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科幻电影中的能源书写

2023-07-04 04:39彭涛刘逸飞
关键词:现代性

彭涛 刘逸飞

摘要:中国科幻电影,在工业体系建设和科幻思维开拓上还有一定的不足,而于能源对象的表现上却显现出较为清晰的历时逻辑。在物质相对匮乏的现代化建设初期,支撑多方面生产发展的能源,为文艺创作者畅想美好未来提供了通道;受20世纪90年代的环保热潮影响,破坏生态的能源加工厂,一度成为批判话语聚焦的对象;进入21世纪后,新能源产业的快速发展,成为电影传递科学人文主义精神的现实基础。尽管银幕上能源符号的社会所指不断变迁,然而电影呈现能源的思维倾向还是颇为单一,这揭示出中国科幻电影发展乏力的部分原因,未来的国产科幻作品势必呼唤更多批判性思考的加入。

关键词:现代性;能源崇拜;环境主义;科学人文主义;硬科幻

中图分类号:J905;TE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5595(2023)03-0040-06

能源是人类生存的基本要素,也是科幻电影中的重要元素。随着科幻电影的发展,其对能源问题的关注和探讨也越来越广泛深入。在生态问题重要性不断提高的21世纪,一系列好莱坞科幻电影以能源枯竭的末世景观警醒世人敬畏自然。例如,在探索宇宙和抵御他者入侵的影片中常常涉及能源,在生态崩溃的荒凉异托邦,电影里的能源远远超出了经济资源的限定,而被赋予战略资源价值,成为塑造世界秩序和建设民族共同体的关键。

相较于欧美科幻喜欢将视野投向未来,积累薄弱的中国科幻电影则更贴近社会现实,其主题内容常常呈现为世俗的感性经验;但值得关注的是,围绕能源的叙述同样在影片中占据了重要位置。对中国科幻电影中的能源书写进行梳理,发现能源符号的社会所指会随时代的发展而不断变迁,虽然也有形而上的哲思存在,但大部分影片还是在科幻外壳之下进行着指涉当下的表达。本文以能源的视角切入,考察中国科幻电影,反思意识形态要求和旧有的创作倾向所形成的束缚,为未来国产科幻片的发展进步提供思考方向。

一、现代化保障:社会生产发展的乐观想象

从新中国成立到改革开放初期,中国的能源勘探和开发水平有限,能源供应处于短缺的困境,工业生产和民众生活都因能源匮乏而举步维艰。这个时期,许多文艺作品中的能源书写采取的是一种乐观主义态度,将能源视作加速实现现代化目标、改善民众生活质量的重要保障。新中国最早的科幻电影《十三陵水库畅想曲》,讲述的就是一个水利工程建设带动农业生产和社会发展的故事。《十三陵水库畅想曲》中的水库建设活动直指现实中的“水利大跃进”浪潮,全国性的社会生产运动和对思想作风整顿的强调,以隐喻的方式被嵌入到叙事结构中,这使得影片显示出以现实境况为基底的浓厚写实风格;而在关于20年后的幻想部分,无论是对农业果实的夸张展示,还是对视频电视、有声传真机器跨越时空阻隔的描绘,都在强调着能源生产能力提高后,现代化社会具备的甜蜜面容,“科学史无前例地在自然面前形成了一个统治性的技术构架,自然被动地臣服于它面前的人类,而不再自以为是”[1]。尽管创作者努力以浪漫主义场景消解现实境况催生的低落情绪,但是写实风格与突然到来的美好幻想之间衔接并不顺畅,影片显示出明显的断裂感,“幻”的乌托邦压倒了“科”的逻辑性。

