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陆文英
风一吹,淡淡的油墨香钻入鼻端。那是纸张被太阳晒过的味道,是霉湿、阴冷都被阳光抹去的味道,是被人珍而藏之的味道。
我最喜冬日的老宅。它在春夏时“泯然众园”,冬日里却别有一番风姿。
柿树、枣树光着枝丫,懒洋洋做背景板,心甘情愿衬托小池中的一山翠色。山是假山,嶙峋崎岖,栽满青翠的文竹。山顶一方小亭,亭中的石桌、石桌上的棋盘、棋盘边的茶盏,渺小却逼真。山下的洞口泊着一叶孤舟,等天再冷些,池水结冰,雪满冰面,远望去便是一幅江雪孤舟图。
我喜欢对着池塘和假山发呆,想象它们被放大千百倍后在另一个时空的传奇故事。也许是主公和他的谋臣在亭中对弈,纵论天下大势;也许是砍柴少年在洞中寻得一本绝世秘笈,英雄之旅就此展开。当我把这些故事讲给外公听时,他非但不会呵斥我的童言稚语,还会兴致勃勃和我一起畅想。多年后回想起这一幕,我很感激外公保护了我尚在萌芽中的想象力。
当然,相比我那些不怎么高明的虚构故事,外公更喜欢廊下那几盆腊梅。红艳艳的腊梅撑起了冬日老宅一半的风姿。三五枝一簇,颤巍巍的小巧朵儿,开得那样盛,红艳艳的,比朱砂浓一分,比辣椒淡一分,比玛瑙俗一分,比灯笼雅一分。
家里人都知道,这几盆花是外公的宝贝,连霸道的大黄猫也不敢“辣手摧花”。猫老成精,它似乎知道,若招惹了这些花儿,接下来的几天就没有小鱼干可吃。我是唯一的例外,外公诗兴起时会教我背诗,背得好就能摸一摸这娇贵的花儿。
无风的太阳天,外公会在园子里晒书。有封面发黄、龟裂掉线的《宋宫十八朝演义》《杜甫诗集》,也有装帧尚算鲜亮的《资本论》《战争与和平》,一字排开,齐齐整整摊在地上。外公心满意足看着满地的书,跟我細数它们的来历,间或感叹他当年投笔从戎未能完成学业的遗憾。
我一边随口应付着老人家的讲古,一边捧着《红楼梦》读得如痴如醉,早就沉浸于千红万艳的大观园中。外公也不生气,乐呵呵摸摸我的脑袋,一个劲点头:“读书好,读书好啊!”
待到太阳落山,园中一地的书笼罩在黯淡昏黄的光线中。风一吹,淡淡的油墨香钻入鼻端。那是纸张被太阳晒过的味道,是霉湿、阴冷都被阳光抹去的味道,是被人珍而藏之的味道。
充满书香和花香的老宅,是我儿时的伊甸园。外公去后,我一度不愿踏入老宅。待到想去时,又不得从繁重的工作中脱身。冬日的故园,只能依稀在梦中重游。不知池上假山绿否?廊下腊梅开否?那满屋的藏书又何时能再浴冬日暖阳?
写作 小纸条
我写腊梅的浓艳,其实是写外公爱花惜花;写日暮余晖下晒书,其实是写外公爱书惜书。借景写人,写的是景,忆的是人,就像王国维说的“一切景语皆情语”。在写外公晒书时,我用了通感的手法,龟裂掉线的书皮、昏黄的光线是视觉描写,油墨香、纸张被太阳晒过的味道是嗅觉,用多种感官的描写,让这段记忆如电影慢动作般一帧帧在我脑海中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