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唐宋时的成都生态特色明显,蕴含的生态文化值得探析。以文学文献为据,得出当时的人居环境有亲水、热衷于花木、朴质自然三方面特点。人居环境的优良离不开生态文化对古人的影响。深入探析生态特点背后的生态文化,形成了秾艳自然的审美趣味、和谐的生活美学。与此同时,鲜明特色的人居环境又进一步强化和影响生态文化。因此两者相辅相成,互相影响。
【关键词】人居环境;生态文化;唐宋时期;公园城市;成都;宜居
【中图分类号】G12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4198(2023)07—038—04
引言
历史上,成都历来就是一座“草树云山如锦绣”的宜居之城,特别是唐宋时期,从文献中不难发现,当时成都家家临水、户户垂杨,古树名木繁多,四季繁花异卉交相辉映。如此生态、园林化的城市,还是全国乃至世界闻名遐迩的工商业中心,社会经济的繁荣造就了“扬一益二”的千古美誉。人居环境建设与经济发展的良性互动,让我们不得不思考其中的原因。而生态文化对古人的影响是重要原因之一。探究这一时期蜀人人居环境背后的生态文化,对于我们建设美丽宜居公园城市仍然具有非常重要的借鉴价值。
一、人居环境的生态特色
人居环境也就是人类聚居生活的地方,是与人类生存活动密切相关的地表空间,它是人类在大自然中赖以生存的基地[1]。关于唐宋时期成都的人居环境,本文侧重于考察在特定的自然环境下,由建筑、城市、景观、聚居活动和聚居建设等共同构成的人居环境的总体架构。在自然和人文双重因素的互相影响下,成都形成了特色鲜明的人居环境,其中生态性是核心。具体来说可分为以下方面。
(一)亲水
自秦蜀太守李冰创建都江堰以来,成都平原因水而兴,“水利以富殖之,其国故生生不穷”[2]。治水的成功创造了两千多年持续发展的天府之国,水也成为西蜀文明的核心和人文秉性。因为水资源的充足,川西大量百姓可以生活在临水的林盘之中,这种自然与人文、生产与生活高度和谐统一的人居方式,形成自成特色的川西农家风情与习俗。而临水而建的成都城,作为当时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更是将亲水这一人居特色发挥到极致。
蜀人非常重视理水。从唐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引城西北郊外的郫江水入城开始,唐、宋两朝曾先后七次对成都城内外主要河道进行过大规模开凿与疏浚。经过治理,成都城里河渠纵横,唐代韦庄的“住在绿槐阴里,门临春水桥边” [3]描绘了成都城家家临水,户户垂杨的水乡风貌。这种居住风貌到元代仍然不减。马可·波罗游历到成都后就曾惊叹“在走过这么多险要的路程之后让我见到一个水城,见到几丝与故乡相似的景象。”[4]
不仅普通人家临水而居,而且皇家日常生活的內苑也充分考虑了亲水的需要。比如后蜀花蕊夫人笔下宣化苑:“净甃玉阶横水岸,御炉香气扑龙床”;“每日日高祗候处,满堤红艳立春风”[5],无论是卧室、祗候处,无不是在水之滨,而且楼殿环水而建,形成别具特色、以水为主的园林景观。“龙池九曲远相通,杨柳丝牵两岸风。长似江南好风光,画船来往碧波中”,“早春杨柳引长条,倚岸沿堤一面高”[6],围绕着宣化池而兴建的宣化苑,水占据着后蜀皇家园林的景观主体,水的核心地位突出后进而再将草木、花卉、建筑甚至人融入到水文景观之中,形成独特的人居环境。
可见,蜀人打造成都城时正是利用充沛的水资源来满足自己亲近自然、追求由林盘文化陶冶出来的浪漫生活理想。
(二)热衷于花木
“锦水饶花艳,岷山带叶青。”成都平原气候温暖,土壤肥沃,水量充沛,这里花草树木种类丰富,长势好。因此,蜀人浪漫的人居环境追求除了亲水外,也热衷于用花木来装点自己的生活,来获得耳目与身心的融洽舒适。
