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秋莎:用一家古董店映照自我和时代

2023-07-07 01:09梁辰
南方人物周刊 2023年18期
关键词:琉璃厂艺术

图/本刊记者 梁辰

虚拟的真实

马秋莎三岁到六岁是在全托幼儿园度过的,周日回家,其余6天都在幼儿园。一个班五十多个孩子,起床、做操、吃饭、睡觉全都整齐划一,甚至上厕所也有严格规定——每晚9点后不可以上厕所。

天性敏感的马秋莎晚上很难入睡,越睡不着越紧张,越紧张就越想上厕所。她至今记得那个画面:过道上放着一个尿盆,被一盏黄色的灯照着,像舞台的聚光灯,周围都是黑暗。尿盆的存在说明是可以去解手的,但9点以后没有一个孩子敢走近那个尿盆,因为那就意味着会被老师看得清清楚楚,进而招来“不友善的气息”。

全托三年,每当夜幕降临,对年幼的马秋莎来说,就要独自面对又一场灾难。当时她没有跟任何人提起,包括父母。

后来她自己有了小孩,通过学习育儿知识,知道三岁到六岁被称为幼儿的敏感期,它影响着一个人日后的自信心和沟通能力,是人一生中的黄金三年。更重要的是,幼儿正是在敏感期建立起对外部世界最初的认知——用怎样的心态去看待这个世界。

紧张和压抑是马秋莎生命的底色。长大后一直不合群,稍有自主能力,她就选择逃避一切有关“集体”的活动。

小学经常旷课,游荡在家附近的琉璃厂古玩街上。古董店小小的空间塞得满满当当,马秋莎被那些带人影儿的老照片深深吸引,朦胧的人物置于不同的场景中,陈旧的相纸泛着灰黄的光泽。她尤其喜欢端详旗人女性的图像,透过眉眼间欲言又止的神情,她仿佛照见了自己。在那段时光里,她确信自己不属于当下,而是来自久远的过去,是她们中的一个。

这种穿越时空的想象并非凭空而来,马秋莎有一半的满族血统,妈妈的祖上据传是镶黄旗,她从小就被长辈们半开玩笑地叫作“格格”。

琉璃厂为她逃避现实提供了一个适宜的虚拟空间。“我很小的时候就渴望得到某种归属感和身份认同。但在现实环境中,无法找到那种让我心向往之的归属,活着对我而言是一种巨大的孤独和虚妄,从老照片里看到的那个自己才是真实的,那些老照片给了我很多精神上的慰藉和关照,虽然这种慰藉实际上是一種自我的虚构。”

在北京公社画廊展出的最新作品《琉璃厂东街52号》(以下简称《琉璃厂》)中,有一组传统摄影的湿版照片,马秋莎身着回流的晚清旗服,梳着两把头,在幕布制成的历史图像前留下曝光一分钟的影像,重新拾起儿时的那个梦。

《琉璃厂》将一个虚构的古董店门面嵌在展厅的一面墙里,橱窗里摆放着马秋莎收集自世界各地的上千件回流古玩拍场和店铺的现成品、她本人的家传物品和家族老相片等,这些物品和图像的制作年代始于晚清,历经民国、1949年新中国成立直至20世纪90年代,像一部浓缩的中国手工艺百年发展史。

马秋莎作品 《琉璃厂东街52号》 将虚构的古董店门面嵌在展厅的一面墙里

在最新作品《 琉璃厂东街52号》 中,马秋莎身着回流的晚清旗服,梳着两把头,拍摄了一组传统摄影的湿版照片,算是重拾自己儿时的一个梦

其中很多是仿品:汉代的陶俑、北魏的人像、清代的青花瓷等。马秋莎借用这些亦真亦假的个人物件、创作和考古碎片,把对于身份的探究暗藏在一个真实与虚构、记忆与现实的交错之网中。

对于自己满族身份的想象,是创作《琉璃厂》的初衷。近些年,家里的老人一个个离去。已过不惑之年的马秋莎也觉察到自身的变化,特别是时间的有限性。她想认真地面对自己——“我是谁?”“我从哪里来?”

