母为书法家张芝的姐姐。索靖年少时与同乡的泛衷、张甝、索和索永一同在太学学习，声名远扬，号称“敦煌五龙”。晋武帝时，卫瓘为尚书令，索靖为尚书郎，二人俱以擅长草书而闻名，时人誉“一台二妙”。法国藏敦煌文献《索崇恩和尚修功德记》中有提到索靖：“及晋司空索靖，惠帝时敦煌贤达，临池学书，翰墨无双，对策第一。帝佳之，拜驸马都尉，酒泉太守。”

晋元康年间，西戎反叛，索靖被拜为大将军梁王肜左司马，加荡寇将军，屯兵粟邑，出击西戎并败之。索靖著有《五行三统正验论》《索子》《晋诗》等，已佚。另有《草书状》一文传世，《晋书》有其传。

作为中国书法史上的早期书法家，索靖的书法具有重要的历史地位。由于出身官宦世家，因此索靖拥有良好的学习环境，自小便接受了较为全面的文化培养。在书法方面，他并未沿袭当时流行的张芝草书，反而选择了较为古朴的章草作为自己主要的书法风格。张怀瓘在《书断》中，对他的书法风格有生动的评价：“幼安善章草书，出于韦诞，峻险过之。有若山形中裂，水势悬流，雪岭孤松，冰河危石，其坚劲则古今不逮。或云‘楷法则过于卫瓘，然穷兵极势，扬威耀武，观其雄勇，欲陵于张，何但于卫。王隐云：‘靖草书绝世，学者如云。是知趣者皆然，劝不用赏。时人云：‘精熟至极，索不及张；妙有余姿，张不及索。萧子良云：‘其形甚异，又善八分，韦、钟之亚。《毋丘兴碑》是其遗迹也。……章草入神，草入妙。”

张怀瓘认为索靖的书法学自张芝的学生韦诞，但比韦诞的书法更加奇险坚劲。在当时流行今草的社会环境下，索靖的书法可以达到“学者如云”的程度，足可见其广泛的影响力。根据当时书法界的社评可知，索靖的书法并不如张芝的书法熟练，但比张芝的书法更有风姿和韵味。索靖能够在章草一路书法上刻苦钻研，并取得成就，是他试图摆脱张芝的影响而另辟蹊径的一种大胆尝试。在时人热衷于今草的书法环境下，复古的章草成为小众的书法风格，能够在书法方面与张芝并列相比，也从侧面说明时人对索靖书法的认可。

银钩虿尾  严谨生动

由于历代战乱与社会动荡，索靖的传世墨迹数量极少，目前所见仅有故宮博物院所藏《出师颂》一本，为故宫博物院从嘉德拍卖会购得。此帖用笔高古，法度严谨，下笔沉着，草法精熟，文字独立，字势险峻，结体严谨，是一幅水平较高的古代书法作品。历代著录对其均有提及，也曾将其收录各代刻帖之中。从卷上所钤的印章可见，此帖历经唐代太平公主、李约、王涯先后鉴藏，南宋绍兴年间入内府，明代又归王世懋收藏，清初入安岐之手，后入乾隆内府。又据记载，民国十一年（1922年）十一月初九日，溥仪以赏赐溥杰的名义，将此帖转出宫外，1945年后散落于民间。至2003年此帖才由拍卖公司征得，故宫博物院以巨资购回。但此帖并无名款，没有实证可以认定为索靖本人的作品。与同时代的《平复帖》相比，《出师颂》书写更加熟练。因此，卷后米友仁认为是“隋贤书”的鉴定意见较为可信。

除《出师颂》外，索靖的作品尚有刻帖《月仪帖》，上海博物馆藏宋代《淳化阁帖》中，收录有《载妖帖》和《七月帖》。这些刻帖的年代较早，因此刻帖制作之时所见的纸本应当也是书写时间较早的作品。虽然这些刻本所参照的底本是否为索靖亲笔所书目前尚不可得知，但其书法风格确是出自索靖的章草。俄罗斯科学院东方文献研究所藏有敦煌流失文献，其中即有《月仪帖》的唐代临本残片。虽然这件临本的笔法和结体已经是唐代书法的面目，但从中我们依旧可以窥见索靖的章草在唐代的影响。

