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扬州铜镜研究

2023-07-06 11:55朱光耀袁敏
艺术科技 2023年13期

朱光耀 袁敏

摘要:铜镜作为精美的工艺品,蕴含着功能审美、技术工艺等丰富信息。镜面用以照容,镜背纹饰美观。千面万象蕴藏在纹饰的一雕一琢之间,流畅娴熟的图文雕刻,显示了中国古代工匠精湛的雕刻工艺,也展现了先秦至明清不同时期的审美艺术风尚。唐代是中国古代铜镜发展的高峰时期,而扬州是铸造和销售铜镜规模最大的地区之一。隋朝京杭大运河开通后,扬州凭借京杭大运河与海上丝绸之路交汇点的优越地理位置,迅速崛起成为唐代的商业经济中心、手工业中心,促进了铜镜的繁荣发展。扬州铜镜在唐代铜镜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其因精湛的制作工艺得以进奉宫廷,远销海内外,其中名品江心镜在中国铜镜史中占据着重要地位。海兽葡萄镜、打马球菱花镜等反映了文化大融合现象,展现了唐朝人开放包容的心态。从瑞兽葡萄镜到雀绕花枝镜,植物纹样摆脱了从属点缀地位,成为铜镜装饰的主要题材,这与人主体意识的觉醒、中西文化的交流和社会文化的进步密切相关。扬州铜镜品类多样、数量丰富、纹饰灵动、工艺精湛,见证了唐代金属工艺的辉煌,彰显了大唐气象下的民族自信、文化自信。文章结合近年来的考古发现,分析、阐述唐代扬州铜镜纹饰及其蕴含的社会风尚信息。

关键词:唐代扬州铜镜;江心镜;海兽葡萄镜;雀绕花枝镜

中图分类号:K875.2;K2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3)13-00-04

0 引言

铜镜是古人不可或缺的日常用品,因精美的工艺以及丰富的文化内涵而具有重要的鉴藏价值。唐代铜镜承袭汉代铜镜规范,并突破前者定式,在开放包容的文化环境下,凭借多变的造型、新颖的设计、丰富的题材、精湛的做工,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制镜高度。传世的唐代铜镜以扬州江心镜为代表,其不仅被作为宫廷贡物,还曾在海外贸易中取得不俗的成绩。

隋朝京杭大运河开通后,扬州凭借运河与长江交汇点的地理优势,商旅云集,物阜文兴。唐天宝十年(公元751年),唐军在中亚怛罗斯城战败于崛起的大食,导致陆上丝绸之路中断,因此海路在中外贸易中的地位越发重要。该时期,扬州进一步巩固了海路贸易口岸的地位,包括铜镜在内的手工业得到了空前发展。

1 扬州江心镜

扬州铜镜的工艺史贡献突出。孔祥星、刘一曼于《中国古代铜镜》一书中阐述了扬州为唐代铸镜中心的史实。陈灿平在《唐代扬州铸镜考实》中对扬州铸镜的工艺特征及铸镜业的发展概况进行了初步探讨。《尚书·禹贡》中有扬州进贡青铜、白铜、赤铜(金三品)的记载[1]。虽然此时扬州的地域概念相较于后世要广阔得多,但至少表明扬州的青铜冶炼早有盛名。隋炀帝时期,扬州镜成为上贡的佳品。《洛阳记》云:“隋炀帝喜奢侈,幸江都,王世充献铜镜屏,(炀)帝甚喜,擢(世充)江都(扬州)通守。”[2]到了唐代,扬州与并州并列为两大最重要的贡镜地。《新唐书·地理志》载:“扬州广陵郡,大都督府……土贡金、银、铜器、青铜镜。”[3]《朝野佥载》记:“中宗令扬州造方丈镜,铸铜为桂树、金花银叶。帝每骑马自照,人马并在镜中。”[4]桂树、金花银叶由金银平脱法制成,这种制作方法对材料和工艺的要求都很高,说明当时扬州铜镜在皇室的助推下,工艺优势越发明显。《旧唐书·韦坚传》载:“坚预于东京、汴、宋取小斛底船三二百只置于潭侧,其船皆署牌表之。若广陵郡船,即于栿背上堆积广陵所出锦、镜、铜器、海味。”[5]可见当时铜镜已成为扬州的知名特产,通过京杭大运河销往北方,颇受两京地区贵族女子的青睐。