“我之前的很多作品是讲述非常私人化的经历和感受的,人们对我有一种刻板的印象——马秋莎是一个自传式写作的艺术家。我希望《琉璃厂》是一个开放的路径,让更多的人进来,每个人都能找到他跟这个世界、跟这100年之间的一些关联,从中也可以照见自己。”马秋莎在接受《南方人物周刊》专访时说。

隔着千山万水的爱

自从2009年开始与北京公社画廊合作以来,马秋莎在这里已经举办了7次个人展览,在与她共事的十几年中,艺术总监吕静静常常被她作品里深厚又克制的情感所触动。“她的艺术始终细腻而敏锐地关注着‘人,那既是个体,又在群体中的人。她将那些看似具体又极富时代共性的个人经历放入当下,去和‘人们发生有温度的联结,也放入过去,为抽象而宏大的历史编织出可感知的肌理。”

从2016年持续至今的项目《沃德兰》来自马秋莎的童年记忆。那时,妈妈每周六晚上接她从幼儿园回家,路上会经过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所有的自行车都停下来。小孩坐在后座,视线很低,只能看到妈妈们被厚重的尼龙袜子包裹的腿,背景是水泥地面。

创作《沃德兰》时,马秋莎将水泥板反复摔碎,然后用麻布打磨每个碎片的边缘,再用深浅不一的尼龙袜将其包裹,最后重新拼合、连接成块。

随着时间的变化,这些从亲戚朋友那里收集来的袜子呈现出不同的样式和质地,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厚重的肉色尼龙袜,慢慢变成时尚的黑丝,再变成现在流行的糖果色,“不同的质感和颜色是跟时代、大众的审美以及人们对身体的认知发生关联的。”马秋莎更愿意把这件作品定义为雕塑而非装置,因为制作它的过程和人的身体密切相关。

马秋莎作品《 沃德兰-蜜》 ,水泥板、尼龙袜、木板、树脂、铁,240cm×360cm,2019年。图/本刊记者 梁辰

代表作《从平渊里 4 号到天桥北里 4号》创作于2007年,那时马秋莎25岁,从中央美院毕业后去美国留学,暑假回国的时候录制了这个作品。她梳着波波头,面色凝重地站在摄像机前,讲述自幼学习艺术的经历——学手风琴、学画画、考美院、去美国留学……大多是在母亲的安排和“监视”下完成的。越讲语速越慢,表情越痛苦。视频的结尾,她从嘴里拿出一个蘸着粉色血迹的刀片。“我和我妈之间最深的爱总是用痛来连接的”,马秋莎总结道。

虽然是自传体的讲述,却涵盖了出生于1980年代初那一代人共同的成长感受。这件作品后来陆续在法国蓬皮杜艺术中心、英国泰特现代美术馆等地展出。

6年后,马秋莎有了自己的女儿,更体会到那种来自家长的“过度关注”和“无微不至的爱”对一个人的成长造成的伤害。“我也有焦虑,怕她有危险,或是成为一个没礼貌的人,太想去帮她把握人生走向。但后来我意识到我们是两个独立的个体,她有她的喜好,即使那可能是我觉得‘危险的。这个世界需要她自己去经历。”

女儿三岁后有了自己的审美,喜欢穿裙子,但小孩爬上爬下很容易绊倒。马秋莎犹豫过,后来决定放手,“千万别低估孩子的反思能力,其实他们是很聪明的,绊倒一回,下次她就主动穿裤子了。”

当她尽量保持与孩子的距离,发现孩子其实比自己想象的更聪明——非常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懂得取舍。

女儿出生后,有段时间马秋莎的父母过来帮着带孩子,一家人又住在一个屋檐下。她看到父亲常常把外孙女抱在怀里,开怀大笑,这种亲密完全颠覆了她对父亲的认知。

在她的记忆里,跟父亲从没有肢体接触,他永远坐在桌子另一边,边抽烟边问“最近学习怎么样”、“要努力啊”,诸如此类。马秋莎相信父亲是爱她的,但这种爱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他们是第一次为人父母,也需要时间学习和成长。”如今,马秋莎对家人有了新的认识。

母亲那“无微不至的爱”延续到了孙辈,孩子已经快十岁,还没怎么感受过渴和饿。渴的时候水立刻就送到嘴边——“多喝水,不然容易生病”;还没饿就该吃饭了——“饿着对胃不好”。