我们也可将《月仪帖》与墨迹本《出师颂》作对比，发现两本书法的用笔方式均是以婉转圆熟为主，接近“二王”书法，更可以确定《出师颂》墨迹本书写时间较晚，至少不会早于隋代。而从其他刻帖中所存的索靖款的书法作品中，我们也可以看出，早期的章草书法作为一种过渡字体，充分体现了隶书与草书的特点。其既有隶书优雅的波挑与婉约，也具有草书的迅捷与牵丝，如同缓步徐行之人开始疾走，但尚未提速的形态。而在文字内部，其笔画的笔锋较为含蓄，书写顺序明显，尚未出现后世书写时形态各异的笔顺问题。因此，这一字体对文字的演变研究具有重要意义。这些笔画的形态也可说明，早期文人在书写时使用的毛笔尚未发展为完备的书法用笔，后世所强调的“尖齐圆健”的毛笔要求也尚未成熟，因此书写的笔画较为圆钝丰满，并未脱离隶书的笔画特征。

南朝书法家王僧虔在《论书》中对索靖的书法有形象的评论：“（索靖）传芝草而形异，甚矜其书，名其字势曰‘银钩虿尾。”从这句评论中我们可以想见，索靖书法的用笔极为生动，其笔画之波挑起伏明显，收笔之处如蝎尾之钩，遒劲有力。很显然，这与行笔迅疾、书写奔放的今草有显著区别，是结合了隶书与草书的一种过渡性字体，却能给人以生动新鲜的视觉享受。

书论传薪  影响深远

虽然索靖的墨迹今已不存，但从索靖的书法理论中，我们依旧可以了解索靖的书法思想。索靖著有《草书状》一文，《墨池编》作《书势》，《书苑菁华》中名为《索靖叙草书势》。在这篇短文中，索靖用生动的语言形容了自己对草书的理解，全篇运用了大量的比喻，对文字的动静不同形态做了阐释，言简意赅，令人印象深刻。如文中提到草书“婉若银钩，漂若惊鸾”，即对当时草书形态的比喻，而“骐骥暴怒逼其辔，海水窊隆扬其波。芝草蒲萄还相继，棠棣融融载其华。玄熊对踞于山岳，飞燕相追而差池”，则对草书作品中书写的速度和文字的不同形态做了对比，并用较为夸张的比喻来形容其观赏感受。虽然在刻帖作品中，我们所见的章草书法并未有如此夸张的形态，却对后世的章草和今草创作理论产生了较大影响。唐代张旭、怀素，宋代黄庭坚、米芾等人的草书，均是索靖书法理论的生动体现。

章草作为一种过渡性的字体，在书写时既不如隶书庄重美观，也不如今草书写方便，因此在今草发展到成熟完备之后，章草这一字体便成了仅剩艺术价值的装饰字体，逐渐退出常用字体的范围。但在中国书法发展历程中，历代书法家对“复古”有着强烈情怀，并且善于从古代书法中汲取营养，从而发展出具有独特自我风格的书法字体。在元代以后，赵孟、邓文原即托“复古”之名重振章草的风貌，并有多本《急就章》传世，这也成为后世书法家学习章草书法的重要范本。元末明初的文人姚广孝，在《急就篇》的题跋中也多次强调章草对于书法学习的重要性：“（章草）此草书之祖也，近世人多尚草、真、行，未始学而先习草，如人未能立而欲走，盖可笑也。况章草之来，本于科斗、籀篆。观其运笔圆转，用意深妙，乌有不通籀篆而能学者哉？”

姚广孝这一评论，直接将章草与籀篆文字联系起来，点明了书法学习要从更为古老的籀篆学起，并且万不可跳过重要的章草。这种严格遵照流程的书法学习方式，在如今看来依旧是极为科学严谨的中国书法学习流程。与姚广孝同时代的书法家宋克即是复兴章草的一代名家，其书法作品《急就章》等在元末明初书坛有较大影响。但这些章草作品的源流，均与早期索靖的书法关系密切，甚至可以说是索靖章草的延续。虽然章草始于汉代，但如果没有索靖这位极具影响力的书法家，这种字体恐怕会湮没于浩瀚的历史长河中。

宋代姜夔在《续书谱》中认为“大凡学草书，先当取法张芝、皇象、索靖等章草，则结体平正，下笔有源”，晚清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中也认为“若欲复古，当写章草，史孝山《出师颂》（索靖书）致足学也”。通过历代书法家的总结可知，中国书法讲求“书出有源”，而索靖的书法是草书的重要源头之一。在学习书法时，如果不从源头学起，书法创作则会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这一学习过程，与当代文字研究中所知的文字发展史研究相符，正是中华文明源远流长，从未间断的重要原因。如此来看，索靖的书法艺术在当代依旧有不可替代的引领作用，其书法内涵和艺术精神更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

毛代炜，南京大学历史学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