与《十三陵水库畅想曲》浓厚的幻想气息相比,1963年的《小太阳》具备更细腻的科学质感。影片讲述的是一群儿童希望能够通过技术手段发射人造太阳,让北方的春天提前来临,以改造气候的方式来促进生产发展。尽管电影的篇幅不长,但从科学大楼、实验室到公共交通的布景都十分考究,而对恒星能源的重视、关于飞行汽车和智能机器人的描绘、对反物质湮灭实验的详细介绍,都显示出影片较强的科学思维。在小太阳成功发射后,北方厚重的冰雪迅速融化,动物开始四处活动,植物也长出嫩芽,沉寂的冬天一下子转入了生机勃勃的春天,这都得益于太阳能的强大效用。这一再造恒星的美好寓言,实质上是一曲写给科技和能源的赞歌。熟知可控核聚变技术的科学家可以轻易满足儿童天马行空的想象,核能作为一种高效新能源也得到了突出表现。在渴望掌握核裂变技术以打造国防重器的年代,电影人已经展望了核聚变技术的发展,以未来城市生活的美好场景点明了科技发展对现代化建设的推动,既符合科幻电影预测未来的超前思维,也展露了对能源使用的乐观期许。

这种纯粹的乐观主义在《珊瑚岛上的死光》中遭到了一定程度的改写,电影中表达了对技术力量失控的担忧,第一次涉及能源使用主体的问题。不过,正邪双方围绕原子电池的激烈争夺,突出的仍然是能源的宝贵价值,借助人物话语和奇观场景带来的震惊体验,原子电池的重要性被一再强调,最后在激光武器杀死鲨鱼那一段,影片对于能源力量的推崇达到了高潮,“超能量原子电池在影片中以红色‘毁灭性光束展现,似乎完成了将科学技术与军事力量,甚至国家力量的联系与置换”[2]。也正因为能源的归属变更具备影响世界格局的可能,为了维护来之不易的和平,影片中马太博士宁可让自己的心血与岛屿一同沉没,也不让它落入象征着霸权的财团手中。电影依旧维持着建设时期关于能源向善的信念,同时表现出对海外科学家这一群体的乐观期待。在“邪恶势力”的侵犯之下,国防安全或许会受到威胁,科学家也可能遭受利用,但秉持利他理念的发明者能够化解危机,开发能源的科研工作最终带来的效果是利大于弊的。

电力是改革开放初期能源政策关注的重点,在这一阶段围绕电能展开故事的还有儿童科幻电影《霹雳贝贝》。虽然被迫与集体保持一定的距离,但贝贝的特异功能还是给同伴和父母都带来了利益,连科学院的门卫都称他“现在是国宝”,而正是这些关于电能的赞扬话语,让贝贝在结尾交还超能力的选择变得意味深长——在孩子的世界里,对交流和陪伴的渴望胜过了能源带来的力量,拥有温暖家庭的普通人所获得的幸福感,并不亚于依靠超能力“成为伟大的巨人”。影片对于支撑社会发展的重要能源还是持明显的正面态度,但它的筆触同时涉及能源崇拜背后的利益至上思维,薇薇父母那过度严苛的家教、贝贝母亲获赠家具后的态度转变、讽刺意味浓厚的鳗鱼广告,一并结构成为针对现实社会的温和批评。反思意识的凸显表明,国产科幻电影针对能源内容的乐观书写已经出现了转向,随着时光的变迁,这种转向的轨迹将更加清晰。

二、污染源聚焦:能源与自然关系的再思考

进入20世纪90年代后,随着中国工业改制的发展,电影中工厂形象的变更成为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在科幻类型的创作中,作为加工能源的重要场所,曾为工人提供经济来源与丰富活动的温暖厂区,不少都被转化为天空浓烟滚滚、河水污臭不堪的丑陋景象。冯小宁执导的《大气层消失》围绕一场毒气泄漏的危机展开,小男孩因为能听懂动物语言,知晓即将来临的灾难,踏上了拯救臭氧层的旅途。在解决危机的过程中,对一条鱼的救助成为点明影片主旨的关键情节:男孩将鱼带离了已经浑浊不堪的水塘,然而讽刺的是,当他气喘吁吁地到达另一处水源时,发现那里同样遭到了工业废弃物的污染;他站在河边举目四顾,弥散的烟尘和倾泻的污水无处不在,而破坏生态的罪魁祸首是远处庞大的工厂,它像一头冷眼旁观的巨兽,静静矗立于大地之上;在绝望之中,鱼恳求男孩将他放下,“我死在哪儿都一样”,男孩只能无奈地看着鱼没入污水,等到镜头拉远,原来整片水域都漂浮着骇人的白沫。

