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泽源
在维姆·文德斯执导的电影中,主人公总是在寻找着什么。虽然他听着英美摇滚、看着法国新浪潮电影和爱德华·霍珀的画长大,但他骨子里的思辨和求索精神,依然属于老派德国人:我们为什么活着?生命的本质是什么?我现在的生活会不会仅仅是真正生活的仿制品?如果是这样的话,真正的生活又究竟该去何处寻找?
我们在他的前作《爱丽丝漫游城市》《公路之王》《德州巴黎》和《里斯本的故事》中,看到一个个被存在主义危机逼上死胡同的求索者。即便在底色温暖的《柏林苍穹下》中,沉静悲悯的天使达米尔在初尝爱情的滋味后,也对自己原先的状态产生出不满,毅然投入到在他看来更具温度和重量感的世俗中。
但在戛纳首映的文德斯新作《完美的日子》中,这位年近八旬的游荡者,似乎终于在“此处”找到了丰盈。影片的主人公平山,不再向远方追求幸福,而是在日复一日的庸常中,看到一个个微小奇迹,并让它们的光芒不断扩张。
平山是东京公厕的一个清洁工。每天早上,他在街道清洁工清扫落叶的声音中醒来。他拉开窗帘,感受清晨阳光,卷起床铺,刷牙洗脸,浇灌绿植,从一排卡带中选取自己的通勤背景音乐,随后穿上清洁制服。他的工作,是清洁涩谷区的一个个公共厕所,他对此工作全神贯注,不放过任何一个污渍、缝隙和暗角。观看其清洁厕所过程给观众带来的平静感,几乎可与禅修类比。
刷厕所这个工作,之所以在《完美的日子》中能如此赏心悦目,既要多亏文德斯的慧眼,也要感谢日本人热爱干净的习惯,以及涩谷区极具先锋感的公厕设计。事实上,《完美的日子》的缘起,正是涩谷区政府邀请文德斯前来以摄影或短片形式,对“东京公厕”项目进行拍摄。而这批公厕绝非一般角色:片中那些或似亭台或似庭院,或带有蒸汽波配色,兼具古典和未来感的公厕,可是出自像安藤忠雄、槙文彦和坂茂这样的大师级建筑师之手。作为某种程度上的市政宣传片,将涩谷公厕带至戛纳的本片,显然超额完成了任务。
但主人公平山之所以与一般蓝领工人不同,不仅是因为其工作空间有建筑大师加持,更因为他在工作之外的生活方式。他会随身携带胶片机,在午休时拍摄从树叶间穿透的光线;他收藏了一系列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欧美经典摇滚乐卡带,伴他通勤的是卢·里德、滚石乐队、奇想乐队、帕蒂·史密斯和妮娜·西蒙的名曲;夜间,他于公共浴室洗过澡,从常去的居酒屋返回住处,读的是福克纳的经典小说《野棕榈》。可以说,除去工作本身和居住条件之外,平山的品味、审美和生活方式选择,更接近布尔乔亚阶级。
这种趣味和身份的错位,是整部影片的重点,也是它或许会让许多观众感到不适的原因。毕竟,这是一位中产阶级导演对底层劳动者的凝视,而这位被凝视对象之所以有观察价值(如导演暗示的那样),又是因为他接触的艺术作品让他的灵魂具有了深度。我们理解文德斯对某种生存状态所表达的憧憬,但这种憧憬在具体社会语境下,很难不显得过度天真且自以为是;这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一年前国内舆论场,因《一个农民工思考海德格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之类文章爆发的争论。
但如果我们不过度深究影片的社会属性,仅仅把它视作一个寓言,或许我们能更好地欣赏文德斯的用意。在某种程度上,平山很像文德斯在《柏林苍穹下》中描绘过的天使:能从不起眼的日常细节中得到至上愉悦,热爱光线、微尘、河流与树木,善于倾听他人并表达出由衷欣赏,且能看到世俗之人的疲惫双眼所看不到的事物。在片中,由舞者田中泯饰演的无名街头流浪者虽然戏份不多,但他的存在却透露出文德斯本人对生命本质的理解。在影片呈现的世界中,这位流浪者被所有人视而不见,只有平山能够看见他并与他沟通。
平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更爱通过眼神和动作表露内心。在他的动作里透着如孩童般的天真与笨拙,但他对世间万物的认知,又有着超乎常人的耐心和智慧。这是演员役所广司为角色赋予的特质,他因此獲得本届戛纳最佳男演员奖,实至名归。
即便如此,在观影过程中,我们还是会禁不住发问:这种如同隐士的生活方式,真的是平山自己的选择,而不是某种被动逃避吗?平山的面庞越是平静安详,我们的疑惑就越深。这个人究竟是谁?他的外表究竟是在诉说灵魂真相,还是只不过是一层掩盖真相的伪装?
果然,在影片后半段,平山的身世几乎浮出水面。侄女和姐姐的来访让我们得知,他出身于物质富足的家庭,从小接受良好教育,这也解释了他的文学和音乐趣味的由来。然而是怎样的遭遇,让他决定离开出身环境,选择在条件贫瘠的底层扎根?文德斯没有透露给我们。平山的过去,在所有观众的眼中依旧是谜。
或许这就是影片的目的。或许文德斯并没有想让我们知道一切,毕竟他最珍视的电影偶像,是在自己墓碑上刻了个“无”字的小津安二郎。《完美的日子》在结尾处将镜头久久对准平山/役所广司的脸。他被过往激发的情感涟漪,此刻幻化为一幅引人入胜的风景画,无数色彩与线条,在他的脸上变动不居。风景本身并无意义,但没有人能否认它的美。在这个意义上,《完美的日子》是成功的:它让我们看到了许多我们忽略已久的平凡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