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天欲雪

2023-07-06 13:33斜月
中学生天地(B版) 2023年6期
关键词:小王子中考

斜月

小王子,那个住在遥远星球上,不断地去探访和寻求的人。

那是初二放暑假前最后一天上学。早晨,祁年又是第一个进教室的,坐在座位上开始自习。班主任来了,敲了敲她的桌子:“把最后那张桌子推出去。”

祁年顺着班主任的视线看去,心凉了一下,那是宋景明的桌子。

祁年和宋景明在初二上学期是同桌。宋景明眉目平凡,皮肤不算白,整个人没什么记忆点。但祁年很喜欢他眉目间淡淡的懒倦,或者他撑着头转笔的姿态。于是两人很快搭上了第一句话。两人的成绩在班里都是语文正数、数学倒数,为此饱受数学老师的“摧残”,也为此颇有共同语言。

他们坐在一起的第三个月就遇上了初雪。北方的雪下得早,下大雪也是常见的。这一天,祁年见天色淡蓝,感到天气微冷,下意识吟了一首:“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哦,你也喜欢这首诗?”宋景明支起身子,有些认真地看向她。

按理说在这个年代以诗会友实在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但是祁年和宋景明真的因为这件事拉近了距离。

他们认认真真地探讨了白居易的生平、刘十九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延伸讨论了元稹和白居易。著名的“不知忆我因何事,昨夜三更梦见君”和“我今因病魂颠倒,惟梦闲人不梦君”比较起来,是“梦见君”算在乎,还是“不梦君”算在乎?最后他们得出结论,真正的友情无须证明,“不梦君”只能算是在朋友面前求得安慰。

达成这样的共识让两人感到满意。宋景明递给祁年一个本子,示意她写点什么。祁年会意,在第一行工工整整地写上:“802诗词爱好者协会第一次诗词研讨会圆满成功。”

宋景明侧过身把本子捞过来,在下面添上几个字“会议纪要”,然后把会长的位置给了祁年,自己当了副会长。

祁年為这样不正经的研讨有了这样一个正经的结尾感到有趣,不禁笑出声来。

宋景明从会议纪要中抬头,看着她笑:“这是我这一段时间以来最开心的事情。”

祁年还记得,有一天宋景明的阴郁情绪持续了很久,整个上午他都没有写什么或者聊什么的兴致,只是恹恹地趴在桌子上。祁年觉得自己作为“802诗词爱好者协会”的会长有必要关心一下副会长,于是偏过头问:“怎么啦?”

宋景明声音闷闷的:“昨天晚上做不出数学题,就随手勾了一幅画,结果被我妈给撕了。”他还想说些什么,却感觉像是噎住了一般,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真是太可惜了。”祁年随口搭了一句话,突然有些好奇,“你画的是什么?”

“小王子。”

小王子,那个住在遥远的星球上,不断地去探访和寻求的人。

“真好,我也喜欢。”祁年的心中翻滚着千言万语,却始终未能说出口。

“喜欢他什么呢?”得到肯定的回复,宋景明似乎有了一些兴致,他支起身子,拿一支铅笔重新勾勒起小王子。

“一个人,拥有真正的自由。”

“我也是,我将来想去北京学美术。我觉得我在学习上,就是怎么学也没有进步,怎么走也走不通,算是进入了困难模式。”宋景明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语气还是很淡漠的,好像所有的倾诉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唯有一点情绪波动,就体现在手中蓦然折断的铅笔上。

祁年忽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宋景明旁边的同学听到铅笔折断的声音,抬起头看了一眼,就低下头继续写作业,于是祁年也转过身去,写了几道选择题。上课铃响了。

终于又熬到下课,这节课祁年好像什么都没听进去。她不经意间又偏过头去,看见宋景明把小王子的画像举了起来,透过正午的阳光端详,光线透过纸张,溢出温柔的华彩。

有这张画,整个世界都布满了亮光。

祁年这样想着,敲了敲宋景明的桌子,问:“这张画,你送给我好吗?我会好好保管它。如果你还要的话,我以后可以还你。”

“没什么不好的,万一又被撕了呢!”宋景明的语气有些发凉,不过分明还是笑着的。

祁年看了一眼这张画,画得真是惟妙惟肖,这不仅仅是单纯的临摹,而是把小王子那种天真的、渴求的眼神都画在了纸上。祁年道了谢,把这张画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自己的裤兜里。

这一天刚好轮到祁年和宋景明值日。晚上八点半放学后,两人留在学校,拖地的同学生病没来,擦黑板的同学擦完匆匆走了。只剩下他俩一人负责一个过道,安静地扫地。两人扫完地背起书包即将走的时候,灯闪了两下全部灭了,从走廊到教室内都是黑漆漆的。

祁年小时候被母亲关过小黑屋,对黑暗有心理阴影。她感觉自己浑身冒出鸡皮疙瘩,腿也有点不受控制地发抖。

“坏了,我眼睛不好,晚上看不太清楚。”宋景明的声音自斜前方传来,夜视能力在此时非常重要,关乎他们能不能走出去,可他意外地淡定。

“我能看见,但我怕黑。你看不清,但你不怕黑。咱们真是绝了。”祁年笑了笑,感觉自己的恐惧被驱散了不少。

“这样吧,要不你拉着我的手……算了,还是搭着我的肩。”祁年脸有点红,“我在前面领路。”

“好。”宋景明应了一声。祁年走过去让宋景明搭着她。祁年感受到宋景明的手放上来,就慢慢往前走。

肩膀上有了温热的感觉,祁年不知不觉就忘却了曾经坐在黑暗里无助的恐惧,她坚定地向前走。两个人都背着书包,想要保持这样的节奏向前走,其实并不容易。

走到门口,祁年听见宋景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祁年,明天是11月23日,生日快乐。”

“我自己都忘了,难为你还记得。谢谢。”祁年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无波,但心里早已炸起了烟花——居然真的有人记得!