到了1992年融合恐怖元素的《毒吻》中,工厂更是被直接指明为践踏生态的“污染源”。影片主角三三的悲剧命运完全源自他“工厂之子”的身份,开篇那段排放浓烟和婴儿诞生交叉的表意蒙太奇,已经指明了他的原罪——由于父母都从事着破坏环境的工作,他天生背负着自然的无情诅咒,不可分解近乎超验的毒性显示着“‘生产力拓展所具有的大规模毁灭物质环境的潜力”[3]。在沉重浓烈的现代性阴影笼罩之下,那些浪漫主义作品中被推上高峰的本能情感如亲情、爱情都显得苍白无力。林囡在烟尘之中的感叹已经陈述了主题:“不消灭污染源,光搞防治研究又有什么用?”驱赶工厂成为了拯救自然唯一的途径,这在影片围绕焦化厂的叙事暗线中也有所指明。市长林非和环保局局长张兰这对夫妇在关闭工厂的问题上表现出不同态度,心系经济发展的林非是犹豫不决的,而在影片结尾,他筹备了数年的引水计划因为三三的一次洗澡化为泡影;相比之下,坚定保护峡谷生态的张兰却在最后一次见面时,为三三敞开了怀抱,“奶奶什么都不管了”。从人物形象的塑造来看,影片不认可环境主义者是一群激进的抛开旧时代的人,他们愿意正视和拥抱过去的生产所造就的罪恶,同时渴盼着更加洁净的未来。

作为一部改编作品,《毒吻》相较于其文学原著来说更加贴近现实。在哲夫的文字描述里,三三是最后一点点吞噬了自己,从腿开始啃食一直到吞下自己整个身体,颇为阴暗的自戕寓言指向人类对自然肆无忌惮的开采破坏。电影版本则褪去了一些魔幻色彩,将整个故事纳入经典科幻的类型框架中,三三由人类创造、抚育,但最终又受到人类排斥和追捕的过程,俨然是将对技术发展的恐惧,替换为能源开采带来环境焦虑的“弗兰肯斯坦”故事新篇,影片结尾三三遭受雷击自燃的情节也对应着雪莱夫人笔下的怪物自焚。在减少荒诞性、增添故事性的同时,影片的主题意义显然也关照到更宽广的社会现实。这一时期,以推动全社会节约能源、保护和改善环境为目的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节约能源法》正式出台,1983年被确立为基本国策的“保护环境”,自此有了坚实的法律依据。与此同时,更多学者也开始对社会发展过程中能源的使用情况进行重新思考。例如,朱斌在《有关我国能源发展的思考》中指出,此前对发展的认知过度重视量而忽视了质,呼吁“重新考虑发展的含义”。[4]愈来愈多的民众也意识到,不加节制的能源开发和消费给环境治理带来了巨大压力,最终会破坏自己赖以生存的家园。随着环境保护运动的兴起,曾经为完善工业体系立下汗马功劳的化石能源,在文艺作品里丧失往昔的光辉,几乎成为必然。《伐木者,醒来!》《淮河的警告》等生态报告文学作品中迸发出的自然意识打动了许多读者,一大批环保主题的绘画展览也宣传着爱护地球的理念。借助不同的媒介载体,文艺工作者们表达着关于能源和自然关系的反思。