像杜甫笔下的成都人黄四娘种的花“千朵万朵压枝低”,成片密布的花朵引来了蝴蝶和娇莺,在花叢中飞来飞去。李白和髙骈更是将艳丽的蜀锦和满眼的繁花结合起来,打造出春花似锦,锦似春花的美丽意境。李白曾充满激情地写道:“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草树云山如锦绣,秦川得及此间无。”入画图的不仅有繁华的街市,还有如锦似绣的花木茂盛景象。高骈《锦城写望》说:“蜀江波影碧悠悠,四望烟花匝郡楼。不会人家多少锦,春来尽挂树梢头。”锦江的碧波清澈旷远,举目四望,满目的春花遍满人间,仿佛是濯锦之后晾晒的一片片灿若云霞的蜀锦。到了五代,后蜀皇帝孟昶真的让这浪漫的意境变成了现实。他曾经遍植芙蓉于成都罗城上,九月间芙蓉齐放,成都连绵“四十里皆如锦绣”,使成都真的成为繁花似锦的锦城。
到了宋代,这种花木茂盛繁多的景象并未消失。北宋成都知府田况曾经描绘街道两旁的杨柳伴随着“十里绮罗青盖”,呈现出树木连绵不绝的景象;南宋时,入蜀不久的四川制置使范成大在欣赏碧鸡坊和燕王宫海棠后惊叹“碧鸡坊里花如屋,燕王宫下花成谷”,那几乎遮挡碧鸡坊屋顶的一片片如锦绣般的海棠花已经完全抢了诗人薛涛的风头;范成大的好友陆游也不惜笔墨说:“成都海棠十万株,繁花盛丽天下无”,“成都二月海棠开,锦乡裹城迷巷陌”。
所以,正如文人们所见,当时的成都城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满眼的繁花和绿树,而并非各种精美恢弘的建筑。而建筑则退到次要位置,或掩映于林木之中,或成为花木的背景,让花木成为主角,大放异彩。这样的风景都是蜀人热衷追求的意境。
(三)崇尚朴质自然
“自然”“无为”是老子自然观的核心,人类对自然的一切活动都应该遵循自然本来的规律和属性,不遵循客观规律而一味的妄加干涉只会扭曲自然本性,无法长久。成都平原因都江堰而成为天府,因林盘而拥有诗意家园,这两者都是蜀人以自然无为的自然观与自然相处的成功典范,因此蜀人十分推崇这样的自然观。在成都城人居环境的打造上,也表现为自然无为、朴质贵清、淡泊自由、浪漫飘逸的风格。
在水文景观设置上,没有过多的开合变化和叠石造山,保留纵横于川西平原的灌溉溪渠的面貌,沿着水的走势依势而为,水体岸边或翠竹蔽天,或杨柳夹岸,水体的驳岸或自然或用卵石砌护,自然不矫作,让人容易与水亲近。
在花木布局和风格上,由于植物的繁多和茂盛,成都人并不满足于花木以单株姿态作为欣赏对象,往往是不加修饰地展示花木自然生长的形态,花木配置效仿自然植物群落成片密布,这一点正是道家以自然为美,质朴无为的理念给予蜀人审美上的不同。
在建筑风格上,也深受道家朴质自然的观念影响。比如成都园林建筑就相当朴素,保持着民居风格,并不追求雕梁画栋,而以材料的本色示人,掩映在花木中,与自然环境融为一体,使人倍感亲切。[7]
二、人居环境背后的生态文化
生态特色突出的人居环境背后是蜀人亲近自然、尊重自然、回归自然,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生态文化。唐宋是成都历史上经济发展和生态环境最具代表性的时代,形成了典型的“成都味”的生态文化,也最终构筑起蜀人有关生态的文化记忆。
(一)秾艳自然的审美趣味
秾者,草木茂盛也。秾艳之义,即指花木茂盛而鲜艳的样子。成都城的花木繁多,人们走在路上,街头、宅第满眼都是牡丹、芙蓉、海棠、蔷薇、月季这样姹紫嫣红的鲜花,鲜花又偎依在茂盛葱郁的绿树之中,整个城市充满花木茂盛而鲜艳的秾艳美感。正如道家提倡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自然界就是最美的,成都人惊叹于生活中有这样的自然之美,于是将这种自然秾艳之美发挥到了极致,他们精细地展示着自然秾艳美的微妙,制作出全世界最为艳丽华美而又自然不造作的蜀锦。