扬州贡镜,精美绝伦,其中以江心镜(见图1)最负盛名。《异闻录》记:“唐天宝三载五月十五日,扬州进水心镜一面,纵横九寸,青莹耀日。背有盘龙长三尺四寸五分,势如生动。元(玄)宗览而异之。”[6]1098唐李肇《国史补》载:“扬州旧贡江心镜,五月五日扬子江中所铸也。或言无有百炼者,或至六七十炼则已,易破难成。”[7]江心镜,因五月初五铸于扬子江心而得名,为扬州贡镜名品。关于江心镜,《太平广记》记载了这样一个传说,镜匠吕晖在铸镜时,一个自称龙护的老人携一呼为玄冥的小童前来镜所,谓吕晖曰:“老人家住近,闻少年铸镜,暂来寓目。老人解造真龙,欲为少年制之,颇将惬于帝意。”于是让玄冥独自进入炼镜室,紧闭门窗,三天三夜后,留下一张纸条,文字小隶云:“镜龙长三尺四寸五分……开元皇帝圣通神灵,吾遂降祉。斯镜可以辟邪,鉴万物。”吕晖等遂移镜炉置船中,以五月五日午时,乃于扬子江铸之[6]2156-2157。龙护老人和玄冥小童助吕晖造镜的故事,为江心镜增添了神秘色彩,留下了五月初五江心造镜的传统。选择五月初五午时这一特殊时间,与当时信奉的阴阳五行观念有关。五月五日对应五行中的“火”,阳气最盛,适合冶炼金屬。江心镜的铸造很可能受道家思想影响,“斯镜可以辟邪,鉴万物”,说明江心镜可用作道士作法的法器,拥有呼风唤雨的法力。天宝七年,秦中大旱,唐玄宗亲自祈雨却没有降雨,昊天观道士叶法善提出用真龙祈祷,则雨立降。法善于内库看到江心镜曰“此镜龙真龙也”,遂用此镜作法祈雨,顷刻间,普降甘霖[6]2163。

遗憾的是,扬州江心镜虽有文献记载,但出土实物极少。《异闻录》旨在记述诡奇神异,标榜江心镜的与众不同。现代冶炼技术表明,木船根本无法承受铸镜时的高温,历经百炼方可成的江心镜要想在五月初五一天内完成,是不可能的。这种对时间、地点、工艺的特殊选择,只是为了凸显扬州铸镜的神秘性及其工艺的特殊性[8]58。难道大名鼎鼎的江心镜只是一个虚无的传说?1998年,随着“黑石号”沉船的打捞,江心镜的“真容”逐渐浮出水面①。这艘满载中国货物的唐代商船被发现沉没于印尼勿里洞海域,在打捞出的珍贵文物中,有多面唐代铜镜,其中一面圆形四神八卦镜,饰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和八卦纹,外圈铭刻有“唐乾元元年(公元758年)戊戌十一月廿九日于扬州扬子江心百炼造成”,根据铭文、纹饰及铸造时间,专家认定这就是传说中的江心镜[9]。但是,作为贡品、法器的江心镜为何会流通海外?齐东方推测“黑石号”上的江心镜很可能用于出海远航祭祀。

作为老百姓日常梳妆打扮必不可少的生活用品,扬州铜镜具有重要地位。唐诗《途中逢少女》云:“市头日卖千般镜,知落谁家新匣中。”[10]2174扬州铜镜在人们心中享有极高的声誉,出现在不少文人墨客的诗文中,如韦应物的“铸镜广陵市,菱花匣中发”[11],张籍的“扬州青铜作明镜,暗中持照不见影”[10]2652,刘禹锡的“把取菱花百炼镜,换他竹叶十旬杯”[10]1969,白居易的“欲将珠匣青铜镜,换取金尊白玉卮”等[10]4062。隋朝大运河开通后,扬州凭借在大运河沿线城市中的独特位置,成为水陆运输网络的枢纽、海陆丝绸之路的连接点、对外贸易的重要口岸。北上和外来的货物汇集扬州,再运往全国各地,大唐的商品也从这里运往海外各国。汉学家薛爱华称扬州是一座钱货流通、熙熙攘攘的城市[12]。

前文提到的“黑石号”沉船,除了载有扬州铸造的江心镜,船上精美的金银器也有着扬州制造的典型特征。推断可知,扬州应是“黑石号”到达的一个重要港口。笔者认为,既然这是一艘进行海外贸易的商船,那么船上的江心镜很可能是售往海外的商品。唐代海外贸易发达,品牌意识开始萌芽,李白诗里就提到过舒州杓、力士铛,当时还有“李墨”和“徽墨”的品牌之争。江心镜之名除了强调制作时间、地点的特殊外,背后蕴含的可能是扬州铸镜私营以及技术保密的生产方式,是扬州所铸优良铜镜品牌的代名词[8]58。