“生日礼物我到家给你传过去。”宋景明说。这时他们已经出了大楼,有路灯了,于是宋景明也松开了手。宋景明比祁年要高一些,步子自然也大,很快就超过了慢吞吞向前走的祁年。祁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回想起刚才他说的“生日快乐”,心里甜丝丝的。

回家后,祁年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里,等到父母卧室的灯熄灭,才悄悄出来,找到被母亲藏起来的手机。零点刚过,她等到了一幅画,是一幅雪山图,也不知道算不算是油画,阳光斜斜地照在松树上,松树的枝杈上积着一层薄雪,旁边有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两盏空杯。右上角是两行娟秀的小字:“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祁年,生日快乐。”

祁年出生在不年不节的平凡日子里,父亲总是非常忙,而母亲哪怕有空,也只会询问补习班消息,而不会带回来一个小蛋糕。她清楚地记得读小学时,她和同桌正好同一天生日,同桌问她:“你收到了什么礼物?我妈妈给我买了个带水果的大蛋糕,还有我很久以前就想要的滑板。”祁年没有回答,但一种不知名的惆怅已经渗透了她的每一个毛孔。她从小就觉得自己像是个被遗弃的孩子。别人家的孩子开心地过生日的时候,他们家只有关于补课费的争吵。别人家的家长会询问孩子这一天发生了什么,并且一边听一边微笑,时常会给出一些反应;而自己想要说这些事的时候,母亲总是越听越不耐烦,眉头紧紧地拧起来。如今,同桌会关心她,准时给她送生日祝福,朋友会在她发的生日动态下给她点赞,父母却漠不关心。

祁年本来还咧嘴笑着,想到这里却忍不住哭出了声。

宋景明万万没想到自己随手画的一幅画能得到祁年郑重其事的道谢以及她一整天感激的眼神。其实那不过是自己给杂志社投稿,没有被录用却忘记删除的无用作品。

说起来,他第一次留意祁年是在初一入学后不久的一堂语文课的课前演讲上。她在台前旁征博引,口若悬河,眼里有光,声音洪亮,从“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说到“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这个画面深深吸引了他。他想,这样自信而有才气的少女,应该有很顺遂的人生,也会被赞美包围,他的心意可能只是沧海一粟,永远无法被她看见。

可是当初二那年他坐到祁年身旁时,他看到的却是一个颓废的人。祁年仍然随手写文章,只是再没有从前倚马可待的样子,写几行就涂掉,或者彻底废弃。

宋景明不知道自己应该惋惜,还是应该同病相怜,或许两者兼而有之。

自交流诗歌那天起,祁年和宋景明就共享同一个本子,封面是微笑着的小王子,他们两个一人写一段,每天中午交换。题材天马行空,字数不限,什么都写。祁年记得很清楚,宋景明写过一段:

“晚上,天空有些泛白,蓝色已经被冲得很淡,有个人慢慢踱了过去,在亭中坐下来,从精致的包裹里取出一支笔,简单洗了洗,在砚台里蘸了蘸墨。他慢悠悠地在纸上落下一行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他默默地看了看这一行墨迹未干的字,点了点头,浮现出一丝满意的微笑。”

下一秒,本子猛然被抽走。祁年吓呆了,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能瞪大眼睛看着班主任撕碎了这个笔记本,小王子的封皮被重重地摔在地上,溅起一纸灰尘。

“你们,谁写的?”班主任的声音沉沉地压在他们的头顶。

“我。”祁年本来也要说些什么,宋景明朝她眨了眨眼,随即被老师怒气冲冲地推出教室。

祁年坐在那里,有些发怵。脑子里反复盘旋着“怎么办”的声音。宋景明会怎么样呢?自己会怎么样呢?一切是不是都结束了?

所有的问题在脑海里盘旋,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宋景明才回来。他眼眶通红地收拾书包。

“发生什么事了?”祁年轻轻问他。

“算了,你别管了。”宋景明摇了摇头,“没必要把你也搭进去。”

“可是也不能只算在你头上啊。”

“没必要,真的,没必要。我不想把你也拉下水。”

祁年最终等来了宋景明停课反省的处理,再往后是他的难以支撑和转学。

也许人总是在最艰难的时候才想要奋起直追,在最无奈的时候才想要努力拼搏,为自己闯出一片天地来。往后的日子,祁年想起这些事还是会流泪,但是看到墙上鲜明的中考倒计时牌,还是慢慢地擦干了眼泪,低下头写起了习题。

她抓紧所有能利用的时间。课间要在座位上背几个单词;午休匆匆扒拉几口饭便又写起了化学题;甚至闭着眼睛午睡时,都要在脑海里过一遍上午学过的知识点。祁年总是把时间排得满满的,只有在做题疲累的时候,才会抬头看看天空。

祁年运气很好,这一年中考数学题难度适中,她很顺利地过了中考关,获得了一个还不错的成绩。因为英语成绩偏低,她没有考上全市最好的高中,但是去了全市以人文精神闻名的高中,也算求仁得仁。宋景明因为自身原因,中考失利,去了一所普通私立高中。

此去经年,相安无事。宋景明再次见到祁年是在电视上。祁年做了编剧,在采访中,祁年再一次提起他们曾经的故事,说这是她写作的灵感。

“其实真实世界并没有那么完美的结尾。”祁年笑著说,“但是我想,我会记住那些足够美好的画面。感谢每一个温暖过我的人,也感谢那些伤害,这些加在一起,构成了我的真实世界,也重新塑造了我。”

有些时候,陪伴并不一定需要长久,只要能够有一段被铭记在心的温暖回忆,便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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