“人都有局限性,我妈身上那种控制欲可能是本性,真的很难改变,但我越来越发觉她身上的乐观和积极,经常在家斗志昂扬地唱革命歌曲。还特别心细,帮我带孩子的时候,她会写日记,记录孩子每天的生理和情绪状态,特别可爱。”

2012年,马秋莎在北京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的展览有一件名叫《59张自画像》的作品,收录了她从儿童画画班(10岁)开始到中央美术学院附中毕业(18岁)的全部自画像,“并不是纯粹的画作,更像一个人的成长日记或者一份档案。非常感谢我的妈妈,她把我所有的习作和‘失败的作品一直保留着,一张也没有扔掉。”马秋莎现在也养成了这个习惯,从不丢弃或撕毁自己的作品,因为当时的不完美或失败,是成长必经的阶段。

什么样的感知值得被唤起

这组“自画像”是马秋莎对着当时自己房间的一扇窗子完成的。夜晚的时候,窗子就变成一面镜子,但这面镜子给马秋莎的感受总是跟挫折有关——为什么我的素描总是画不好、为什么我的鼻子总是歪的……

学画的10年里,马秋莎庆幸自己能在艺术启蒙时遇到宋冬老师,那时他是少年宫儿童画画班的一名青年教师,后来成为中国当代艺术史上重要的名字。

“他教给我们感知世界的方式,而不仅是造型、颜色这些具体的绘画技巧。上课的时候,他调动我们一切的感官去感受,不光是视觉,还有味觉、嗅觉和听觉。比如他会让我们闭着眼吃一个东西,然后去画那种感觉,或是准备一个口袋,让每个人伸手摸一摸里面是什么,還经常让我们听一段音乐去画画。他不断地突破那种死板的概念化的认知,让我们认识到什么样的感知是值得被唤起的。”

马秋莎在后来的创作中不断切换媒介——影像、装置、雕塑、绘画、综合媒介。她认为这得益于宋冬老师早年的教导,“什么可以成为艺术?它并不被材料所限制,实际上是你看待这个世界的眼光。”

《自画像系列》,59张 ,尺寸不等,1990-2000,图/北京公社及艺术家提供

马秋莎在调整新近创作的《沃德兰》。图/本刊记者 梁辰

宋冬老师当时二三十岁,面对一群十几岁的学生,他在课上会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给这些学艺术的孩子讲道理——“有的时候你不画就是在画,少动笔,用心看,橡皮就是画笔”、“艺术家不怕在十字路口上相遇,但是怕相遇之后,你和他变成了同路人”……

去美国读研究生是改变马秋莎艺术观的另一个契机。起初她非常抗拒,因为不想离开家,独自去那么远的地方,但到了那个陌生的环境,让她能够更真切地认识自己、反思自己与环境的关系。

研究生课程大部分是与导师一对一聊天的方式,话题可以是一个艺术想法,也可以是创作中遇到的问题,还可以谈人生的困惑甚至生活中的难题。

“无论我说什么,老师都会首先给出正向的反馈,然后再基于理论和他的经验提出一些建议。这让我变得自信,慢慢愿意去打开自己,把真实的想法表达出来。”对马秋莎而言,那是创作的高产期,《空间的故事》、《暖雪》、《牛奶系列》、《一部美丽的电影》和《从平渊里4号到天桥北里4号》等作品都是在美国上学期间创作的。

“艺术首先是一种自救,让我从幼年那种压抑的情绪里摆脱出来,可以勇敢、坚定地表达自己,哪怕表达的内容是很个人的,很小的。那时候我很少去想观众这个群体,我觉得作品对我有意义就够了。”

毕业后,马秋莎毫不犹豫选择回国,或者说到美国第一天她就决定了,一定要回来——可能是早期缺失家庭的爱,她对家特别依恋。飞速地打包行李,一刻也没多停留就奔回了北京。

归国十多年,马秋莎再没离开过北京。她对艺术的看法似乎已经打破“小我”的界限,“我现在想通过艺术跟他人发生关联。艺术可以唤起人们共情的能力,增进彼此的联结,让世界往好的方向去转变。”

马秋莎

1982年生于北京,2005 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2008 年毕业于美国阿尔弗雷德大学并获艺术硕士学位。作品曾在泰特现代美术馆、蓬皮杜艺术中心、休斯顿当代美术馆、北京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等艺术机构展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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