唐代最精美绝伦的织锦纹样——陵阳公样最早出现在成都,而陵阳公样的一大特色就是以花卉作为团窠环,中间再填以主题纹样。这些团窠花卉图案综合了各种想象性图案,叶中有花、花中有叶、虚实结合、华美又精致。[8]在色彩方面,唐末陆龟蒙曾经很详细地描绘一件蜀锦裙之美:“有若驳霞残红,流烟堕雾,春草夹径,远山截空,坏墙古苔,石泓秋水,印丹浸漏,粉蝶涂染,盩縆环珮,云隐涯岸,浓澹霏拂,霭抑冥密”[9],彷佛自然界的所有美好色彩都被织到了锦缎上,色彩自然不造作,层次变化丰富,色彩搭配细致分明,惟妙惟肖。如果将手艺绝妙的织锦女工织就的精美锦缎经过城南清澄的江水濯洗过后色彩会更加鲜明,使得蜀锦比其他锦缎看起来更加多彩艳丽,堪称丝织品中的极品。而西方世界对蜀锦经久不衰的追捧,说明成都人秾艳自然的美学品位和追求一直走在同时代的前列。
如“锦”般的审美品位也影响着蜀地文人们的美学倾向。五代蜀地词人作词时都以温庭筠词为宗,而温词擅长以绮丽华艳的辞藻渲染斑斓绚烂的色彩和景致。有人统计过《花间词》收录的温词中“红”和“香”出现的频率,其中“红”字出现多达十六次,如“艳红”“红袖”等,“香”字则有二十次,有“香车”“香雾”等[10]。无论“红”还是“香”,这些诉诸感官的裱丽藻汇,都让人通过联想秾艳芬芳、姿态万千的花朵所带来美好感受,去想象词人所营造的氛围和意境。蜀地词人以温词为祖,正是蜀人崇尚富丽、精工的审美和文学风格时的一种“集体无意识”。他们用浓墨重色、镂金错彩、富丽精巧的笔调来塑造艺术形象的同时,又以极大的专心和乐趣去描摹天地山川间的物象和情状意态,试图极尽精美细致之能事,[10]正如蜀锦般流光溢彩又不失精细。
而这样的审美取向如同基因一般一直传承。1945年,著名作家叶圣陶先生回忆他看到的成都少城一带,仍然是“树木真繁茂,说得过分些,几乎是房子藏在树丛里,不是树木栽在各家的院子里。山茶、玉兰、碧桃、海棠,各种的花显出各种的光彩,成片成片深绿和浅绿的树叶组成锦绣”。
(二)和谐的生活美学
尊重自然,与自然亲近,与自然共生,这是蜀人在与自然长期相处中得出的真谛。这样的世界观反映在蜀人的社会生活中,就形成了蜀人一种追求和谐的生活美学。
1.社会发展与生态系统的和谐
古人在进行经济活动时,深知只有造就稳定的生态系统,才能享受美好的风景和舒适、安逸的生活。他们将自己融入生态系统之中,关注生态系统可能发生的变化,重视减少各种生产、生活活动可能对生态系统带来的负面影响。唐宋时期最值得称赞的生态智慧就是蜀人的社会经济、生活与这座园林般的城市实现了和谐共处。
唐宋期间,成都外江上游浣花溪一带的造纸业非常发达,是当时全国著名的造纸基地,像世界上最早的纸币——交子以及后来全国各地的钱引、会子等,都用成都纸印刷。但是从纸的制作工艺看,造纸会产生大量废水,这些废水中含有碱性蒸煮剂以及植物纤维残渣,如果处理不当,则会造成严重的水污染和生态破坏。可是从李白的“水绿天青不起尘”,到吕大防的“俯而观水,沧波(碧波)修阔,渺然数里之远”[11],再到南宋程公许的“涨绿平堤万里桥”,在这些诗文中我们不难发现,自唐至南宋,成都两江的水质始终保持得很好,生态环境并未受到很大的破坏,社会经济发展与环境并未相互对立。
由此可见,人们的活动是顺应了当时的自然规律的,人们既没有以主宰者自居,凌驾于自然規律之上,也没有完全采取自然至上,放弃人类社会发展,而是重视自然本性与规律的摸索与总结,在此基础上,顺应自然规律发展社会文明,实现文明进步与自然之间的协调,这是古人非凡生态智慧所在。
2.身心的和谐
融自然、工商业、生活为一体的美好园林生活熏陶着人们的身心。人们乐意用心去发现生活中的美,也乐此不疲地去赞美生活的美,因此城市也似乎带着文雅的人文气息。南宋地理学家王象之说蜀地“多斑彩文章”,民“喜文而畏兵”[12]。忧国忧民的大诗人杜甫来到成都以后,也深深被成都的闲适与优雅所打动,让自己得到身心的和谐,他将生活中看到的和谐之美和诗词结合起来,写得非常富有生活情趣,可以说杜甫非常懂成都,是成都的最佳代言人。“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糁径杨花铺白毡,点溪荷叶叠青钱。笋根稚子无人见,沙上凫雏旁母眠”;“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以上这些生机盎然的诗句,生动地呈现着富有生机、诗意、生态的绝佳景致,带给我们们无限的想象和生活美好的感受。
