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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流人生》的故事从这里开始。
黑皮肤的女主角剪着短到露出头皮的发型,穿颜色黯淡的棉短袖、半新牛仔裙,背一个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斜挎包,没什么表情。在爱琴海的小岛上,海滨浴场有很多白人游客,她和这里似乎不相容。她看上去不富有。
她走过小摊,黑人小贩向她兜售旅游产品,她拿起一个长颈鹿装置看了看,又放回去。她与人交谈,操着纯正的伦敦口音。她叫杰奎琳。
白天,她漫无目的走来走去,偶尔拿出唇膏涂一下。入夜,她到海滩的一个洞穴里躺下,用背包当枕头。如此一天又一天。原来她是难民。
这是新加坡导演陈哲艺的第一部英语片。
2018年,陈哲艺看到《漂流人生》的小说原著,他被这个难民故事的真实性打动,和一位女性编剧一起用两年半写了剧本。他们做减法,小说中的很多事件、人物,被他们去掉。陈哲艺说,他想拍的不是宏大叙事,而是“一个受了很大创伤的人,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如何与人、与这世界重新建立信任和联结”。
《漂流人生》的叙事手法并不新鲜。过去与现在交织。在现实里,杰奎琳跌跌撞撞一个人走,自我封闭。在闪回的片段里,我们知道她在家乡——西非的利比里亚——过得相当不错,家里住的是有持枪守卫的庭院别墅,爸爸是政府的一个部长。她去英国留学多年,回利比里亚两周看望家人。
在爱琴海边晃荡着,杰奎琳有了还算不上朋友的熟人,一个在岛上工作的女导游。她们总是撞见,混了个脸熟,偶尔聊两句。
两个不同文化背景、不同身份的女性之间,可以发展出怎样的关系?会导向一种救赎吗?我猜测。
结果没有。在2023年北京电影节的映后谈上,陈哲艺说,他在创作中喜欢“擦”这个动作,把很浓的情感、冲突擦得很淡。
女导游对杰奎琳示好,她们用英语顺畅地聊天。但总有哪里不对。杰奎琳不愿深度交流,编造出一套自己和丈夫在此地度假、住在海边别墅的故事。但通过让女导游目击杰奎琳在旅游大巴上偷纯净水喝被司机揪住这一事件,陈哲艺轻描淡写地戳穿了杰奎琳的谎言。
自始至终,观众无法看到杰奎琳人生创伤的完整拼图,只有一个影影绰绰的轮廓。在女导游的家里,杰奎琳蜷缩在浴缸中,在断续的抽泣中回忆起改变她人生的那天。家里被反叛军入侵。爸爸死了,妈妈死了,怀孕的妹妹死了,胎儿死了。她失去了一切。
在离美丽的爱琴海很远的地方发生了内战,幸福的一家人在暴力中丧生。这是杰奎琳告诉女导游、也是陈哲艺告诉观众的,只有那么多。
女导游认真倾听杰奎琳的往事,表情心疼。但当导游进一步示好、表达同情,给杰奎琳递上换洗衣服时,杰奎琳突然翻脸,情绪爆发,说,别以为你能施舍我。她从转动的洗衣机里拽出女导游帮她放进去的还湿哒哒的衣裙,穿上,跑了出去。这就是《漂流人生》冲突最大的一场戏了。
1984年出生的陈哲艺算得上年轻有为,凭处女作《爸妈不在家》获得一堆国际大奖时,他才29岁。2023年,除了《漂流人生》在圣丹斯电影节获得好评,另外还有一部华语片《燃冬》入围了戛纳电影节的一种关注单元。
他的头两部电影都是慢慢创作细细打磨的,剧本精确到每个字句,然后才开拍。这两年他似乎进入了快速发力期。一大原因是新冠疫情让他陷入存在危机,许多影院倒闭、从业者失业,他担心他这样的导演作品,以后是否还有人看。
2023年的北京电影节,陈哲艺是“焦点影人”单元的主角,《漂流人生》与他的两部前作一同上映——《爸妈不在家》和《热带雨》都发生在新加坡,《爸妈不在家》的主角是个照顾10岁新加坡华人小孩的菲佣;《热带雨》的华文老师是马来西亚人,给心不在焉的新加坡学生补习华文。到了《漂流人生》,杰奎琳是难民,格格不入的外来者、边缘人;那个对小岛的历史风情信手拈来的女导游其实也是一个外来者:她是美国白人。
2020年初我采访陈哲艺,他谈起自己的身份认同问题:在哪里都是一个边缘人——就像新加坡在亚洲的边缘一样。英语是他的第一语言,从小家里定英文报纸,但他喜欢看华语电影,学习讲中文。他曾留学英国,在伦敦住了17年。不论是在伦敦还是在新加坡,他总感觉和四周有点格格不入。
他受访时说过,他创作的所有人物,都从他身体里来。《漂流人生》看上去跟他毫无关系,但在表象之下、在他搭建的异域环境中,我能感受到杰奎琳和陈哲艺本人的相似之处。
肤色、性别、战争、政治,陈哲艺没有被这些标签绑得束手束脚,而是在其中从容游走。
他成功做到了一點:让我这个普通观众对遥远的人物共情。我不禁想,不知什么时候杰奎琳才能找到人生新的锚点。她一定不会忘却她的前半生;但是否到某一刻,她不会再有如此强烈的应激反应?
片尾,杰奎琳跳进海里,女导游站在礁石上。水面不动,镜头不动。过了许久,杰奎琳露头换气,观众才松了一口气。
这也是陈哲艺式的温柔。他不会给出大团圆结局,但也不会一丧到底。就像《热带雨》里那场大雨中师生的拥抱一样,在黑暗中让人看到一些希望,虽然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