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心一双人

2023-07-06 05:43段雨
幸福 2023年5期

段雨

依偎着,组成小小的家

1942年的一天,23岁的苑茵应约来到法文导师马宗融家,看到书房内坐着一位温文尔雅的青年时,她立刻想起来,马先生说过,要为即将毕业的她“包办婚姻”。

东北沦陷后,苑茵和流亡学生一起逃到北京,后来又考入战时迁到重庆的复旦大学,攻读外文和经济。战乱中,她和家人失去联系,马先生一直像慈父一样照顾她。

书房中的青年是28岁的中央大学英文教授叶君健,他在复旦大学兼课,常来拜访马宗融。马宗融说要给他做媒,他强调不找东北人,说:“东北女子直爽外向,而我是内向的人,怕性格合不来。”但听到苑茵的名字时,他毫不犹豫地来了。他曾在一个聚会上见过她,对这个容貌出众、身材高挑的学生印象深刻。

苑茵不仅听过他的课,还读过他用“马耳”为笔名撰写的文章,对他的才华和思想非常欣赏。在马先生的书房,他们的交谈越来越投机。他们都是共产主义思想的信奉者,流亡期间,苑茵痛感国破家亡,参加“一二·九”学生运动,加入地下党,宣传抗日救国。而叶君健曾在周恩来领导下从事对外宣传工作,并用英文等语种发表抗战作品,毛泽东的《论持久战》也是由他首次译成英文在国外出版。爱情,在志同道合的两人之间悄悄降临。

大学毕业后,苑茵到重庆妇女辅导院工作。不久,她与叶君健在重庆百龄餐厅举行了婚礼。新娘的旗袍是借来的,客人吃饭需自掏腰包,唯一的礼物是臧克家即席写的一首贺诗。

在硝烟弥漫的年代,在寂寥荒凉的茅草屋里,他们依偎着,组成了一个小小的家。

一灯如豆,月色亦温柔

婚后,叶君健白天在三所大学任教,晚上批改作业、写作、翻译。蜜月里,夫妻俩一起研读报纸杂志,其中的《新华日报》更是他们的精神食粮。

婚假结束,苑茵回到辅导院上班,岂料,等待她的是失业。女院长一直想把她介绍给自己的弟弟,希望落空,颇为不满,以“你的新婚丈夫是危险人物,经常给《苏联文艺》投稿”为由,将苑茵辞退了。

就在此时,苑茵怀孕了。当时物价飞涨,叶君健微薄的薪水难以支撑生活开销,苑茵开始在房前屋后开荒种菜,围栏养鸡。

孩子出生后,白天,苑茵用竹筐背着孩子在山坡上种地;晚上,哄睡孩子后,她借着萤火一样微弱的光亮,为叶君健翻译的书稿校对、抄写,直至“眼花手抖,不能控笔”。看着骨瘦如柴的母子俩,叶君健心怀歉疚:“你不该嫁给我这样的穷教书匠!”苑茵总是宽慰他:“爱情比金钱更重要。”

教学中,叶君健结识了研究希腊文学的英国专家道兹,道兹想介绍他去英国宣传抗战经验。出国机会难得,宣传抗战又很有意义,可儿子还不到两岁,还因营养不良患上了肚子鼓胀的怪病,叶君健陷入矛盾中。为了他的前途,苑茵下了决心:“你走你的路,我来支撑家。”

他如期飞往大洋彼岸。为免他牵肠挂肚,苑茵没有告诉他第二个生命正在孕育中。

苑茵在重庆租了两间简易的小竹房,靠着英国驻中国文化处转来的生活费艰难度日。唯一令她欣慰的,是来自朋友们的照顾,她的小屋同时也掩护着地下党的革命活动。

战时通讯不便,一年过去,抗战胜利了,叶君健依然没有消息。朋友们先后去了延安,苑茵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被困在多雾的山城。有一天,她下班后心神不宁地回到住处,用力推门的刹那,站在窗前的小儿子受到惊吓,从四楼掉了下去。

