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
写文章这件事,可以说难,也可以说不难。并不是游移不决说两面话,实情是这样。
难不难决定在动笔以前的准备工夫怎么样。准备工夫够了,要写就写,自然合拍,无所谓难。
准备工夫一点儿也没有,或者有一点儿,可是太不到家了,拿起笔来样样都得从头做起,那当然很难了。
现在就说说准备工夫。
在实际生活里养成精密观察跟仔细认真的习惯,是一种准备工夫。不为写文章,这样的习惯本来也得养成。如果养成了,对于写文章太有用处了。你想,咱们常常写些记叙文章,讲到某些东西,叙述某些事情,不是全都依靠观察跟认识吗?人家说咱们的记叙文章写得好,又正确又周到。推究到根底,不是因为观察跟认识好才写得好吗?
在实际生活里养成推理下判断都有条有理的习惯,又是一种准备工夫,不为写文章,这样的习惯本来也得养成。如果养成了,对于写文章太有用处了。你想,咱们常常写论说文章,阐明某些道理,表示某些主张,不是全都依靠推理下判断吗?人家说咱们的论说文章写得好,好像一张算草,一个式子一个式子等下去,不由人不信服。推究到根底,不是因为推理下判断好才写得好吗?
还有一种准备工夫必须得说一说,就是养成正确的语言习惯。语言本来应该求正确,并非为了写文章才求正确,不为写文章就可以不正确吗?而语言跟文章的关系又是非常密切的,即使说成“二而为一”,大概也不算夸张。语言是有聲无形的文章,文章是有形无声的语言。这样的看法不是大家可以同意吗?既然是这样,语言习惯正确了,写出来的文章必然错不到哪儿去;语言习惯不良,就凭那样的习惯来写文章,文章必然写不好。
什么叫正确的语言习惯?可以这样说:说出来的正是想要说的,不走样,不违背语言的规律。做到这个地步,语言习惯就差不离了。所谓不走样,就是语言刚好跟心思一致。想心思本来非凭借语言不可,心思想停当了,同时语言也说妥当了,这就是一致。所谓不违背语言的规律,就是一切按照约定俗成的办。语言好比通货,通货不能各人发各人的,必须是大家公认的通货才有价值。
以上这两层意思虽然分开说,实际上可是贯通一致的。想心思凭借的语言必须是约定俗成的语言,决不能是“只此一家”的语言。把心思说出来,必得用约定俗成的语言才能叫人家明白。就怕在学习语言的时候不大认真,自以为这样说合上了约定俗成的说法,不知道必须说成那样才合得上;往后又不加检查,一直误下去,得不到纠正。在这种情形之下,语言不一定跟心思一致了;还不免多少违背了语言的规律。这就叫做语言习惯不良。
……
所以,要文章写得像个样儿,不该在拿起笔来的时候才问该怎么样,应该在拿起笔来之前多做准备工夫。准备工夫不仅是写作方面纯技术的准备,更重要的是实际生活的准备,不从这儿出发就没有根。急躁是不成的,秘诀是没有的。实际生活充实了,种种习惯养成了,写文章就会像活水那样自然地流了。
(节选自《怎样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