3.习俗与自然的和谐
西蜀之人自古以来的重要生活习俗之一就是踏青游玩。《宋史·地理志》记载:“其(成都人)所获多为遨游之费,踏青、 药市之集尤盛焉,动至连月。”而踏青的主要目的就是到自然之中感受自然,亲近自然。
一方面,游赏滨水秀美景色和民俗活动结合。费著在《岁华纪丽谱》中曾记载当时成都人一年主要的民俗活动,而这些活动的举办地点大多选在风景十分美丽的滨水之地。如正月元宵节赏水灯、八月中秋宴都在解玉溪旁的大慈寺;二月小游江、四月大游江都是亲水的重要民俗活动,小游江的起点万里桥、大游江的浣花溪、百花潭都是历代文人乐此不疲描写的宠儿;除此之外,泛舟活动也非常兴盛,三月在万岁池,六月在江渎池,都是成都城风景秀美的地方。这些亲水、近水、敬水的习俗活动热闹、盛大,给城市生活带来了满满的生气、欢乐,让城市充满了无限的灵气。
另一方面,人们也经常去花木茂盛的地方踏青游玩。北宋成都知府田况在《成都遨乐诗》中描写成都游乐习俗时,有关出游踏青的占了一半。比如正月一日人们常常出门去登塔看春色,第二天又纷纷出城到郊外郊游;到了二月,人们又在寒食节出城游西园;三月的习俗也是踏青,三日登学射山,二十一日游海云山;到六月伏日人们还游江渎池,“肆望观者如堵墙”。这些美好的生活方式正是源于对自然的喜爱与亲近。
三、结语
总之,唐宋时期成都人居环境的特点主要以“生态”二字为核心,形成了高度园林化的美丽宜居之城,实现了社会经济发展与自然的和谐共处,即便在全国都是凤毛麟角的典范和代表。而独特的生态特色背后与蜀人长期耳濡目染形成的生态文化息息相关,外在表象与文化内涵两者相辅相成,互相影响。源于对自然的尊重、亲近,蜀人的生活、生产活动,都打上了自然与生态的烙印,并通过文献记载、实物呈现、习俗仪式、行为爱好等方式将具有浓浓特色的生态文化记忆得以传承至今。在成都建设美丽宜居公园城市的大背景下,让办公室与公园的距离为零,让家与公园的距离为零的公园城市目标,如果能借鉴成都历史上的生态文化与智慧,进行有效传承与创新,唤起公众自觉参与与践行,将极大地促进公园城市的建设与可持续发展。
参考文献:
[1]吴良镛.人居环境科学导论[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1.
[2]张俞.郫县蜀丛帝新庙碑记[M].刘琳,王晓波,点校.北京:线装书局,2003.
[3]韦庄.清平乐·何处游女[M].北京:中华书局,2008.
[4]肖平.成都物语[M].成都:成都时代出版社,2016.
[5][6]花蕊夫人.宫词[A].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2008.
[7]方志戎,李先逵.川西林盘园林艺术探析[J].华中建筑,2017(3).
[8]赵丰.中国丝绸通史[M].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05.
[9]陆龟蒙.纪锦裙[M].刘琳,王晓波,点校.北京:线装书局,2003.
[10]劉影.中国词、曲入门寻味[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14.
[11]吕大防.合江亭记[M].刘琳,王晓波,点校.北京:线装书局,2003.
[12]王象之.四川风俗形胜考[M].刘琳,王晓波,点校.北京:线装书局,2003.
基金项目:本文系2021年度成都市“天府文化研究与文创”课题资助项目“从历史文献中探析时人对唐宋时期成都生态系统服务的认知和生态智慧”(项目编号:TYB202105)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马英杰(1986—),女,重庆忠县人,博士研究生,成都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巴蜀文化、历史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