2 铜镜中的盛世烟华

古籍记载,扬州上贡铜镜约为唐中宗至德宗时期,以开元、天宝年间最盛。目前,扬州遗存的唐代铜镜以唐高宗、中宗和武则天时期居多。扬州铜镜在唐代铸镜业中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孔祥星指出,“唐代两京地区不同阶段流行的镜类,在扬州几乎都有发现。而且两京地区铜镜所具备的一些特点,扬州铜镜中也有表现”[13]175。可见,扬州铜镜代表大唐日常器用的工艺水准,而研究扬州铜镜上的经典纹饰,可以一窥李唐王朝的社会信息。目前出土于扬州的唐镜虽然并非扬州本土铜镜,但基本也有扬州唐镜的工艺特点。下文选取唐代经典的瑞兽葡萄镜、鸟雀花枝镜、神仙人物镜等唐镜名品,探析唐代扬州铜镜文化中的盛世烟华。

瑞兽葡萄镜被《西清古鉴》称为海兽葡萄镜,被《博古图录》称为海马葡萄镜,还有天马葡萄镜、禽兽葡萄镜、鸾兽葡萄镜等名称。“海”字有外来之意,“海兽”原型为狮子,变形后称为狻猊。瑞兽葡萄镜于唐高宗时期逐渐发展成熟,在武则天时期最为盛行,是唐镜名品,主要为圆形,还有方形、菱花形。钮制以匍匐状兽钮为多,有伏姿蟾蜍,也有龟。其主题纹饰为瑞兽、葡萄蔓叶及蜂鸟。高线圈分为内外两区,内区数只形态各异的瑞兽绕钮奔跑,兽为高浮雕,其四肢、眼目、神态皆精雕细琢,看起来栩栩如生、灵动活泼。兽身四周穿插繁密的葡萄枝叶,有的枝叶突破边界,伸展至顶端或蔓延至镜缘。外区缠枝葡萄枝繁果硕,饰有几只可爱的雀鸟、蜂蝶。纹饰华丽繁复,画面生动活泼。扬州出土了多面此类铜镜,其中1969年在邗江槐泗公社一座唐墓中出土的海兽葡萄镜纹饰清晰,尺寸较大,当数珍品[14]。

葡萄与瑞兽的图像融合源自西汉。汉武帝时,张骞从西域带回了葡萄。到了唐代,扬州有着“扬一益二”之美誉,胡商云集。胡商对葡萄纹的喜爱很可能影响了时人的审美趣味,而且葡萄的累累硕果象征多子多福,蔓延的枝条象征长命百岁,符合大唐百姓对美好生活的期许。葡萄纹与十二生肖镜、四兽镜、六兽镜等结合,形成经典的瑞兽葡萄镜,是中外文化融合的经典案例。

雀绕花枝镜是花鸟纹铜镜的一种,以菱花形居多,还有葵花形和圆形,圆钮。其出土或传世品较多,流行于盛唐时期。镜背内区四禽鸟同向环列绕钮,其间饰以折枝花。禽鸟一般为鸳鸯、孔雀、喜鹊、凫雁等。鸟纹活泼灵动,造型有别,有展翅飞翔状,有站立状,画面动静结合,细腻生动,趣味十足。外区一周为枝叶蜂蝶纹,与内区相映成趣,自然氣息浓厚。鸟可传递信息,是男女爱情的使者,故此类镜多作为爱情婚姻的信物、花好月圆的象征,也是女子出嫁必不可少的嫁妆之一。东汉《神异经》记载:“昔有夫妇相别,破镜各执其半。后妻与人通,镜化鹊飞至夫前。后人铸镜,背为鹊形,自此始也。”[15]或许这就是此镜式的来源。