作为能够调动多种感官的大众媒介,电影具有接受难度低、辐射范围广的优势,在呼应现实中生态保护浪潮的影片中,除了明显的环保宣传情节外,我们还能看到在《霹雳贝贝》中关于利益至上思维的社会性批判也有所深化,《大气层消失》和《毒吻》中的许多细节也都显示了这一点。譬如,小男孩在市场上焦急地通知大家臭氧层破坏的危机,回应他的却是冷漠的面孔以及荒诞的反问——“臭氧层多少钱一斤?”在市政工作会议上,即使大家都清楚开发峡谷可能会造成环境的破坏,更多领导也还是为了追求经济利益而支持开发工程。在传递爱护自然的理念之外,20世纪90年代的科幻电影,显然还是希望重谈经验现实中的社会道德问题,将伴随经济发展出现的情感疏离、伦理解体等顽症进行适当地展现和批驳,呼唤朴素的良善价值观回归,以抵御拜金主义和消费主义的侵蚀。然而,浓厚的意识形态色彩,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这些电影在生态议题上作更深入地思考,为了用富有刺激性的情节唤起人们的情感共鸣,电影中以批判工厂为重心的能源书写,更多停留在将人类发展与环境保护对立的环境主义立场上,这样虽然敲响了能源的开采和加工会破坏自然的警钟,但却未能反映出人类中心主义思维的真正弊端。此后,电影市场的加速开放,使得本土科幻电影的生存空间不断遭受其他类型电影和进口影片的挤占,国产科幻夹杂在官方要求与市场期待之间步入艰难的转型期,科幻影片中关于化石能源的探讨也逐渐趋于沉寂。

三、新能源畅想:科学人文主义的坚实载体

相较于常规化石能源,新能源具有更加清洁和高效的特点,并且在目前进行大规模普及利用需要有较高的技术,而正是富有挑战性的科技难题为科幻电影的创作留出了想象空间。进入21世纪,中国科幻电影从低谷里渐渐走出来,在对待新能源的畅想上更多朝向乐观主义,但与现代化建设早期对物质匮乏问题的想象性解决不同,和技术革命捆绑的新能源,在新世纪被创作者赋予了更多人本主义的关怀。新能源不仅可以提升生产效率和改变生活面貌,更为肯定人的价值、解决人的精神困境提供可能。《长江七号》里拥有治愈能量的外星生物七仔,在对物质贫瘠的家庭进行修复和充能的同时,还充当了陪伴小狄摆脱歧视和维护尊严的伙伴,而依靠更换头顶电池维系活动的设定,显明它是创作者进行能源想象的产物。《不可思异》中来自开普勒星球的“么么哒”,虽然拥有改变时空维度的强大异能,能够帮助人们解决经济窘境和生存危机,但主要功能還是对个体记忆的疗愈。外星生物作为使用未来新能源的主体,符合当代人对发展物质文明和提升精神品质的期许,因而成为科学人文主义的载体,这正如朱与墨等学者分析生物科幻电影时所强调的,“面对高新生命技术,现代哲学中双峰对峙的科学主义与人本主义两大哲学思潮必须合流,型塑科学人文主义”[5]。

回到电影本身,因为在创造适合想象生长的超现实环境方面还有所欠缺,所以这些故事在科幻逻辑的建构上依旧缺乏说服力。从环境的营造来看,未来世界高度发达的物质文明,可以以能源革命的完成作为基础,当新能源替代传统能源成为主要能源后,现代社会的生活景观也理应完成一次更新换代。就叙事结构的安排而言,新能源的非凡价值让它成为多方势力的目标,由争夺能源造就的末世战争同样富有说服力。秉持不同创作理念的群体,本可以采用各自喜爱的方式来展开未来的画卷,然而,更多影片的视点还是聚焦在了当下的社会现实。譬如,《机器侠》《未来警察》中的浪漫叙事、家庭叙事与简陋老套的科幻元素形成鲜明对比,《全城戒备》《机器之血》里港派武侠的历史幽灵轻易占据了改造肉身的赛博躯体。新世纪国产科幻电影在营销宣传中喜爱强调的“未来感”,在真正与观众见面时,却经常显得力道不足。直到翻开中国科幻新篇章的《流浪地球》登场,大体量的精细特效,打造出富有质感的近未来世界,而对能源书写的恰当使用,使影片具有了科学人文主义精神。