小儿夭折,苑茵痛不欲生。带着苦难中幸存的大儿子,她去了沈阳。不久,一个蓝信封辗转来到她的手上,是叶君健寄来的。在英国,他与抗击法西斯的士兵同吃同住,军旅生涯中积累了很多素材,战争结束,他想留在英国继续写作,研究西方文学,剑桥大学已同意他去进修。信末,他说:“你若是实在痛苦,可以自由选择。”

長期生活动荡,营养不良,加上“叶君健在英国另有家室”的闲言碎语不时传来,苑茵终日心情苦闷,身体每况愈下。直到有一天,她晕倒在办公室。肺病三期,她被医生判了死刑。

灵犀之爱,花开别样红

“著名作家老舍和叶君健从海外归来。”1949年年底,苑茵看着报纸,眼泪簌簌落下。在天津,她见到了他。他意气风发,她苍白憔悴。分别近6年,一时竟无言以对。老舍握住她的手打破沉默:“他有成就却苦了你,他的成就有你的一半功劳。”

他不仅写出几部英文长篇小说,《山村》还被英国书会推荐为1947年的“最佳作品”;他去欧洲各地旅行,学习各国语言,翻译北欧文学作品,致力于把《安徒生童话》介绍给中国儿童;他还参加世界和平大会,是毕加索、居里夫人和诗人阿拉贡联名邀请的唯一的远东作家。

他载誉归来,而她已病入膏肓。内疚、悔恨、自责齐齐涌上他的心头,他动情地说:“你说你的茵字就是一根冬天的小草,现在我要把你这根小草用露水浇活,你不会死的。”

她躺在病床上,他接过她的担子,一边参与英文版《中国文学》杂志的创办,一边写作、翻译。为了辅助他,她阅读了大量文学作品,自学俄语,带病为他抄稿、提建议,做他的第一位读者。

再后来,为了减轻他的负担,身体稍有好转后,苑茵到中国音乐学院教英文,同时兼教地质部干部班的英语课,业余翻译俄文作品、糊信封,肺病没有打倒她。佩服之余,他笑称她为“不倒翁”。

1966年,他成了“洋奴”“走资派”,看着他垂头丧气、痛苦煎熬,她不断宽慰,每天早晨送他出门,晚上准时在车站搀扶起跌跌撞撞的他;他在烈日下接受审问,她毫无惧意冲上前去替他挡住耳光,孩子们崇拜地说:“妈妈真是英雄!”

动乱结束,他已年近古稀,终于得偿所愿当回作家。《安徒生童话》全集出版了,《寂静的群山》三部曲完成了,鉴于他的贡献,剑桥大学请他去讲学,丹麦女王授予他 “丹麦国旗勋章”。在丹麦美人鱼雕像前,他注视着苑茵,目光灼灼,情意绵绵。她不就是他的美人鱼吗?

1992年,他患了癌症,医生说只有3个月生命。她不信,研究食疗,精心安排,半年后,奇迹出现,他迎来了第二度生命。时间宝贵,他们相约“爬格子”,你追我赶勤奋笔耕。他的《白霞》和她的《冬草》双双面世,被文学界誉为“长篇双璧,文坛盛事”。他们还合著了散文集《金婚》,书的封面,她画画,他题字,两心永远并一心。

最后的时光,倚在她的怀里,他又忆起了新婚时:“你的长发散落在两肩,借来的旗袍你穿上有多么漂亮……”一同走过57年后,他合上了眼睛。临终前,他对孩子们说:“你们的妈妈身上有人间最伟大的爱。”

叶君健去世后,写回忆录、整理他的遗著成了苑茵的精神寄托,殚精竭虑,1100万字的《叶君健全集》于2010年正式出版。岁月这端,她浅笑着,因为爱情,这一生如六月荷一样,花开别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