唐代诗人王勃《上皇甫常伯启》中的“鹊镜临春,妍媸自远”[10]3754、薛逢《追昔行》中的“嫁时宝镜依然在,鹊影菱花满光彩”[10]6487、刘元淑《妾薄命》中的“飞鹊镜前妆梳断”[10]4190,描述的可能就是此类镜子,特别是“鹊影菱花满光彩”一句,形象地描述了这种镜子的形状和纹饰。从瑞兽葡萄镜到雀绕花枝镜,植物纹样摆脱从属点缀地位,成为铜镜装饰的主要题材。且二者存在一定演变关系,瑞兽葡萄镜的外区已显露了雀绕花枝纹样的端倪,瑞兽鸾鸟镜则可能是瑞兽葡萄镜演变为雀绕花枝镜的过渡镜型。有学者指出,植物纹样在晋唐时期的大量出现,与人主体意识的觉醒、中西文化的交流和社会文化的进步密切相关[16]。

真子飞霜镜,得名于镜背上的铭文“真子飞霜”。主题纹饰来源于民间传说,形制一般有圆形、菱花形、葵花形、方形、亚方形。中间趴坐一龟钮,钮座呈荷叶形,从下方荷花池伸出来,富有巧思、生趣盎然。镜钮左侧竹林下端坐一人,膝上置琴,作抚琴状,身前有一几案,案上置有笔、书等物。镜钮右侧树下有一凤鸟展翅起舞,正欲高飞。画面上方祥云之中群山重叠,此图式又称云山半月图,有的铜镜于云层下方有一田字格,格中配有“真子飞霜”四字。真子飞霜镜在扬州原存有两面,近代扬州又出土一面[13]161。

打马球菱花镜(见图2),菱花形,圆钮。此镜描绘了唐人骑马打马球的场景。四名骑士骑在马上绕钮均匀分布,动作各不相同,有的高举鞠杖,作抢球状;有的俯身向前,鞠杖向下,作击球状;有的持杖带球,策马向前,作传球状。人与马连成一线,动感十足。中间以花枝、高山装饰,生动活泼地再现了唐人打马球的场景。汉代,打马球运动由波斯传入我国,到了唐代,作为一种运动消遣方式,在皇室贵族中风靡一时,连后宫中的女子也爱上了这项运动,“自教宫娥学打球,玉鞍初跨柳腰柔”[17]形容的就是女子打马球时的飒爽英姿。因此,打马球成为当时流行的图像元素之一,被应用于铜镜装饰。扬州出土的这面打马球菱花镜莹质良工、图案清晰,是目前仅存的三面打马球铜镜中的精品。

3 结语

以江心镜为代表的唐代扬州铜镜品类多样、数量丰富、纹饰灵动,是唐镜中的精品。其使用、铸造蕴含着唐代社会功能审美、技术工艺、社会制度、文化交流等诸多人文信息,值得关注。随着相关考古信息的更新,对扬州唐镜的研究将不断深入。

参考文献:

[1] 周秉钧.尚书易解[M].长沙:岳麓书社,1984:55-56.

[2] 司马光.资治通鉴[M].北京:中华书局,1956:5716.

[3] 欧阳修,宋祁.新唐书[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63:762.

[4] 张鷟.朝野佥载:丛书集成初编[M].北京:商务印书馆,1936:37.

[5] 刘昫.旧唐书人物全传[M].北京: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5:2361.

[6] 李昉.太平广记[M].汪绍楹,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61:1098,2156-2157,2163.8

[7] 李肇.国史补[M].北京:中华书局,1991:58.

[8] 陈灿平.唐代扬州铸镜考实[J].四川文物,2011(4):55-62.

[9] 齐东方.“黑石号”沉船出水器物杂考[J].故宫博物院院刊,2017(3):6-19,158.

[10] 全唐诗:900卷[M].北京:中华书局,1960:2174,2652,1969,4062,3754,6487,4190.

[11] 王云五.丛书集成初编:全唐诗选[M].何世宁,纂辑.北京:商务印书馆,1936:49.

[12] 薛爱华.撒马尔罕的金桃:唐代舶来品研究[M].吴玉贵,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156.

[13] 孔祥星,刘一曼.中国古代铜镜[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4:175,161.

[17] 周欣,周长源.扬州出土的唐代铜镜[J].文物,1979(7):53-58.

[15] 东方朔.神异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6.

[16] 袁宣萍.论我国装饰艺术中植物纹样的发展[J].浙江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1):91-95.

[17] 后蜀·花蕊夫人.花蕊宫词笺注[M].徐式文,笺注.成都:巴蜀书社,1992:241.

作者简介:朱光耀(1973—),男,江苏连云港人,博士,副教授,系本文通讯作者,研究方向:艺术史、艺术品鉴藏与市场。

袁敏(1998—),女,江蘇泰州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美术史论、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