《流浪地球》中的主要叙事空间是地表和空间站。地表叙事的推进围绕着运送“火石”这一氢聚变装置展开,情节张力散布在救援队队长王磊和离家出走的刘启之间。王磊在出场时是秉持任务至上、能源至上信念的士官,在他的率领下,CN171-11小队即使不断失去同伴却依然全速前进,负责运送的司机也选择牺牲自己来保住火石;在面临先拉火石还是先拉人的抉择时,他毫不犹豫地以火石为先;为了按时到达杭州地下城,他甚至不惜抛下刘启一行人,然而地下城的覆灭宣告了任务的失败,不仅能源优先的营救方案遭遇了否定,而且支撑着救援队前进的火石也最终失效。而在逃出地下城时显得冲动莽撞的刘启,始终坚持将人的生命放在第一位,在第一次强震爆发之际,他犹豫再三还是返回牢房救下了萍水相逢的蒂姆;在大楼内部用绳索进行拉升时,他死死拽住绳索要求先上人再上物;后来和李一一的相遇、面对救援小队呼救的折返,都反复渲染着这个少年对于个体生命和尊严的重视,即使因姥爷离世对王磊一行人存有恨意,他依然選择利用救援任务将他们从灰暗情绪中拯救出来。在前往苏拉威西的路途上,两人之间唯一的一次握手意味非凡——在这趟拯救地球的冒险旅程中,他们加深了对彼此的理解,并且朝向对方的位置不断迈进:刘启在解决发动机故障时已如军人般将生死置之度外,王磊则以生命保护着朵朵不受伤害。电影里不存在一位尽善尽美的英雄个体,外冷内热的救援队长和心系家人的技术少年共同扮演了拯救者,只有理性与情感融合,才能为危机中的人类寻找到出路。

空间站叙事是刘培强和MOSS之间展开的博弈,主要矛盾点在于能否利用木星爆燃后的冲击波拯救地球。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宇航员和人工智能在太空中对峙的情节设定,还是MOSS那作为“眼睛”的红灯和冷冰冰的语气,都很容易让观众想起经典的《2001:太空漫游》,但从结尾的选择来看,《流浪地球》提供了一种真正中国式的拯救思路。在库布里克的设想里,“人类只有重生,以完全相异的思路展开崭新的演进道路,才能摆脱工具理性对人类的主宰和奴役”[6]。而作为“火种计划”执行者的MOSS并未叛逃,这个经过联合政府授权的决定能够完成人类族群的延续,只是如果在利用能源的方案中加入人类本能情感,或许能催生出超越数据算法的更优解——木星引力本来是毁灭地球的能量,最终却被转换为拯救地球的推动力。这种思路转化的背后,体现的正是导演郭帆强调过的“属于我们自己认知上的那种情感”[7],兼具对民族历史经验的重视和新时代命运共同体的思考。中国的科幻电影创作者正在努力完成不同于好莱坞模式的自主表达。

四、反思与期望:缺失的批判与“硬科幻”切口

梳理国产科幻电影的影像内容,其中大部分作品中的能源书写还是较为正面的,对待能源产品的态度以积极接受为主,这让中国的科幻电影与好莱坞科幻在能源书写上呈现出思维倾向的不同。这样的不同,不仅呈现为两类电影的时间视野的差异,更造就了银幕上异态的空间景观。生灵涂炭的恶托邦是好莱坞科幻电影中的重要空间,“这些对立于正常‘规约社会的差异地点往往呈现出权力运作极为肮脏而无耻的表征,它们常以奇观性的想象和批判,构成一个与当下生态现实对立与批判的‘异域时空及‘异质维度”[8]。残破衰败的废墟场景和秩序崩坏的末世想象,也是对现实科技之恶、人性之恶的提醒。相较之下,中国科幻电影中面向能源、尤其是面向新能源的批判,是存在一定缺失的。从国家现实的发展状况来看,解决供给问题走向能源独立,是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必经之路,能源匮乏的经历、国防安全的需求和现代化建设目标的实现,都呼唤着更高效和更丰富的能源;就国产电影的创作传统而言,自新中国成立以来,大量能源开发的问题和伤害被转化为背景,用以突出建设者的奉献精神或保卫者的崇高使命,“核暴露”“井喷”等事故变成了淬炼英模崇高品质的火炉,亲人的牺牲则成为激励战士回归的动力,正面表现为主的习惯部分掩盖了聚焦问题的反思。

面对截然不同的国情与创作传统,将审视好莱坞科幻的标准搬移到中国科幻电影中是不合适的,放在后殖民主义的视阈中,甚至颇有文化霸权的意味。但这并不意味着,国产科幻电影的能源书写应当始终沿袭乐观主义的路线一直走下去,围绕着特定电影类型的文化共识不应被忽视。科幻电影是按照已知事实努力预测未来发展的电影,它的标志性特征从来不是纯粹的乌托邦建构,而是对现有文化、技术争论的未来化和影像化,是对人类生存体验和自我身份的反思。如果缺失了批判的眼光,电影难以帮助人们拓展认知和更新世界观,也因此阻碍了科幻题材发挥其独特优势。

《阿凡达》和《复仇者联盟》,之所以前者被视作经典的科幻文本,后者则更接近于奇幻和魔幻,故事内核上的倾向差异发挥了重要影响。“复仇者联盟”系列虽然充斥着眼花缭乱的异族角色和高新科技,但关于“无限宝石”这一超级能源的争夺才是主线索,得能源者得天下的零和思维贯穿其中,残忍的灭霸被包装成一个极端狂热的原教旨生态主义者,一个汇集能量的响指会使整个宇宙陷入危机。《阿凡达》的故事虽然也是围绕“超导矿石”这一重要能源展开,但电影本身不再是一曲关于英雄冒险的昂扬赞歌,它对人类和自然、文明与野蛮关系的思考充满了批判性,对开采资源背后的人类中心主义观念提出质疑,对拓荒行为的暴力性和虚伪性表达着强烈不满,“一个真正珍惜耶路撒冷的人宁可放弃控制它,而不是看着它被冲突撕毁”[9]115。面对淳朴的自然精神和坚定的生命信仰,“殖民者”杰克最终选择放弃人类身份为他者而战,而与现有的人类社会和过去的世界观彻底决裂,只有在充满奇幻浪漫的潘多拉星才成为可能,当杰克向伊娃乞灵以加入纳美族时,汹涌的想象力超越了社会发展和环境保护的二元对立,表现出生态利益至上的整体思想。

《阿凡达》的成功印证了德勒兹和齐泽克都强调过的观点:世界上不止存在着对和错的问题解决方案,还存在着对和错的问题提法。[9]116-117《流浪地球》在末日拯救的难题上给出了不同于诺亚方舟的答案,为中国科幻电影赢得了赞誉和新的期待。但除了寻找答案,科幻电影更应尝试去提出全新的问题,这个问题既可以面向变动的外部环境,也可以直抵人类心灵深处。科幻理论家约翰斯顿早已强调过,真正的科幻电影要敢于面向未到来的现实,“科幻电影集中承载了这一类的故事和人类的状态,它触动着我们最明媚的希望和最晦暗的恐惧:万一有朝一日那些事物成为现实怎么办”[10]。《黑客帝国》和《盗梦空间》初登银幕时给观众的震撼很大程度上正是来源于此。而“硬科幻”作品的数量有限,让国产科幻电影在提出新问题上还显得缺乏底气。

在资金供应链和特效技术不断发展完善的今天,思维的更新是打造“硬科幻”的迫切需要,与能源相关的内容恰恰可以为电影的迈进提供支点。其中一个思路是,让构思精妙的能源造物成为科幻秀场中耀眼的奇观展品。现实中的新能源产品,往往在设计上力求领先时代,希望借助富有科技感的外形脱颖而出,然而作为情感和梦幻的发生器,国产科幻电影在关于新能源产品的想象上仍显得束手束脚。例如,《未来警察》的故事围绕“太阳能天幕”这一革命性能源产品展开,但影片却没有对它的形态作全面的展示;《明日战记》不仅在剧情上未能突破20年前的无间锄奸类型,而且连引以为傲的机甲构造也存在诸多漏洞;《熊出没·重返地球》这样本该充满奇思妙想的动画电影,但其关于外星原核的描绘却更像是对“黑石”和“宇宙魔方”经典形象的杂糅。科幻是对银幕内容的新鲜度和震撼力提出最高要求的电影类型,让人印象深刻的奇妙场景会帮助电影更好地展示科幻的创新本性。在《流浪地球》的宣传海报中,推进地球流浪之旅的行星发动机是被有意突出的建筑,它高耸入云的身躯,让巍峨的喜马拉雅山相形见绌,而这一能源奇观不仅吸引眼球,还帮助电影铺展了近未来的末世架构,让其后一系列代价高昂的救援行动显得符合逻辑。此外,一些跨媒介的影像实践也证明着,科幻要让人沉浸其中,需要有大量细节做支撑,如备受好评的类电影游戏《量子裂痕》《底特律:变人》等,正是将和能源产品的互动融入不同角色的行动线索中,助推了不同场景超现实气息的扩散。从宇宙奥德赛到被重构的家庭,在继续表现人性和情感的同时,未来的国产科幻电影应当更加重视完成能源相关“物”的打造,以此来建构一个富有质感的未来社会。

另一个重要的思路,是将能源作为科幻电影的叙事载体,即能源和能源产品超出单纯“物”的设定,成为影片讲述故事的媒介,最终打造一种“能源叙事”的范式,借此描绘未来“新宇宙文明”的想象图景。能源变革关系着从当下进入未来的进度与质量,以能源作为叙事载体探讨经典科幻命题,是许多优秀导演实践过的方式。面对人类在宇宙中的位置、人的独特性、理性和情感的博弈等厚重的大哉问,相比直接给出答案,电影思考问题的过程才是吸引和启迪观众的部分。例如,涉及能源枯竭的问题,如果对人性持悲观态度,危机的暴发会将人们引向《疯狂的麦克斯:狂暴之路》中充斥着混乱和虐杀的狂热废土,大部分人退化成匍匐在霸权者脚下的动物;而像《星际穿越》一般深信爱是跨越不同维度的力量,肯定人的尊严和独特价值,人类作为一个整体便能够摆脱对失去家园的恐惧,在太空中建造繁荣美好的生存基地。创作者可以将人类视作是《普罗米修斯》中“工程师”造物主的创造,其在宇宙中开采能源的扩张活动,有可能引来《异形》一样的灾难;也可以信仰《2001:太空漫游》关于宇宙超人的畅想,认定对起源的不懈探索,最终将把人类引向一种摆脱物质形式的神圣存在。能源在电影中扮演多种角色,或是战争的导火索,或是贪欲的化身,或是重建和平秩序的希望;不变的是,它始终是科幻哲思的反射镜,承载着电影“高于生活”的希冀和魅力。受刘慈欣所言“现实的引力”牵绊的国产科幻电影,可以尝试以此为切口,去展开更多样的问题探讨、打造更瑰丽的想象空间。

五、结语

苏珊·桑塔格曾以非凡的洞察力揭示出影像的魅力来源并非真实本身,但本身却呈现为真实,“人类无可救赎地留在柏拉图的洞穴里,老习惯未改,依然在并非真实本身而仅是真实的影像中陶醉”[11]。拥有华丽恢弘的奇观场面和充满思辨的隐喻呈現,科幻电影无疑是彰显这一魅力的理想载体。沿着能源书写的切口回顾电影史,我们能够看到国产科幻有着对现实问题和社会现象的思考,但在描绘富有“真实感”的未来上还存在模糊和动摇,源自历史、政治等多方面的话语力量和创作传统,限制着电影展开想象的自信,今天的中国科幻电影尚未真正挺立于世界科幻之林。但是,能源书写的经验和与已有实践的比较,为国产科幻片的进步拓新提供了思路;更多批判性思考的加入、更细致丰富的能源奇观塑造、对蕴含哲思能源叙事的探索,或许能为中国科幻电影打造触摸浩瀚星空的天梯。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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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苏珊·桑塔格.论摄影[M].黄灿然,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1.

责任编辑:曹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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